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莱荧惑太恨顾昀这个最后的顾家人了,他的整个生命里除了这一点憎恨之外再没剩下什么,早就抛下了狼王的尊严,成了一条疯狗,毫无大局观,在他看来,只要能打击顾昀,破坏谁的部署都全不在乎。偏偏他们没有办法不和这条疯狗合作,十八部与中原之间世代纠缠的仇怨太深邃了,神女当年留在京城里隐而不发的势力也太重要了。
    “我真佩服那个顾昀,”雅先生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他,还不一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却居然悄无声息地把那些事处理了,否则我们今天翻出来的事实,绝对比现在更疯狂,各地驻军说不定已经……他们管那个叫什么?‘清君侧’吗?”
    教皇:“效果不太理想,不过没办法,时机稍纵即逝,我们已经别无选择了,雅克,我们所有人都是困兽,都在找一条活路,不是吞噬别人就是被人吞噬,无数双眼睛都正盯着这只巨大丰美的食草动物,我们必须先行一步,否则三五年后,我们不一定还有一战之力。”
    雅先生望向茫茫的海面,远近都是水,海天一色,他不解道:“陛下,如果这只是一只食草动物,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处心积虑地拔去它的爪牙?”
    “食肉还是食草,不是以体型和爪牙区别的,”教皇喃喃地说道,“你要看它是否贪婪,是否有一颗渴望吞噬与撕咬的心……你闻到这股味道了吗?”
    雅先生愣了愣,纯度够高的紫流金燃烧起来几乎没什么味道,大概也就只有顾昀和狗能闻出来,他试探着问道:“陛下说的是……海水的腥味吗?”
    “是臭味,孩子,”教皇低声道,“如果有魔鬼的存在,那么它无疑就是这种小小的矿物,蓝紫色的火焰,从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开始,就点燃了这个该死的时代,它把神的孩子都变成了铁怪物的心。”
    烧紫流金的机器难道不是人造的吗?
    雅先生耸耸肩,没有反驳,但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教皇不再解释,他只是低下头,念念有词地开始亲吻自己手上绘制了权杖的戒指,做了一个简单的祈祷。
    “请原谅,”他轻声说,“请原谅我。”
    这时,最前端的海蛟先锋上突然冒出一簇湛蓝的信号火,直冲云霄。
    雅先生的眼睛里也仿佛融入了火光,他勉强按捺,一时却还是难以压抑激动的心情:“陛下,要开始了!”
    那是隆安七年,四月初八。
    安定侯顾昀从温泉别院搬到了帝都天牢的第三天。
    天牢里挺凉快的,阴森森的,好在帝都开春后寒意渐去,已经很暖和了,牢房里的草垛比行军床还要软和一点,住几天也不难受,顾昀就权当纳凉了。
    他周围一片寂静,连个能一起聊天吹牛的狱友都没有,狱卒都是铁傀儡,不会说话——这里是天牢中最里面的一间,非皇亲国戚王侯将相者不得入,连北大营统领谭鸿飞都不够格。
    上一个有资格关在这里的还是皇上的亲兄弟魏王,顾昀享受单间待遇,也就只好一个人待着。
    不过即便有人跟他聊天,他也听不见——临行前匆忙喝下的药早就过了药劲,他眼角与耳垂上的小痣颜色褪得几乎要看不见了,琉璃镜也没带在身上,睁眼大概能勉强数清自己的手指,铁傀儡出来进去的脚步声都听得模模糊糊的。
    身上的铁器当然都被搜走了,不过顾昀也不是没辙。
    他有一手不传之秘——那是他很小的时候和沈易玩过的游戏,互相比赛谁能以最快的速度从侯府的傀儡身上卸小零件,俩熊孩子没事就凑一块研究怎么拆卸侯府看门的铁傀儡,沈易有一次躲闪不及,干坏事的时候被铁傀儡误判为敌人,直接给抡上了房,差点没了小命,当然,顾昀也没能逃过老侯爷一顿臭揍。
    血的教训没让顾昀长记性,反而越挫越勇了,他们俩反复研究了很久,认为肯定有那么灵犀一指的方法,能像偷儿摸钱包一样,错身而过一撸就撸掉一块零件的方法。
    后来发现能卸下来的地方是有的,不过只限于铁怪物的面罩与胳膊上的标识这种无关紧要的地方,因此顾昀这一手绝活始终没来得及面世。
    不过眼下终于有机会施展了。
    头天铁傀儡狱卒送饭的时候,顾昀地在它放食盒的时候伸手一抠一抓,轻而易举地便将那铁傀儡胳膊肘上有点生锈的编号名牌给摸走了——
    他将那铁片在石头上磨薄,先是撬开了手脚上的镣铐,伸了一个漫长的懒腰,然后又划破了一段床单编了根绳子,逮了一只小耗子养在旁边,每顿饭省两口给它吃,没事跟耗子玩。
    那件事是有心人刻意翻出来的,顾昀心里有数,五年前他暗中调查的时候,曾经动手抹去了一些致命的证据,但没有动吴鹤,一来那只是一条苟延残喘的老狗,二来……恐怕他也不是没有私心的,实在不甘心将那一点刻骨铭心的真相就这么消弭的一点不剩。
    顾昀承认这是他处事不当,倘若当年有他现在一半的冷静与圆滑就会明白,要么他应该将那些东西收集起来,等时机成熟了一举推出来,干脆反了。要么他就该狠下心来,将所有过往毁个干干净净,把过去埋葬在过去,永远不让它们重见天日。
    千错万错,他不该在应当果断的时候迟疑。
    就像元和先帝一样,倘若他老人家不是那样的犹豫迟疑,世上应该已经没有顾昀了,想必也有另一种太平。
    顾昀不知道此事后续会如何,也不知道初出茅庐的长庚能不能真的稳住四方军心,但是他身在天牢里,愁也没用,只好先放宽心,养精蓄锐。
    后来耗子发现此人手欠得讨厌,嫌他烦,又躲不开,于是干脆装死,不肯搭理他了。
    猫嫌狗不待见的小侯爷只好无所事事地靠墙打坐去了,感觉这耗子的态度和长庚小时候差不多。
    顾昀漫无边际地想起长庚,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将指尖的铁片转成了风车,对耗子感慨道:“他还不如每天嫌我给他捣乱呢。”
    耗子给了他一个圆滚滚的屁股。
    顾昀深吸一口气,将这一点杂念也强硬地摒除干净,丝毫不讲究地伸手拽过草垛上发霉的破毯,往身上一搭,闭目养神去了。
    养好了精神,才好面对前途艰险。
    没人能吵得到天牢里的半聋,顾昀很快就睡着了,他在阴冷的霉味中做了一个梦。
    顾昀梦见自己仰面躺在了一口巨大的铡刀下,重逾千斤的刀刃压在他的胸口上,一点一点地挫着皮肉压进骨头里,将他活生生地一刀两断,他与自己的身体四肢都断了联系,只有胸口一线的伤口,疼得他抓心挠肝,耳畔是乱七八糟的哭声、炮声、边城如哭的嚎叫声与气如游丝的胡笳断续跑调声……
    他被那铡刀劈开,伤口处却没有血,反而掉出了一支信号箭,尖声嘶吼着冲上天际,炸得山河耸动。
    顾昀蓦地闷哼一声惊醒,胸口的旧伤莫名其妙地疼了起来,梦里信号箭那穿透力极强的尖鸣声在他耳边逡巡不去,汇成了一股别具一格的耳鸣。
    他和他的玄铁营之间仿佛有一种奇异的感应,这天夜里,西域古丝路驻军地,第一支不祥的信号箭在夜空中炸了个姹紫嫣红。
    紧急战报在一天之后才送抵了京城,送信的玄鹰只剩了一条腿,撑着口气,抵达人心惶惶的北大营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落地就死了。
    两个时辰之后,西域玄铁营遇袭之事震惊朝野。
    京城事变消息传出,何荣辉带人围困西北都护所,他前脚刚走,龟兹国便用百六十条沙虎打头,强行轰开了西域入口的玄骑巡防营地。
    战车沙虎是轻裘铁骑兵最大的克星,一时间烟尘嚣嚣,火光如幕,战马长嘶而亡,铁骑成片倒下。
    但玄铁营毕竟是玄铁营,一时混乱后,马上反应过来,玄甲毫不犹豫地压上,何荣辉接到消息后马上率玄鹰回程,当机立断从空中直接截断沙虎后援——巨型战车极端耗油,一旦补给中断,立刻就是一堆废铜烂铁。
    可是这叩门沙虎并不是虚张声势,身后竟真如所有人担心的那样,是旌旗向天的数万大军。
    万国驻地的洋人、曾经犯上作乱的西域诸国,甚至一直趁火打劫的天竺人……甚至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多。纵然是乌合之众,也是“众”,沙虎在侧,玄铁营只能以重甲硬顶,很快到了双方开始拼紫流金的地步。
    何荣辉紧急开放西域大营紫流金库存,一看才惊觉库存已经捉襟见肘——隆安皇帝彻查紫流金走私时,顾昀迫不得已将手中暗线暂停,而朝廷配给玄铁营的份额只够维持素日巡防的,根本应付不了这样突然爆发地大规模战役。
    何荣辉派人调配,可调配紫流金之路再次受阻——安定侯下狱的消息已经传开,具体情况谁也说不清楚,此时人心惶惶,传什么的都有,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不经击鼓令给玄铁营调配紫流金?
    万一他们是要杀上京城造反呢?
    何荣辉只好一方面派玄鹰入京,一方面就近往北疆城防军求援,然而传令官尚为动身,北疆关外十八部落突然发难,狼王加莱荧惑南下亲征的消息便“轰隆”一声砸了下来。
    五年安定,铁墙外竟已经天翻地覆。
    加莱荧惑携精兵数万,重甲上千,甚至还有一种防不胜防的“鹰”,比玄鹰更大、杀伤力更强,一口咬向了绵延千里、尾大不掉的北疆边防。
    西北沦陷得一发不可收拾,没有主帅安定侯下令,玄铁营哪怕战死到最后一个人也不敢后退半步,何荣辉苦撑了三天两夜,军备打得见底,穷三代之力打造的这支神兵眼看要折损过半。
    而就在这时,长庚的信使终于到了。
    这位远在京畿不显山不露水的殿下携顾昀私印,将顾昀的笔迹模仿得天衣无缝。
    他总共交给信使两封信——如果边关尚且安稳,便交给他第一封信,让何荣辉不必顾忌朝廷,无论从黑市也好,其他手段也罢,立刻秘密充盈西域紫流金库存,修整军甲,随时准备一战。
    万一边疆已经生变,则将第二封信交给何荣辉,要他不要死守,不要恋战,迅速收缩兵力往东两百里退至嘉峪关以内,等待援军。
    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已经动手,此时出手,无疑已经晚了,长庚手中没有玄鹰,靠临渊阁的木鸟能联系的人太有限了,无论天他还是地陷,信使怎么也难以第一时间赶到,因此他设想了最坏的情况,最大努力亡羊补牢。
    倘若西域生变,北疆必难以独善其身,因此中原驻军统帅蔡玢将军会在玄铁营退守的同时,收到长庚的另一封信函,请他增兵向北,并尽可能地抽调重兵储备的紫流金送往嘉峪关,解燃眉之急。
    可是长庚心里清楚,万一真出了事,这点部署远远不够。
    整个西南的十万大山他无法控制,虽然沈易在那边,可他是空降统帅,毫无根基,根本不可能在没有击鼓令的情况下擅自调兵遣将,东海一线的江南水军更让人揪心,因为赵友方将军是李丰的人,不可能为顾昀一方私印调动。
    而长庚有种预感,哪怕他能左支右绌地扑灭其他地方的火,东海汪洋中必定藏着致命一击。
    来自玄鹰的噩耗果然坐实了他的最坏的设想,长庚深吸一口气,放出了最后一只木鸟,回头对嘴角起了几个血泡的霍郸道:“备马,我要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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