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过了一会,顾昀偏头看了他一眼,却见长庚睁着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终于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好吧,”顾昀叹了口气,绞尽脑汁地回想了一下,用哄孩子睡觉的语气说道,“我小时候,有一次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周围一点动静也没有,但是我就是知道那地方有好多吃人的野兽,于是就一直跑——那天可能是腿没伸开,都说腿没伸开的人在梦里跑不快,我跑到最后,感觉腿脚是棉花做的,越急越跑不动。”
    长庚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当然给吓醒了呗,还能怎样?
    可是顾昀嘴上万万不肯承认自己被吓醒过,便绘声绘色地鬼扯道:“然后我跑得不耐烦了,不知从哪抽出了一把金丝镶背的大砍刀来,一刀捅死了追我的野兽,就心满意足地醒了。”
    长庚:“……”
    他竟然真想从姓顾的嘴里听到几句正经话,想得真是太多了。
    谁知顾昀又一本正经地问道:“你知道做噩梦的时候应该怎么办吗?”
    长庚迟疑了一下,再一次轻信了他,认认真真地摇摇头,等着聆听他的高论。
    顾昀煞有介事道:“你之所以会做噩梦,是因为屋里有夜游小鬼捉弄你,小鬼都怕秽物,你以后记着在门口放个夜壶,一准能把它们都轰跑。”
    长庚:“……”
    长庚特别容易把别人的鬼话当真,顾昀很快发现了逗他玩的乐趣,大半夜里笑精神了。
    长庚曾天真地认为小义父是来看望他的,现在才知道,这货原来纯粹是来消遣他的!
    他愤怒地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顾昀,背影里大大地写着“快滚”二字。
    顾昀没滚,他一直看着长庚呼吸渐渐平稳,才轻轻地替他拉好被子,起身离开。
    临走,顾昀本想顺手把自己方才摘下来的肩甲拎走,刚一伸出手,又想起以前好像听谁说过,小孩半夜容易惊醒是阳气太弱,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用铁器压在床头就会好一点。
    这些民间市井的无稽之谈,顾昀以前是从不相信的,此时他突然觉得它们或许也有些道理,不然怎么流传了那么多年呢?
    于是他将那副铁肩甲留下了,穿着一身单衣离开了长庚的卧房。
    顾大帅可能果然是个辟邪的鬼见愁,长庚的第二觉居然真就没有了那些纠缠不休的魑魅魍魉,一觉睡到了天蒙蒙亮。
    可惜,长庚醒来以后,脸色比一宿没睡还难看。
    他面色铁青地在床上坐了片刻,掀开锦被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带着哭腔长叹一声,将自己团成了一团,低头抱住了头。
    第二次了。
    长庚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下去,因为这回他的梦实在真实又直白……他真实又直白地在梦里亵渎过他的小义父。
    他把脸埋在被子里,含糊地大吼一声,被自己恶心得无地自容,恨不能一头磕死在床头。
    这一次,连祥云状的废刀片也不能让他冷静下来了。
    就在这少年心乱如麻时,他的门突然响了。
    长庚痛苦而沉郁的三魂被吓飞了七魄,第一反应是先慌乱地将床单卷成一团,狠狠地咬咬牙,逼迫着自己稳下心神,腿脚发虚地开了门。
    不料一开门,他又受到了第二波惊吓。
    ☆、第20章 传艺
    只见他门口站着一个一人多高的铁家伙,玄铁头盔下露着两只豆大的小圆眼,眼中冒着紫流金燃烧时特有的深紫色,显得格外吓人,足以担当深夜鬼故事的第一主角。
    那铁家伙目视正前方,呆滞地越过长庚头顶,盯着他身后,提起的一只碗大的爪子,啄木鸟似的敲他的门,没完没了,根本停不下来。
    长庚的三魂七魄还扑腾在半空中演绎何为神魂颠倒,没来得及清醒过来,一见此情此景,整宿都没能躺下的汗毛再次炸了起来。
    他倒抽一口气,飞快地后退一步,一把拽下了门口的佩剑。
    就在这时,顾昀从那铁家伙后面露出头来,兴致勃勃地问道:“好玩吗?”
    长庚:“……”
    好玩个屁!
    “家将跟侍卫们不敢随意跟你动兵器,我听王叔说你每天自己在院里练剑,没个人喂招,怪无聊的,”顾昀一边说,一边在那铁家伙后颈上随意拨动了两下,可怕的铁怪物温顺地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钉在原地发呆,顾昀抬手摸了摸它的大铁头,对长庚笑道,“拿个‘侍剑傀儡’给你玩,好不好?”
    长庚的目光不敢在他身上逗留太久,只好仰头端详那不动如山的铁怪物。
    片刻后,他木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玩它?”
    真的不是被它玩吗?
    顾昀将铁傀儡推到了长庚住的小院里,长庚有气无力地在后面跟着。
    少年人做贼心虚,虽然堪堪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却依然只敢在顾昀转身的时候,才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多看了几眼,长庚发现顾昀穿得格外清凉。
    初冬的清晨已而是呵气成霜,顾昀身上居然只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夹袍,摆弄铁傀儡的时候微微弯了一点腰,那腰线似乎比长庚想象的还要细一些。
    很快,长庚就意识到自己在看不该看的地方,连忙狼狈地偏过头,问道:“今天没出去?”
    顾昀:“嗯,休沐。”
    长庚沉默了一会,还是忍不住说:“你怎么穿成这样,不冷吗?”
    “啰嗦,别学沈易,快过来。”顾昀冲他招招手,将铁怪物扳正,拍着它硬邦邦的肩膀道,“这是铁傀儡的一个变种,跟普通看家护院那种的不同,它又叫侍剑傀儡,京城中很多世家子弟习武练剑的第一个导师都是它,我小时候也用过——它会几套固定的启蒙剑术,身上有七个穴点,头、颈、胸、腹、肩、臂、腿,倘若你能刺中前四个中的任意一点,它都会立刻停下,但是触碰的如果是后三个,就要小心了,即便打到了肩臂穴,它还有腿能动,随时能撩你一下,要想锁住它,肩臂中的任意一穴与腿穴全部中剑才行,怎么样,试试?”
    顾昀的讲解还没有一个屁长,三言两语说完,立刻进入简单粗暴的实践环节:“拿好你的剑。”
    话音没落,铁傀儡已经动了起来,它双眼紫光大亮,蓦地上前一步,举剑下劈。
    长庚不在状态,剑都还没拔出来,赶紧手忙脚乱地往后蹿了几步远。
    铁傀儡却不给他留喘息的余地,一旦开启,立刻开始没完没了地追着他打,转眼已经将他逼到了院墙角。
    长庚无处可避,只好狠狠一咬牙,双手执剑,自下而上挥去,两柄铁剑撞在一起,长庚手腕巨震,重剑直接脱手落地,他热汗刚去,冷汗又起,下意识地往后一仰——铁傀儡的剑停在他额头上一拳处。
    剑刃上凝着一线冷光。
    小院一片寂静,只有长庚剧烈的喘息声和铁傀儡身体里“隆隆”的动力响。
    顾昀不置一词,也不上前指导,往院中石桌旁一坐,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酒杯,将腰间酒壶解下来,拿被铁傀儡追得四处乱窜的长庚当下酒菜。
    长庚余光瞥见那位大爷,整个人更不好了。
    一方面,他像个刚刚长成的小孔雀,毛还没长齐,已经先起了一腔“给他点颜色看看”的抖毛之心;另一方面,他满心郁结,一看见顾昀就有点晕。
    少年胸中的战意在燃气和熄火间来回摇摆不定,铁傀儡却不解风情,脚下喷出白色的蒸汽,无悲无喜地滑出了几尺远,侧身摆出起手式,再次剑指长庚。
    长庚将重剑架在肩头,主动上前,脑子里拼命地回想着在雁回太守府上,顾昀用一把匕首弹飞他剑的那一招。
    顾昀把玩着手中小小的酒杯,“啧”了一声,看得直摇头。
    只见那两把铁剑边缘剧烈地摩擦,火花四溅,剑柄上再次传来让人难以承受的压迫力,长庚剑没到位,人力已竭,重剑再次脱手,甩出去三尺多远。
    侍剑傀儡是陪练用的,不会伤人,目中紫光明灭几下,它将悬在长庚头顶的剑提走,再次滑步而出,换了个姿势。
    长庚的额角冒了汗,却忍不住再次分心偷看顾昀,心里懊恼地想道:“他今天就不打算走了吗?有什么好看的!”
    顾昀看着长庚的剑被打飞一次又一次,喝完了一壶凉酒,两条长腿调换了三次上下,非常沉得住气,直到铁傀儡一下重击后,长庚整个人应声飞了出去,他才终于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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