长庚没料到他这么大反应,赶紧倒了杯水端到奉函公面前,手法娴熟地在他后心处几个学位上轻轻拍了拍:“您老镇定一点,上了年纪的人尽量不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中风……”
    张奉函一把抓住他的手,差点老泪纵横:“我的殿下,您是天生不知道什么叫着急吗?”
    “奉函公稍安勿躁,我还没说完,”长庚忙道,“之前义父下狱的时候,我担心边境有变,已经联系了一些朋友。”
    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一只木鸟。
    “这种木鸟需要一种特殊的磁石引路,可在持有磁石的人中间相互传信,他们之前收到我的信,眼下应该已经各自动身赶往各大驻军地了,但愿来得及——如果京城当真被围困,我可用木鸟传信,由他们代为传达,有玄铁虎符和我义父私印,应该足以取信。”
    当长庚意识到离开玄鹰,各地漫长的通信会误了战事的时候,便开始利用临渊阁,着手开始布置这样一个巨大的通信网络防患于未然。
    谭鸿飞和张奉函目瞪口呆地看着长庚。
    “都是雕虫小技,仓促间我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长庚说道,“刚开始神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可以应急用,长久不了,敌人一旦有所察觉,这玩意便不再安全了,随便一颗小石子就能把它打下来。”
    顾昀心里一时说不出什么滋味,在牢里的时候,他不是没担心过长庚,眼下看来,就算当时由他本人来调动,也不一定能比长庚做得更好了。
    不单即使保下了半个玄铁营,还留了这样一步活棋。
    他唏嘘感激欣慰之余,又觉得当年在侍剑傀儡面前都只会闭眼躲避的少年人不该长大得这样快,是他没照顾好。
    可是当着外人的面,顾昀什么感慨也不便发,只有淡淡的一句:“殿下考虑得周全。”
    “走吧,老谭,跟我去北大营。”顾昀将门后挂的一个酒壶摘了下来,看了一眼天色,连甲胄也没披,挑了一件蓑衣就大步走了。
    长庚也站起来:“义父先走一步,我随奉函公回灵枢院,清点后护送辎重过去。”
    短暂的温存和暧昧灰飞烟灭,两人各自匆忙离开。
    顾昀与谭鸿飞带了一队卫兵,疾驰出城,往北大营而去。
    顾昀的蓑衣带对了,方才行至半路,天边隆隆不断的闷雷突然摇身一变,化成了一道雪亮的闪电,凛冽的当空劈下,阴沉沉的天如裂帛般应声而开,一场谷雨前罕见的大雨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一时间倾盆如注,风雨如晦。
    谭鸿飞被雨水呛得几乎有点喘不上气来,狠狠地甩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想起方才在侯府通报时,霍郸跟他说侯爷正病着,当下忍不住一夹马腹,跑到顾昀身边,大声道:“这雨太大了,大帅,你风寒未愈,不如先找个地方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赶路不迟……”
    顾昀吼道:“你看那云,谁知道它猴年马月能停,别废话了!”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骤雨来得太急迫太不合常理,顾昀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玄铁营又被番邦人称为“黑乌鸦”,作为黑乌鸦的头头,顾昀果然长了一张旷世绝代的乌鸦嘴,他几乎所有不祥的预感都会成真,百发百中,从不失手。
    谭鸿飞估计西洋人会在两三天内便北上——他太乐观了。
    是夜,大沽港一座瞭望塔上。
    长筒的千里眼前有两把巴掌大的防尘刷,正在雨中徒劳地上下起伏,不多时便被吹打得低下头去。
    值班的老塔兵只好将手伸出窗外,摸索到窗边锈迹斑斑的一个把手——那里头的火机坏了许久,始终也没人修,只能人手去扳。他甩了一下手上的雨水,骂骂咧咧地摇起了长臂的把手,豁牙掉齿的齿轮半死不活地呻吟起来,一柄金属的小伞没吃饱饭一样缓缓地升起来展开,在凄风苦雨里面前遮住了千里眼的前镜。
    老塔兵抹了一把千里眼镜面上的水汽,对同伴抱怨道:“一样是当兵,人家天上来去,叱咤风云,威风得要死,咱们倒好,每天在塔上不是扫地就是摸骨牌,比他娘的和尚都消停,一点油水也摸不着,成日里狗屁事都没有,还要常年耗在这里,自己女人都快不认识了……哎,这可真邪了门了,怎么下这么大雨,哪来的大冤情?”
    同伴扫地扫得头也不抬:“你就盼着没事吧?没听伍长说烽火令都传过来了吗,西洋人万一打过来,你就有事干了。”
    “别听伍长的罗圈屁,他哪个月不得念叨几天西洋人要打来了?”塔兵道,“安定侯不是还坐镇隔壁京城呢吗。”
    “安定侯都下了天牢了。”
    “哎呀,那不是又放出来了吗……”老塔兵说到这里,仿佛稍微琢磨过一点味来了,忽然道,“对,说来这事也很古怪,不是都传安定侯造反逼宫吗,怎么这么快就给放出来了,莫非……”
    “嘘,”同伴蓦地抬起头,“别嚼舌根了,你听!”
    一阵滚雷似的“隆隆声”隐约从风中传来,瞭望塔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簌簌地发起抖来。
    打雷吗?
    不对,雷声都是一阵一阵的,怎么会这么绵延不绝?
    老塔兵迟疑地弯腰趴在千里眼前,缓缓地将镜头摇了上去。
    下一刻,他浑浊的目光穿过漆黑的雨幕,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海上巨大的阴影。
    噩梦里也不会有那样张牙舞爪的怪物,它百爪向天,愤怒地低声咆哮。
    老塔兵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一看,只见那“海怪”步履如飞,方才还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转眼不知前进了多少,已经足够千里眼看个分明了。
    黑压压的海蛟群杀意凛然的在暗夜中黑压压地滑过,猎猎于风雨中的战旗好像一面不祥的招魂幡,阴影盖住了浩浩大洋。
    “敌袭……”老塔兵艰难地开口道。
    “什么?”
    老塔兵蓦地回头,嘶吼道:“敌袭!西洋人打来了,鸣钟击鼓!愣着干什么,快去——”
    急促的鼓声穿透了骤雨,瞭望塔上原本不徐不疾地转着圈的灯光骤然加速,疯狂地旋转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不过几个吐息间,大沽港上所有的瞭望塔全响起了鼓声。
    北海水陆提督连巍心跳得快要炸膛,他自接到江南兵败的消息开始就没敢合过眼,一把抢过亲卫手中的千里眼。
    只看了一眼,他心里便哀嚎一声“老天爷”,从前胸凉到了后背。
    “将军怎么办?”
    “所有……”连巍喉头动了动,“长蛟先行,不必打招呼,重炮轰……慢着,上铁索,对了,所有长蛟并行,上铁锁!在港外连成铁栅栏!”
    “架白虹——”
    “通知在港渔船和商船立刻撤离!”
    连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中,“烽火令”还没来得及收起来——那是大梁最高级别的战备警告,一旦收到“烽火令”,说明全境已经进入了随时备战状态。
    烽火令的落款是个“顾”字,那是安定侯亲自签的。
    当年玄铁营在北疆遇袭,十多位大小将领含冤脱下了玄铁黑甲、放下割风刃,散落各地,隐退的隐退,养老的养老——连巍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会被困在小小的港口码头上,每天无所事事地带人在码头上走一圈,时而管管渔人们聚赌闹急了斗殴的小事……甚至惊闻北大营为当年之事哗变,他都没有勇气像谭鸿飞一样站出来讨个说法。
    “传讯北大营,”连巍紧了紧周身甲胄,深吸了口气,用力将自己鼓出来的肚子缩了回去,“报安定侯,大沽港遭西洋海军偷袭,快去!”
    连巍提步而出,临走时想起了什么,将立在墙角蒙尘多年的割风刃拎起来,轻轻抚摸了一下,转身背在了身上。
    昔日斩黄沙的割风刃早已经锈得连装紫流金的小槽都打不开了,成了一柄压手的黑色铁棍,除了半夜三更劫道打闷棍,想必再没有别的用场了。
    然而当他重新将它背在身上的时候,忽然就找回了当年那种玄甲在身、睥睨无双的感觉。
    多年的沉湎与肥膘下,雪刀与钢甲都烙入了骨血里,依稀还在。
    长蛟连成的铁栅栏与横冲直撞的海怪正面遭遇,短兵相接,西洋战船像风雨中的鬼魅,海上的疾风也赶不上它们,疯狂的风浪掀起似乎能吞噬大陆的大潮,炮火连天,无数条战船转眼分崩离析,沉入涛浪滔天的大洋之下。
    “将军,铁栅栏恐怕挡不住!”
    “将军,左翼的船沉得太多了,铁索……”
    “瞭望塔——小心!”
    一颗远处打来的火炮火龙似的卷过来,连雨帘都压不住那熊熊地火光,“轰”一声正中一座瞭望塔,高塔趔趄了一下,缓缓地在空中弯下腰来。
    塔顶一盏雨中穿行的风灯灭了。
    连巍一把推开亲卫,登上战船甲板,咆哮道:“重炮不准停,白虹上吹火箭!”
    “连将军,大沽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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