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晰地看到,在茂密的青草中间,躺着一个摔裂的文具盒。
    第2章 命案
    顾浩静静地站在厨房里,看着灶台上那两个扣在一起的瓷盘。他揭开上面那个,看到两只煎荷包蛋躺在下面的瓷盘里。煎蛋已经冷透,豆油凝固在盘底,看上去令人毫无食欲。尽管如此,顾浩还是把它们从盘子里抠起来,塞进嘴里慢慢地嚼着。蛋黄还算松软,蛋白则硬得像胶皮似的。吃完两只煎蛋,顾浩觉得满嘴里都是又冷又焦的碎渣。他弯下腰,把嘴凑到水龙头下,含了一口自来水又吐掉。反复几次之后,嘴里清爽了许多。然而,一大早就空腹吃下这么油腻的隔夜食物,他的胃很快就开始了抗议。那两只冰凉的煎蛋似乎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固执地戳在肚子里,用粗硬的边缘摩擦着胃壁。顾浩暗骂了一句,把铁锅放在煤气灶上,开始做饭。
    一碗热乎乎的肉丝面下肚,胃部的不适感大有缓解。顾浩满足地端着空碗,慢慢地晃到厨房里。他把碗盘洗净、擦干,收回到碗柜里。做完这一切,他在厨房里站了几分钟,又打开煤气灶,烧起一壶水。
    等水开的工夫,顾浩准备好了茶壶和茶叶,又从门外取回了今天的报纸,站在煤气灶前细细地读着。几分钟后,铁壶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顾浩放下报纸,关火、泡茶。随后,他把报纸夹在腋下,端着茶杯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他扭头看看右侧的101室,暗灰色的铁皮门紧紧地锁着,室内毫无声息。
    那个平时吵闹的小男孩似乎也不在家。
    顾浩想了想,打开门,走了出去。
    对门的女孩已经两天没来吃煎蛋了。
    楼下有一个凉亭,水泥板搭制,里面还有同样是水泥材质的圆桌和长凳。顾浩沿着潮湿的红砖甬道,慢慢地向凉亭走去。他挑了一张还算干燥的凳子坐下,把茶杯和报纸放在圆桌上,又从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一一摆好。
    这算是退休老头的标准装备吧?
    顾浩苦笑着摇摇头。他还不能完全适应退休后的生活,突然多出来的大把时间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一生未婚,更谈不上有子女。顾浩不能像其他老伙计那样在家里含饴弄孙,也没有什么书法、跳舞、钓鱼之类的爱好,唯一能做的就是喝喝茶、看看报、睡睡觉。屈指一算,这样的生活已经过了快半年了。如果未来的日子都要这样过,顾浩觉得自己肯定忍受不了。
    小区里开始人声鼎沸起来,多数是骑车上班的玻璃纤维厂职工。有相识的,就跟这位前保卫科长打个招呼。
    「顾科长,出来溜达溜达?」
    「顾科长,吃了吗?」
    「老顾,退休了,自在吧?」
    …………
    顾浩嘴里应着,眼睛盯着那些飞驰的车轮和忙碌的身影,心说我自在个屁,老子闲得都快长毛了。
    上班早高峰过后,小区里又沉寂下来,甬路上变得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人经过,也是带着孩子的老头老太们,个个安静又笨拙。顾浩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承认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并且早晚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点燃一支烟,拿起还没看完的报纸,耐心地读下去。
    国家领导人出访欧洲。ac米兰继续领跑意甲积分榜。本市工会组织老年秧歌队参加文艺会演。昨夜暴雨导致文化广场东侧草坪出现较深积水,提醒广大市民注意安全。
    顾浩的眼皮越来越沉。报纸上的铅字也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小黑点。他打了个哈欠,喝了口茶水,又点了一根烟。
    昨晚没有睡好,因为他又梦到邰志亮了。
    在梦中,两个人还是在部队时的样子,二十几岁,意气风发。他们好像在参加什么联欢会,男男女女足有几十号人。邰志亮和他各带着一个姑娘跳舞。邰志亮和舞伴旋转、跳跃,动作娴熟,配合默契。顾浩始终看着他们,心中暗自好笑。找个机会,他凑到邰志亮身边喊道:「猴子,小心回去杜倩拧你耳朵!」邰志亮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还朝顾浩怀里的舞伴努努嘴。顾浩莫名其妙地低头一看,正被自己的手臂环绕,跳得脸颊绯红的姑娘正是杜倩。顾浩大窘,急忙松开了杜倩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舞厅变成了战火纷飞的山峰。正在起舞的年轻男女们也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外军。顾浩急忙提醒杜倩找地方隐蔽起来,却发现她早就不知去向。顾浩见自己两手空空,心下大骇,抬眼看见邰志亮正端着冲锋枪对外军扫射,赶紧匍匐到他身边,抬手去抽他腰间的手枪。刚打开保险,顾浩就看到一颗冒着白烟的手榴弹飞了过来。他来不及多想,大喊了一声「卧倒」就推开了邰志亮……
    1962年的手榴弹没有爆炸,1994年的顾浩在自家的床上睁开了眼睛。大汗淋漓、呼吸急促,他足足躺了十几分钟才勉强爬起来。喝了口凉白开,定定神,狂跳的心脏这才稍稍平复一些。
    该去看看这老小子了吧。顾浩坐在床边,点燃一支烟衔在嘴里,又点燃另一支放在窗台上,看着淡蓝色的烟雾慢慢地融入到如织的雨幕中。
    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雨水隐隐生出蒸汽来。顾浩的脸上开始发热,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这让他的倦意越发深重。顾浩卷起报纸,揣好香烟和打火机,端起喝了一半的茶水,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
    刚走出几步,他就听到身后传来北京吉普特有的轰鸣声。不用回头,顾浩就知道邰伟又来了。
    「老顾老顾!」
    顾浩没搭理他,慢悠悠地向居民楼方向走。
    「顾大爷!顾大爷……顾爹!」
    顾浩缓缓转身,看着邰伟把吉普车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
    「叫谁老顾呢?」
    「顾爹!行了吧?」邰伟满脸是汗,拉开车门跳了下来。他绕到车后,打开后备厢,拽出一袋大米和一桶豆油。
    「你这老头还挺小心眼。」邰伟把大米扛在肩上,拎起油桶,「怎么不在外面多坐会儿,吃饭了吗?」
    「你又来干什么?」顾浩板着脸,「上个月不是刚来过吗?」
    「我妈让我来给你送东西。」邰伟嬉皮笑脸,「关爱一下退休老同志。」
    「多余!」顾浩瞪了他一眼,伸手去接油桶。
    「不用不用。」邰伟一侧身,从顾浩旁边挤过去,「家里有凉白开吧?我渴死了。」
    顾浩看着他大步流星地向居民楼走去,五十斤大米压在肩上,步伐丝毫不乱。从背后看,他的身形还真有几分像邰志亮。看来公安队伍还是挺锻炼人的。顾浩想起小时候的邰伟活像个豆芽菜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
    开门,进屋。邰伟放好大米和豆油,就开始在室内乱窜,找毛巾,拿香皂,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一把脸,然后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凉白开,咕嘟咕嘟喝了个精光。
    心满意足地打了个水嗝,邰伟一屁股坐在床上,顺手拿起一本杂志在身前扇着。
    「这什么破天啊,下了一晚上雨也没见凉快。」邰伟环视室内,「你热不热,回头我给你弄台电风扇?」
    「不用。」顾浩垂着眼皮,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你妈怎么样?」
    「挺好。」邰伟向床头靠靠,选了个舒服的姿势,「真要是惦记她,你就去看看她呗,总问我。」
    「嗯,等我有时间。」
    「一个退休老头儿,你现在有什么事儿啊?」邰伟撇撇嘴,「年轻的时候那么霸道,老了倒胆子小了。」
    「你知道个屁。」顾浩伸手去拿烟。邰伟见状,急忙从衣袋里掏出香烟:「抽我的。」
    顾浩抬起眼睛盯着他:「谁让你学抽烟的?」
    「我们局里都抽烟啊。」邰伟熟练地抖出一根烟递给顾浩,「中华,您老尝尝。」
    「滚蛋!」顾浩抬手挡开,「你才多大就抽烟?」
    「我都二十四了,顾爹!」邰伟也不恼火,自顾自点燃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要是搁你们那个年代,孩子都有了。」
    顾浩被气乐了:「你妈给你张罗对象没有?」
    「没有,我不急。」
    「早点结婚也好。有个人拴着你,省得你一天像个猴子似的上蹿下跳。」
    「你还好意思教训我?」邰伟也笑,「我爸三十二结婚,三十六才有的我。你呢,都这岁数了还是老光棍。」
    「你少没大没小的!」
    「不过,话说回来。」邰伟挤挤眼睛,「顾爹,我爸都没了好几年了。你们年轻时候的事儿我也知道。怎么样,考虑考虑我妈?我是不介意把『顾爹』的顾字儿去了。」
    「你他妈胡扯什么?」顾浩勃然大怒,「再说你就给我滚出去!」
    「你看,说着说着还急了。」邰伟有些悻然,嘴里嘀咕着,「俩人明明就互相惦记着,有啥抹不开面子的……」
    顾浩没说话,起身去拿墙角的扫帚。邰伟一看老头真怒了,急忙跳起来拉住他,嘴里赔着不是。
    「我错了顾爹,您老消消火。」
    顾浩扔下扫帚,余怒未消:「你个兔崽子,对得起你爸吗?有空去看看他!」
    他喘了几口粗气,声音骤然低了下来:「我昨晚梦到你爸了。」
    邰伟一怔:「好。」
    一时间,室内的气氛有些沉闷。顾浩低头坐在椅子上,邰伟垂着手站在他旁边,彼此一言不发。良久,顾浩的气息平稳了许多。他看看一脸尴尬的邰伟,依稀能从他的面容中捕捉到邰志亮的模样。
    邰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顾浩的脸色:「顾爹,你不生气了吧?」
    「滚蛋。」
    「那,那我走了啊?」邰伟试探着说道,「我回局里还有事。哦,对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记事本,翻到空白处,唰唰写上一行字,撕下来递给顾浩。
    「我们局里新发了传呼机。」他掀起外套,露出腰间别着的黑色小玩意,「有事就呼我啊。127呼2031736——我给你写纸上了。」
    「呼你?烀你个猪头还差不多。」顾浩扫了一眼,站起身来,「先别走。中午了,我给你弄点吃的,面条行不行?」
    「不吃了。」邰伟连连摆手,「我真有事。」
    「不管多大的事儿都得吃饭。」顾浩指指自己的床,「你给我老老实实坐好。」
    「真是大事。」邰伟已经抬脚向门口走去,「耽误不起。」
    「怎么了?」顾浩见他确实无心留下吃饭,心里也是一紧,「有案子?」
    「嗯。」邰伟拉开门,转过身,脸上是少有的严肃表情,「昨夜一场暴雨,卫红渠里冲出死人了。」
    他看看脸色骤然凝重的顾浩,又补充了一句:「女尸,三具。」
    马东辰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客厅里传来马娜的笑声。一股怒火瞬间就涌上心头,他拧开门锁,猛地一把拉开房门。沉重的铁门撞到走廊的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巨大的声响。几乎是同时,他看到马娜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像受惊的小兽似的冲进自己的卧室,咔嗒一声反锁了房门。
    马东辰站在门厅里喘着粗气,把领带从脖子上拽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电视里还在播放动画片,嗲声嗲气的对白和尖厉的笑声让马东辰更加焦躁。他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觉得头疼得似乎要炸开一样。
    韩梅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杯温水。马东辰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光,心中的烦闷稍微减轻了一些。他解开衬衫的领扣,看到妻子正一脸不安地看着自己。
    「没事。」马东辰扭过头,盯着一团漆黑的电视机屏幕,「我托人打听过了,卫红渠里冲出来的死人不是那小姑娘。」
    韩梅以手抚胸,长出了一口气:「老天爷保佑!」
    「你别高兴太早,」马东辰依旧一脸阴沉,「那孩子现在还下落不明。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宋爽妈妈说小姑娘今天没去上学。赵玲玲的父母还在跟苏家一起找人。」韩梅看看丈夫,「班主任刚刚打电话了——再请几天病假?」
    「请一星期假吧。」马东辰疲惫地向后靠坐,韩梅急忙拽过一个沙发垫塞在他的腰下。
    「要不要睡会儿?」
    「不用,我还得等电话。」马东辰看着妻子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夜之间骤然加深的皱纹,「你去休息一下吧。」
    「算了,我也睡不着。」韩梅叹了口气,「我去做饭吧,不管怎么样,饭也得吃。」
    马东辰瞟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又是火气上腾:「他妈的!咱们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她可倒好,没事人似的,还有心思看动画片!」
    「你就别再说她了。」韩梅示意他小声一些,「娜娜现在肯定很害怕……」
    「她害怕?你没听到她刚才笑成那样?」马东辰余怒未消,「都是你平时惯的!」
    韩梅正要争辩,想了想,又把话咽了回去,转身去了厨房。
    马东辰又觉得口干舌燥,他拿起茶几上的水杯,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只倒了几滴水入口。他咂咂嘴,无可奈何地把杯子放下,正要起身去厨房,就听见电话机响了。
    马东辰一个箭步蹿过去,摘下此刻显得格外刺耳的话筒,先咽了口唾沫,声音微微颤抖道:「喂,老刘?」
    通话持续了几分钟。从厨房里闻声而出的韩梅手握着锅铲,一脸紧张地看着丈夫。马东辰始终眉头紧锁,只「嗯」「啊」地回应电话那头的人。最后,他终于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也就是说,这种可能性还是有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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