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发后的第几个昼夜了?弗洛基有些记不清了,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升起的白昼,感受着温暖的日光,将他的身影照亮成灰白。
    “你为什么这么渴望呢?”
    耳边响起了隐约的幻听,似乎有女人在询问着什么。
    “大海的另一边有着什么,真的很重要吗?说到底那也只是另一片无聊的大海而已,又何必倾注你的一生呢?”
    女人轻揉着弗洛基的脸,试图将他这皱起的眉头抚平,可无论她怎么用力,弗洛基依旧板着脸,这些皱纹就像伤疤一样雕刻在了脸上。
    弗洛基艰难地前进着,在他的身前能看到洛伦佐与疫医的身影,绳索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保证对方都处于视线之内。
    他的皮肤开始皲裂,耳旁不断地响起女人的轻呢。
    弗洛基清楚,这是被力量影响的迹象,用洛伦佐的话说,逆模因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成一个反向的“侵蚀”,这样理解的话,发生什么,弗洛基都不觉得意外。
    好在现在他只是听到了纷乱的幻听,眼中还未出现幻觉。
    也可能是逆模因的影响,弗洛基的发觉自身的异化延缓了许多,他不知道这是好是坏,但至少他的预计寿命要比之前长出那么一截。
    “真艰难啊……”
    弗洛基迈停下了步伐,看了看这四周的景色,在这种种的影响下,再加上四周这单调乏味的景色,弗洛基已经隐隐失去了时间感,认知开始模糊,他有些记不住自己前进多久了。
    大概只有几小时,亦或是几天,几十天。
    记忆开始褪色,变得和眼前的世界一样,只剩下了单调的灰白。
    到处都充斥着刺眼的辉光,光芒使人心安,但见识了这么多后,弗洛基倒觉得这里变成了纯白的地狱。
    这是一次永无止境的旅程,他们会一直前进,但不会死去,永远徘徊在这白色的沙漠之中。
    弗洛基思索着,身前的绳索被拉扯到了最大长度,绷紧后带来拉力,而他机械式迈开了腿,跟随着那已经有些模糊的背影,与此同时耳旁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就这么想要填满海图吗?”
    弗洛基本应保持沉默,但可能现实过于难忍,他鬼使神差地回应着。
    “不然呢?”
    这一次弗洛基回应了女人的话语,他开始与幻听交流。
    不等女人继续问些什么,弗洛基将自己内心深埋的话语都倾诉了出来。
    “每个人都会死,毫无意义地死去,甚至说我们生来就是毫无意义的……可我不想这样,我觉得评判一个人的价值,就是因他的死亡,会促成什么。”
    “你想成为被记录在历史中的人?”
    “或许吧,可那太难了,能在历史上留下印记的人,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呢?”
    弗洛基有些悲伤地说道。
    “我只是希望,我的一生能有些价值,而价值这种东西又因人而异不是吗?”
    看向前方模糊的身影,弗洛基还能勉强地分辨出洛伦佐与疫医的身影。
    “一些东西在其他人看来一文不值,可对于我而言却价值连城,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你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你就要探索这无人踏足的土地了……为什么我觉得你并不开心呢?”
    女人来到了弗洛基的身前,挡住了他的去路,问道。
    弗洛基也停了下来,他看不清女人的样子,甚至不了解女人是否真实存在,他只是觉得自己身前有什么东西,挡住了自己。
    “为什么不开心?因为这一切毫无意义啊……”
    弗洛基长长地叹息着,将心底的绝望吐露,黑暗开始将他吞食。
    “世界尽头并非是无人踏足的,早就有人在那里建立起了高高的壁垒,我这么多年的执着,只不过是在走旧人的道路而已。”
    他迷茫地看着前方,弗洛基不清楚自己是否还要固执下去。
    “在历史上留下印记?这更可笑了,这个世界轮回了不知道多少次,再辉光的宫殿都没落于灰烬之中。”
    弗洛基缓缓地蹲了下来,拨开冰冷的沙粒,露出其下暗蓝色的坚冰,其中倒映着他那张有些扭曲狰狞的脸。
    “没有所谓的永恒与不朽,世间的一切都将消逝。
    万物终末,死寂长存。”
    女人发出一阵嘲笑似的笑声,然后消失了。
    一瞬间弗洛基脑海中的幻听消失了,他发觉自己的手掌变得逐渐僵硬。
    巨大的惊恐在内心炸裂,弗洛基失去了对手臂的知觉与控制,他有些慌张,用仅有的理智镇定下来,在彻底丧失知觉前,弗洛基抓住了身前的绳索,却发现绳索早已断裂,看向前方,洛伦佐与疫医的身影也早已消失。
    “啊……啊……”
    弗洛基想喊出他们的名字去呼救,可突然间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只剩下了呜咽的声响。
    这并非他无法发声,而是一时间弗洛基居然忘记了该怎么说话,脑海里“语言”的认知在不断地崩塌,联合着其它的认知,一同被剥离着。
    弗洛基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战士的本能警告着他。
    他试着移动自己,可双脚就如同失去知觉的双手一样,不听使唤,他遗忘了该如何行走,只能如同蛆虫一样在地面上挪移着。
    将希望寄托于跟在后方的黑天使,但紧接他便用视线的余光看到了那些巨大的脚印。
    不知何时黑天使已经越过了他,而这些家伙都没有意识到弗洛基的倒下。
    “该死……”
    弗洛基咒骂着,而他最后的话语了。
    倒在地上,弗洛基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生物的本能在不断地坍塌遗忘,以至于他就像尸体一样倒在雪地之中,只有轻微起伏的胸口,还在昭示着他生命的存在。
    可这样的弗洛基,还算是活着吗?
    弗洛基能感受到有镰刀挥砍着他的身体,切割的并非是他的血肉,而是他的灵魂,他过往的记忆在一点点地消失,那些铭刻了弗洛基一生的信息因逆模因而变成空白。
    这种感觉糟糕极了,是比死亡还要绝望的抹杀。
    逆模因的影响范围内,所有和“弗洛基·威尔格达森”有关的信息都在被抹除。
    弗洛基的灵魂哀嚎着,可无人能听到他的哭声,构筑“自我”的一切都在倾倒。
    如果按照维京人的神话来看,命运三女神编织了一个人的命运之线,而现在弗洛基的命运之线已经中断,抹除的力量从起始点向着终点而至。
    弗洛基就像站在一条悬空的长廊上,他站在长廊的终点,望着从起始点蔓延过来的坍塌,他记忆的基石都在一点点地崩溃,坠向下方的无尽深渊之中。
    维京诸国、棱冰湾、寂海、世界尽头、维京人、奥丁神、冰海之王……
    基石不断地解体,弗洛基惊恐地向后退去,可长廊已经来到了尽头,他无路可退。
    很快,基石的坍塌来到了他的脚下。
    最后那块名为弗洛基·威尔格达森的基石也崩溃了。
    男人的目光空洞,失去了所有的情绪,伴随着基石的崩塌,他与这些破碎的基石一同坠向了深渊。
    ……
    白茫茫的冰雪沙漠之中,三个渺小的身影疲惫地前进着。
    洛伦佐在一处高坡上停下了步伐,他看了看四周,然后看向身后的黑天使,黑天使明白洛伦佐的意思,不久后一瓶水壶被丢了过来。
    “你觉得我们还得走多久呢?疫医。”
    洛伦佐将水壶里的水灌入了口中,然后对着身旁的疫医问道。
    疫医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答案,只能随意地回答着。
    “谁知道呢?可能我们永远都抵达不到那个地方,也有可能越过下一个雪坡就是了。”
    疫医接过了洛伦佐递来的水壶,摘下防毒面具,照着狰狞的血口便灌了进去。
    看着那副猩红的光景,洛伦佐忍不住地转过了头,他在想要不要把这个水壶丢了,生理上他确实有点难以接受疫医这个鬼样子。
    “疫医,实际上你也和劳伦斯一样,都是实打实的混蛋,如果可以,我真不想和你合作,甚至说没有这些该死的问题,我早就杀了你了。”
    洛伦佐的话语狠辣,但他的语气却十分平静。
    疫医则笑嘻嘻地,对于洛伦佐的话语毫不在意。
    他们已经行走了数个昼夜,在时间感被模糊的情况下,谁也分辨不出具体的时间,他们也不敢入眠,生怕迷失于这片诡异的土地之上。
    好在这几个怪物看样子也不怎么需要睡眠,但为了保持注意力,洛伦佐便和疫医展开了对话。
    两人聊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儿时的趣闻,聊到了血海深仇。
    洛伦佐多次展现了对疫医的杀意,疫医也多次表达了他毫不在意的情绪,说实话,疫医这种反应,让洛伦佐觉得很无趣,这让他想起了劳伦斯那个家伙。
    你仇恨着一个敌人,你带着满腔的怒火,但在你真正向他挥起复仇的利刃时,他却对于这一切毫不在意。
    这是种很难言明的挫败感。
    不……不仅是挫败感那样,就像疫医之前和自己讲过的那样,疫医自认为已经是超越人类的存在了,他之前所犯下的罪行,在他的认知里根本算不上罪行。
    “像你这样的家伙,还真是讨厌啊。”
    洛伦佐无奈地说着,然后伸向了身后的腰包,但却摸了个空。
    “你还有弗洛伦德药剂吗?”
    洛伦佐向着疫医问道。
    疫医也摸了摸背包,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洛伦佐的神情当即紧张了起来,“我们是什么时候用完的药剂?”
    “我……记不住了。”
    疫医也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猩红的血肉紧绷了起来。
    他们一直都被逆模因的力量影响着,再加上这被模糊了的时间感,他们可能是几分钟前刚使用过药剂,也可能是几小时前使用过药剂。
    洛伦佐不清楚他们暴露在逆模因的影响下有多长时间,而在他身后的黑天使也明白了这种情景,立刻做出了反应。
    华生是几人之中最清醒的存在,这大概和她升华程度比所有人都要深入的原因,虽然保持着沉默,但华生一直在【间隙】之中为洛伦佐报数,来表示自己的清醒,同时也提醒着洛伦佐。
    黑天使单膝跪地,武器箱开启,其内的物资被倾倒了出来,洛伦佐一脚踹开了封存的铁箱,露出一支又一支的弗洛伦德药剂。
    “给!立刻使用!”
    洛伦佐递给了疫医几支,而他直接抓起数支药剂,毫不犹豫地扎进了脖子里。
    能感受到药剂在血管间奔涌,疫医也在注射后发出了一声长叹,然后举起空荡荡的药剂管,疫医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种东西真的有用吗?逆模因对于你们而言应该是完全超越认知的东西。”
    “或许吧,我记得净除机关也有着逆模因部队,弗洛伦德药剂也是他们的标配。”
    洛伦佐接连注射了好几支,他无法判断自己处于“真空期”多久,只能尽可能地多注射,直到身体产生不适才停下。
    “这东西就像一个黑箱,我不知道其原理,只能像个原始人一样,别人做什么,我就跟着做,祈求这样能有些效用。”
    洛伦佐说着看向了疫医,问道。
    “你感觉如何?疫医。”
    “没什么感觉,我都分辨不出注射前后的差异在哪。”
    疫医扭了扭脖子,他觉得弗洛伦德药剂对于协助抵抗逆模因,毫无作用,他觉得这是无意义的行为。
    “你当然分辨不出差异了,疫医。”
    洛伦佐和疫医是完全不同的态度,他显得十分敬畏,严谨地对待每一个步骤。
    “我觉得你没必要一直叫我疫医,这听起来蛮恶心的。”
    疫医有些受不了洛伦佐这没完没了的话语,可洛伦佐接着反驳道。
    “这不是为了恶心你,而是为了提醒我自己。”洛伦佐说着伸出了手指,指了指疫医,又指了指自己。
    “你是疫医,我是洛伦佐·霍尔莫斯。”
    这反复的呼唤是洛伦佐的刻意之举,他在加强自我的认知,以防遗忘了自我。
    “我觉得你没必要这样,或许这里并非被逆模因覆盖着……”
    “你能感知到逆模因的存在吗?疫医,”洛伦佐又说道,“你不能,因为它和侵蚀是完全相反的性质,侵蚀是疯狂的扩张,而逆模因是自我的封闭,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才是正常的。”
    他沉默了一小会,疫医能体会到洛伦佐话语间的激动,他的情绪有些不对,就像被猎人盯上的野兽,慌张不安。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洛伦佐看着疫医,竖起了一根手指。
    ”你能记起你遗忘了些什么吗?疫医。”
    “我……”
    疫医刚想回答说他能,可随即他便意识到了洛伦佐问题的荒诞与矛盾。
    人无法记起被遗忘的事,就像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还仍不知道些什么一样。
    疫医全身的血肉都在这一刻剧烈地蠕动了起来,他压抑着呼吸,刚想说什么,只见洛伦佐抬起了手,托起了一手的积雪。
    “这东西,是什么呢?”
    洛伦佐好奇地看着手中的积雪。
    “这些冰冷的……晶体?遇热还会融化,我记不得这是什么了,疫医。”
    疫医几乎要惊叫出来了,洛伦佐已经被逆模因影响了,他甚至开始遗忘“雪”的存在。
    洛伦佐则注意到了疫医的神态,丢掉积雪,大笑道。
    “我知道,这是雪,我还没被影响到那个份上。”
    疫医傻愣在了原地,然后破口大骂。
    “霍尔莫斯!你他妈的!”
    要不是手上还拿着剩余的弗洛伦德药剂,疫医真准备动手打洛伦佐了。
    “别生气!别生气!我只是在演示我们可能遭遇的情况,说不定我们会遗忘的不止是雪,还有可能是一些更重要的东西,而我们对于这些变化则浑然不知。”
    洛伦佐笑了没两声再次严肃了起来,疫医这一次也听从了他的话,洛伦佐所述说的实在是令人胆寒,疫医当即将剩余的弗洛伦德药剂注射进了身体里。
    “你说,我们现在开始写日记,还来得及吗?”
    疫医问道,他记得这次出行他们带了笔和纸,至于为什么带这两样东西,他也记不清了,记得好像是洛伦佐要绘制路线图,为以后的探索打下基石。
    “如果真可以被这么轻易地解决,世界尽头也不会隐蔽这么久了,或许我们写下字迹的那一刻,我们便会失去认知这些字迹的能力。”
    洛伦佐讲述着在他认知之中的逆模因。
    “逆模因不是一种物质,亦或是某个物品,它是一段信息,受到感染的信息,都会被封闭阻断。
    就像视觉。
    人类能观察物体,是因为光映射在了物体之上,反射出了物体的颜色,映照在我们的眼中,而当这个物体被逆模因感染时,即使我们看到了它,也无法识别它的存在。”
    洛伦佐想起了从前,他又惊又喜,自己还没有遗忘这段记忆。
    “就像一个人从你身边走过,你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却又被阻断了认知,你下意识会将其识别为扰动的风。”
    “风?”
    “嗯,另一个差不多的例子是梯子,不过我懒得解释那么多了。”
    洛伦佐说着抓紧了绳索,用力地提一提。
    “不过别听着蛮轻松的,疫医,假如你被逆模因俘获了,我哪怕我们之间连接着绳索,我也意识不到你的存在,我无法认知来自绳索的拉力,也无法从视觉中判断你的存在,更不说听到你的声音……甚至说有关于你的记忆我都会就此丧失。”
    “你想说些什么,霍尔莫斯。”
    疫医定了定神,他突然觉得洛伦佐说这些,似乎不止是为了警告自己。
    洛伦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过了身,看了看身后布满脚印的雪地,有些迷茫地问道。
    “我记得……还有一个人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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