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回去,人都受伤了,总要安置安置。”
    王换下了马车,带着黑魁他们慢慢走向西条胡同。七月十五,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街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回到胡同里的小院之后,王换先给几个人分别裹了伤,老瞎子和老断都要休养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大哑巴一直在掉泪,他的弟弟死在了这一战中,王换在旁边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得说,血债血偿吧。”老瞎子躺在一张躺椅上,哆哆嗦嗦的抓着酒壶喝了一口:“只有血债血偿……”
    有仇必报,是十不全的规矩,若没有这样的规矩,人心就聚拢不齐。老断伤的那么重,闻到酒味,还是想爬过去抓酒壶,黑魁叹了口气,帮他把酒壶拿了过来。
    老瞎子一开口,独臂人也跟着附和,这么多年了,几个十不全的幸存者相依为命,如今少了一个,谁都不肯罢休。
    王换不言语,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如今,他拿不定主意。实话实说,这口气,他同样咽不下去,但到了这一步,他也不知道真的要复仇的话,自己能用的人在何处。
    老瞎子和独臂人说了一会儿,大哑巴就扑过来,抓着王换的胳膊使劲摇,眼里泪水汪汪,他虽然说不出话,但王换一看就知道,大哑巴是央求王换,带着他们给小哑巴报仇。
    “大方,先坐下。”王换把大哑巴按到椅子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报仇的事,是不是还要先等一等。”
    “等?怎么等?”
    “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拿什么去报仇?”王换指了指他们几个人,说道:“道人死了,阿苦反水,我们现在没有像样的人手,十三堂终究还是十三堂,他们的邵大在南方办事,没能赶回,如果邵大这一次也回来了,我们会更惨。”
    “那这仇,就不报了?”
    “等等再说,等等再说……”
    屋中的气氛无比压抑,谁都说不出一句话。老瞎子站起身,颤颤巍巍的走到自己卧房,反手关上房门。
    王换只觉得呆在屋子里有些透不过气了,转身来到院子里,点了支烟。一支烟还没抽完,黑魁来到身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问道:“换哥,咱们还要跟十三堂拼吗?”
    “怎么了?”
    “我……”黑魁轻轻皱了皱眉,说道:“今天我们差点死在龙头的大院里,我不知道,再拼下去,最后会不会……会不会真的死掉……最起码,你以前还和秀秀定过亲,还拉过她的手,我可……我可什么都没有……”
    王换看了看黑魁,黑魁或许是在打退堂鼓,这种人,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会被人轻视呵斥,可王换并没有这个意思。因为他知道,黑魁说的是实话。
    这世上真正不怕死的人能有几个?很多人只不过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而已,远没有黑魁这么实诚。
    “你先进去吧,照顾好老断,他伤的不轻。”
    黑魁还想再说什么,但他发现,王换没有交谈的心思,于是慢慢的退回到了屋子里。
    王换一个人坐在外面,望着天空一轮满月,这一次,他所要面对的,可能是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一次转折。如果选错了,或许,就会万劫不复。
    他呆呆的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王换把黑魁喊了起来,然后把手边的现钱搜罗了一下,一起去道人家。
    道人的遗体被运了回去,等王换赶到的时候,家里已经搭起了一个灵棚。道人的脾气很臭,嘴巴也臭,平时没有什么朋友,现在只有他的老婆,还有幸存下来的两个刀客在替他守灵。
    王换来到道人的老婆身前时,觉得有些愧疚,因为若不是他把道人拉进来,或许道人还不会死的这么早。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道人询问自己,问自己算卦算的准不准。
    其实,道人的命数,或许在很早以前就定格了,那个替他算卦的老头说过,狐狸狗一死,道人也要死。
    “嫂子。”王换从黑魁手里接过一个布包,布包很沉,里面都是现大洋,也没时间裹起来,就这样零散着提到了胖女人面前:“这是一点心意。”
    “这钱,你收回去。我们当家的给我留了以后过日子的钱,人都没了,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胖女人的性子是挺泼辣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心里全都是疼痛和懊恼。她心疼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惨死在外,懊恼自己是那么蠢,在道人临走之前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别意。
    也就是到了这一刻,胖女人才突然发现,斗嘴斗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平时谁也看不惯谁,但真有一个人先走的时候,剩下的那个人,会觉得自己的心完全空了,空空荡荡。
    王换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他也说不出话,在道人的棺材前深深的鞠了一躬。
    王换遵从了对道人的承诺,他竭尽全力,给道人的伙计们留下了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们以后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但王换害怕,一个人吃江湖饭吃的久了,再吃别的,就会觉得寡然无味。
    王换和黑魁从道人家出来,又回到西条胡同。胡同口那条小街,一如往昔,有人在街边打马吊,有人在叫卖吆喝。等走到那个卖肉的肉贩摊子附近时,王换看见卫八坐在肉摊旁边,望着天空发呆。
    “你在看什么?”王换走到卫八身边,蹲了下来。
    “看看天上,有没有秃鹫。以前在落马湖老家时,我能看到。”卫八依旧仰着头,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知道。”
    “人总有三迷四倒的时候,心里头乱,就想不出一点头绪。我给你提个醒儿吧,若是你还想跟十三堂斗,就要掂量着些。因为好运气不是一直都有,如果下次再有什么意外,你能保证还有人就在那个节骨眼上来救你?”
    “你是不是已经替我拿好主意了?”王换知道,卫八这种人,要不是有事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跑到西条胡同这里来串门。
    “你还是很聪明。”卫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说道:“十三堂的人带了句话,你们有个哑巴死在龙头的大院里了,他们要把尸体给你送回来。”
    王换一听这个话,本来晕沉沉的脑袋,似乎清醒了一些。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对方主动把尸体给送回来,这其实是求和的意思。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也不想斗了,但他们不斗,并不是因为害怕你。大家出来混江湖,其实只是求个利字,如果搞得谁都无利可图,那还混什么?今天夜里,花媚姐的板屋,摆了一桌酒,还有个和事老出面说这件事,趁着有一白天时间,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卫八拍了拍王换的肩膀,说道:“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
    “和事老?”
    “对,和事老,这个和事老,两边都压得住,你如果肯收手,十三堂那边,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卫八站起身,说道:“你要是愿意讲和,晚上就直接到花媚姐的板屋去,若不想讲和,那就准备人手家伙,继续跟十三堂斗吧。”
    卫八走了,丢下王换一个人。王换的心里很复杂,很矛盾。他知道,老瞎子和独臂人是打死都不肯讲和的,他们一定要给小哑巴报仇。
    王换非常迷茫,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站在哪一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
    第64章 干戈化玉帛
    这一整天,王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的脑子很乱,一会想到了死去的小哑巴,一会儿又想到了秀秀。
    时间分分秒秒的过去,天又要黑了,王换坐在院子里,回头看看,就看见屋里的几个人死气沉沉,谁也不说一句话。
    在这一瞬间,王换很想鼓起勇气,跟老瞎子他们说一声,死都不跟十三堂讲和,一定要拼到底。可是他的话涌到嗓子眼的时候,心里突然又回想起了秀秀那张让他永生都不能忘怀的脸庞。
    王换的手开始轻轻发抖,连手中的烟似乎都拿捏不住了。他抬头看看已经完全落山的太阳,站起身,推开了院门。
    “换哥,你要和他们去讲和吗?”黑魁看见王换要走,起身从屋子里跟了出来。
    王换不出声,径直朝外面走去,屋子里的独臂人额头青筋凸显,也想要跟着出去。
    但独臂人刚刚一动,躺在一旁的老瞎子伸出盲杖挡住了他。
    “怎么!”独臂人不解的望着老瞎子:“他要去跟十三堂的人讲和!不拦着他!?”
    “拦了,又有什么用,由他去吧……”
    王换走出院子,走上了那条这两年多一直走着的路。从西头城到鬼市,王换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他走到西头鬼市时,有些板屋已经搭起来了。他慢慢的走,从自己的卦摊经过,又从食坊经过。
    走到苦田人经营的烟栏,王换发现,苦田人很罕见的歇业了,一些平时来这里吃烟土的烟客,正蹲在烟栏附近,打着哈欠苦苦等待。
    花媚姐的板屋已经搭起来了,这是整个西头鬼市最考究最宽敞的板屋。粉苏和平时一样,正坐在板屋外面磨指甲,看见王换来了,粉苏立刻站起身。
    但这一次,粉苏没有跟王换说三道四,他也知道昨晚发生的事。粉苏轻轻对王换使了个眼色,小声说道:“那些人都在里面,阿弟,你……你没事吧?”
    王换勉强笑了笑,又摇摇头,他突然感觉到,粉苏这个人不错,最起码对自己没有坏心。
    花媚姐的板屋最里头,原本是用来休息的。但这时候屋子被腾了出来,摆了一张大圆桌。圆桌周围坐了一圈人,龙头,花媚姐,卫八,青衫随从,阿苦和师爷。
    这帮人昨天晚上还打的鸡飞狗跳,可现在却像是没事儿一样,龙头和青衫随从低声交谈,看起来聊的颇为愉快。
    “阿弟,来了。”阿苦看到王换的那一瞬间,脸上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神态自然又带着亲热,就和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欠欠身子,笑道:“你是贵客,大伙儿都等着你一个人,来,坐下,坐下说话。”
    王换不愿意搭理阿苦,但是他不得不承认,阿苦更适合做一个江湖人。因为混江湖的人,面皮要拉得开,该说什么话的时候,就必须要说。
    王换看见在上首坐着的,是个瘦瘦巴巴的老头儿。老头儿弯腰驼背,瘦的皮包骨头,尖嘴猴腮。
    按照座位来看,这个尖嘴猴腮的老头儿,必然就是今天的贵宾,很可能也是卫八所说的和事老。一般而言,做和事老的人,要有相当的名望和实力,说出来的话,两边都要服气,最起码面子上服气。
    “阿弟,坐吧。”花媚姐招呼王换,在自己旁边的空椅子上拍了拍,说道:“事已经出了,无论如何都要坐下来谈一谈。”
    花媚姐的面子不能不给,王换在她身边坐下来,一言不发。
    席面很丰盛,酒也是好酒,但这样的席面是没人会动筷子的。花媚姐给众人倒了酒,不过暂时没有端杯,事情说不成之前,酒暂时不能喝。
    “阿弟,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吧。”花媚姐对王换说道:“这位老爷子,今天来说和这件事,阿弟你没见过,但一定听说过老爷子的名头。这位,就是咱们都听过的,猴老爷。”
    王换心神很乱,而且没有精神,不过听到花媚姐的话之后,他还是吃了一惊。猴老爷在江湖里的辈分很高,最要命的是,他是天底下最知道豢养人面猴的人。当年猴老爷纵横江湖的时候,没人愿意得罪他,遇事就会让他三分。
    猴老爷消失了很长时间,很多人都说猴老爷大概是死了,但今天能出现在这儿,很让王换感觉意外。
    同时,王换也能知道,把猴老爷请来的人,面子果然不小。
    “前辈都来了,这件事,我们说道说道。”龙头看看王换,昨天两人杀了一场,各自顺势惨重,看得出来,龙头心里这口气也咽不下,但出于种种原因,即便心里不痛快,他也要坐下来谈:“现在有个章程,先说出来,你听一听。”
    王换也看了看龙头,他心里有气,不过,今天既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解决现在的问题,若是跑来斗嘴斗气,那还不如不来。
    “现在是这么回事。”青衫随从在龙头旁边说道:“我是个外人,说话可能更公道一些。两边都死了人,也伤了人,说起来,没有谁沾光,谁吃亏,大家出来混,只是为了求财,要是再打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说说吧,什么章程。”
    “我掺和着,在这儿合计了一会儿。大家的意思,你和十三堂之间的事儿,还有和苦田之间的事儿,就这样算了,从今天起,西头鬼市食坊以南的地方,是你的地盘,你愿意收奉例也行,愿意做个善人也行。”青衫随从跟王换比划了一下,说道:“食坊以北,仍是十三堂的,以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保证谁也不找谁的麻烦,这就行了,你觉得怎么样?”
    王换听了,觉得青衫随从的话,并不算过分,他毕竟是个局外人,只是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食坊以南,就没有多少店铺,不过,这样和解,至少让王换可以继续留在西头鬼市。
    他太想收集到黄金骨头了,想要收集黄金骨头,就得留在西头鬼市。这是王换的软肋,不可逆转的软肋。
    尽管惨死的小哑巴的面庞,仍在王换眼前晃动,尽管他胸口那一汪热血,仍在沸腾,可王换没有别的选择。
    “我做我的生意,大家互不相干。”王换没有过多讨价还价,他只希望有一个安稳的环境,让他可以静心下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个没问题,既然坐下来谈,就肯定要保证以后大家相安无事,否则的话,今天谈了,明天又打,那还谈个什么?”青衫随从淡淡一笑,对龙头说道:“你这边有什么问题没有?”
    “我?”龙头咬着牙说道:“没有。”
    “我只是出来说两句话,猴老爷在这儿坐着,他是见证人。要是以后谁先违规,找对方的麻烦,猴老爷他老人家,可不会看着不管。”
    青衫随从说着话,望了猴老爷一脸,猴老爷龇牙咧嘴的一笑,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一只猴子。
    “好了,那就这么说定了。”青衫随从端着杯子,对王换说道:“顺便还要说一句,十三堂这些日子损失不小,人手不够用,龙头觉得,苦田人在西头鬼市也呆了很久了,叫他们接了曾虎的堂口。”
    王换点点头,这个结局,在他的意料之中,阿苦要是得不到任何好处,是不可能冒险背叛的。
    有的帐,只能暂时记下来,因为这世上的事情,并不能都随自己的心愿。
    “好,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猴老爷一直没说话,今天的和解,谈的倒是非常顺利,直到此刻,猴老爷才站起身,端起一杯酒,给龙头的杯子里倒一点,又给王换的杯子里倒一点。三个人举起杯,相互一碰,一饮而尽。
    喝了这杯酒,就代表着事情完全谈妥,谁都不能反悔。若有一方反悔,那么和事老就会联合另一方,一起对付他。
    “阿弟,事情谈成了,以后不用在打打杀杀,好好的做生意。”花媚姐看到今天这件事竟然如此平静顺利的谈下来,也觉得意外欣喜,她也端着杯,对王换说道:“今天好好喝一场,什么都不用想。”
    “阿姐,我还有事,事情谈完,我也该走了。”
    王换不理会别人,起身离开了板屋,他说不上自己心里是轻松还是沉重,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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