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换点了点头,心里已经有了防备。他嘴上说的轻描淡写,但十三堂龙头绝对不是吃素的。如果龙头铁了心要对付一个人,把十三堂所有的力量都整合起来,那是很可怕的。
    “阿姐,这次欠你一个人情,以后能还时,一定还给你。”
    王换从马车下来,和黑魁回到西条胡同,立刻把老断和老瞎子他们召集了起来。
    十三堂的龙头知道十不全,但并不知道十不全的现状。十不全收人比较挑剔,所以,人数始终保持在百十人左右。然而,前些年南方打仗时,十不全的人因为要守着自己的乡土,跟一位督军属下的军队发生了很严重的冲突。
    老瞎子至今还记得,那天夜里是多么的残酷血腥,十不全的人全都被堵在一个村子里,外面的兵用机枪不停的扫射,百十人只侥幸逃出来几个。
    这是件比较隐秘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十不全今非昔比,满打满算,如今也只有这几个人。
    眼下的路,无非就是两条,要么走,要么逃。十不全的人无所谓,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对他们来说,也都是刀头舔血,选择权在王换手中。
    王换还是不舍离开西头鬼市,一离开西头鬼市,寻找黄金骨头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所以,他依然决定留下来,即便跟十三堂彻底翻脸,也要留下来。王换很庆幸自己之前就跟苦田人还有道人达成了协议,现在,是用得上他们的时候了。
    这一夜,王换很想好好的睡一觉,养足精神。但他睡着之后,就不停的做梦。
    他一直梦见自己家乡的小村子,一直都梦见村子旁边那片竹林,竹林里,有一道身影,不断的朝前走,王换就不断的在后面跟。
    终于,他追上了这道身影,身影转过来时,正是秀秀。
    但秀秀的脸色很差,人也非常憔悴,不时的咳嗽,还会咳出血,她眼睛里含着泪,对王换说,她活不了太久了,一定会死,她希望王换可以好好活下去,以后再找一个好女人,给他做饭洗衣服带孩子。
    王换拼了命一般的摇头,可秀秀无论如何都不听,只顾自己走,王换一急,陡然从梦中惊醒了。
    他醒来时,窗外的天还是黑着的。
    第二天,王换整整琢磨了一天,在考虑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对十三堂反击。老瞎子和老断他们,也凑在一起商量,十不全的人是不怕死的,因为都是死过几次的人了,但他们是十不全最后的香火,想要把这点香火继续传承下去。
    太阳还没落山时,王换就带着黑魁来到了西头鬼市。黑魁架起板屋,王换就直接到了烟栏。苦田人很勤快,烟栏的板屋每天总是第一批搭起来的。
    王换在后面的板屋里见到了阿苦还有师爷,因为彼此都是同盟,所以,王换也没有隐瞒的必要,直接把十三堂要动手的消息告诉了阿苦。
    “那就跟他们拼了。”阿苦腿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除了走路有一点点瘸,别的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使劲挠了挠自己的光头,说道:“这不是先前就说好的事,不管怎么样,只要十三堂先动手,咱们就并作一处,跟他们拼。”
    王换心里踏实了,苦田人不算多,但加上他们养的人面猴,倒是不容小觑的。
    在阿苦这里谈妥,王换又要到道人那里去。阿苦拦了拦,说道:“从黄三响那里弄来的货,如今怎么样了?”
    “剩下的一大半,暂且还找不到买主,我想把货销的远一些。这两天是有个福建那边的客人,有意把货全包下来,只不过价钱谈不拢,就先放一放。”
    “阿弟,我说句话,也不知道在理不在理。”阿苦又挠了挠头,抓起一把蚕豆,慢慢的吃,一边对王换说道:“这些货,我们没有下本钱,卖一块大洋,都是净赚的。其实,不用和平时做生意一样,一定要卖到多少价钱,才觉得不亏本。”
    “你的意思,想把货都出手?”
    “你也知道,我们苦田人,都命苦,一个男人背井离乡,就要打拼,要养活留在老家的一大家子人,要是这次跟十三堂拼命,我不给兄弟们提前把血钱发了,谁会闷着头死卖命?”
    王换想了想,阿苦说的是有点道理,苦田人不认别的理,只认钱,不给他们钱,就没办法养活一家老小。以前打仗的时候,也总要先给当兵的发了军饷,人家才肯冲锋。
    “这两天,我同客人再谈谈,把货出了。该给你的钱,一分不少。”
    “我先替苦田的兄弟谢你。”
    从板屋出来,王换又找到了道人。道人本身就邋遢懒散,他手下那些人也不怎么勤快,别的地方板屋都搭好时,道人这边的人才懒洋洋的刚刚到齐。
    道人坐在一张破旧的躺椅上,看着手下人忙忙碌碌的搭板屋,王换到他跟前,道人微微斜着头看了一眼,却不说话。
    王换发现,道人似乎没有精神,脸庞上,好像有一抹看透了红尘俗世的厌倦和淡然。
    “出了什么事?”
    “小狐狸死了。”道人躺着不动,神情中又多了一丝哀伤:“原本好端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死了。”
    王换无言以对,道人对待那条狐狸狗,必对待自己的老婆还要上心。王换猜测,若要让道人在老婆和狐狸狗之间只选一个,道人多半是会选狐狸狗的。
    “你心境不好,我也不想搅扰你,但事情要紧,不得不说。”
    王换把十三堂龙头要动手的消息跟道人说了,道人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指着蹲在对面的几个刀客,对王换说道:“这些人的命,我早已经买下来了,什么时候要跟十三堂拼命,提前知会一声。”
    王换站起身,拍拍道人的肩膀,他知道道人心绪不好,也不想在这给对方添乱,起身要走。
    “先等等。”道人从躺椅上坐起来,说道:“给我卜一卦,这几天,老子一直觉得,心似乎始终都在噗通噗通的乱跳,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第52章 打不通的关节
    这还是道人头一次主动要求王换给他卜卦,在王换看来,道人这样的混不吝,其实应该是百无禁忌的,可是如今也开始信命了。
    “老规矩,写个字,随便写。”
    “老子这里的人,多半都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哪儿来的纸笔。”道人从躺椅上下来,蹲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个一字。
    王换取出两枚一年四季都不离身的铜钱,丢在地上。两枚铜钱转动了十多圈,慢慢停下之后,竟都直立在了地面。
    铜钱不落定,就看不到卦象,王换没有办法,捡起铜钱又丢了一次。但两枚铜钱和中邪似的,转动十多圈,又直立于地面。
    “稍等,我晚上没吃饭,估计是没力气,手抖了。”王换将铜钱捡起来,说道:“你每天都摆那么多吃的,拿点出来,我填填肚子。”
    道人挥了挥手,一个正在搭板屋的半大小子从旁边的食盒里拿了些东西送来,王换慢慢吃了,吃完之后,他又摸出两枚铜钱。
    “算了。”道人躺在躺椅上,摇了摇头,侧脸望着王换,说道:“凡事有一有二,不能再三再四,卜了两次,都没卜出来,老子这条命,看起来是不好卜算的。”
    “上次我给你卜过一卦,算出你的阳寿是九十四岁,怎么,信不过我?”
    “老子什么时候说信不过你了?”道人龇牙咧嘴的一笑,说道:“这西头鬼市里的人,如果非要挑一个出来,让老子相信,老子还真的只信你一个。”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那条狐狸狗,说实话,寿命也该尽了,节哀吧。”
    “滚去挣你的钱去,什么时候要人去对付十三堂,提前知会一声儿。”
    “道人,不是我安慰你,我们的胜算是很大的。”王换临走的时候,小声对道人说:“你,我,加上苦田人,西头鬼市除了十三堂,就是我们的拳头够硬,你不用担心。”
    “老子刀头舔血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不用过来安慰老子。”
    王换从道人这里离开,立刻回到自己的卦摊,那个福建的古玩商人又来了,已坐在板屋前等了一会儿。王换把黑魁打发走,跟商人聊起来。按王换的心思,和这人拖上一段时间,好歹都会加些价码,可阿苦那边等钱等的急,现在就只能便宜这商人了。
    两人谈好了价,商人压价压的紧,不过,一旦谈拢了,还算好说话,提前先付了定金,两人又谈好了交货的日子,商人便走了。
    商人同王换在谈生意时,眉尖河下游的那条游船上,杜青衣正愣愣的望着河面发呆。
    不久之前,下头的人传来一条消息,说是卫八因为杀了十三堂的人,被西头城的巡警给抓去了。
    这种黑吃黑的事,有江湖经验的人拿脚趾头都猜得出,卫八一旦被抓去,就不可能活着出来。
    刚刚收到消息时,杜青衣有一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觉,但是,等她再坐下来,慢慢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时,这种感觉,就一点一点的消散了。
    她回想起了很多,回想起当年和卫八同行的那几天时光。
    其实,卫八并未亏待她,反而对她很好。若不是后来卫八因为生意上的事,重伤了杜青衣的男人,或许,杜青衣直到此刻,依然还念着卫八的好。
    想着想着,她突然就恨不起来了。
    人,时常都是这样,为了一个目的,苦苦的煎熬打拼很久,仿佛这一辈子就为了这一个目的而活。可有一天,目的真正达到时,心里又会开始嘀咕,这真的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杜青衣的心思很细,但越是这样,越是让她时常都陷在一个念头中不可自拔。这一瞬间,她有些厌烦自己,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跟杜年成亲这几年,其实心中的快乐,还不如跟卫八同行那几天多。
    她甚至在想,若当年自己真的狠下心,坐着卫八的马,跟着卫八一起走了,那如今,自己过的又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少奶奶。”老管家在旁边默不作声的看,看着杜青衣始终发呆,老管家轻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说道:“卫八栽了,咱们是不是再去烧把底火?”
    “什么意思?”
    “我只怕他死的不透。”老管家是杜家的人,还是杜家同枝的亲戚,跟杜年的父亲是一辈儿人。卫八重伤杜年的过节,老管家记忆犹新,若有整死卫八的机会,老管家是绝对不会放过的:“少奶奶,咱们在西头城地头不熟,可这天底下就没有不吃腥的猫,去城里,找管事的人,塞些钱,让卫八死在里头。”
    “卫八既然叫人抓了,那一定就是十三堂的人做了手脚,注定是不会叫他活着出来的。”
    “我晓得,只不过,卫八这人,是不能给他任何机会的,咱们送些钱,叫人家把事办的利索些。”
    杜青衣的心里,有一点纷乱,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未曾体会过这种心乱飞的感觉,老管家的话,她都听进去了。
    “准备些钱,叫毛头跟着我,我进城一趟。”
    老管家应了一声,立刻下去准备,不多久,那个叫毛头的伙计,就提了一只小箱子来到杜青衣面前。
    杜青衣换了件靛青的长衫,又拿了顶帽子,带着毛头从游船下来。游船离西头城的南门不太远,只不过从这里经过时,总能闻到一股很浓的鸡鸭猪粪的气味。
    杜青衣和毛头进城,先寻了个饭馆,找了雅间。杜青衣在这里等,毛头出去办事。
    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毛头带着一个穿黑衣的中年男人来到雅间。毛头的办法很多,也很会办事,尽管在西头城不是很熟,但这一个小时时间里,已经跟西头城一个姓李的警长搭上了关系。
    毛头把老李带到雅间,自己便带上门出去了。毛头这个人,是杜家少有的人才,还是杜年本家的表弟。杜青衣嫁到杜家之后,但凡外出,总要带着毛头,一来是毛头聪明,二来,杜年的心胸也不是那么宽广,叫毛头暗中盯着杜青衣。
    只不过,杜年还是小瞧了杜青衣,小瞧了她驭人的手段。杜青衣还没嫁到杜家时,在山西老家已经被当地的老百姓称作杜菩萨。
    杜青衣和老李聊了一会儿,事实上,和王换一样的人,并不算多,也很少有男人可以拒绝杜青衣的要求。老李表示,若杜青衣真的要开拓地盘,把杜家的生意做到西头城这里来,老李可以帮忙,在西头鬼市给杜家腾一块地盘出来。
    “这两天,听说抓了一个叫卫八的人?”
    “杀人嫌犯。”老李笑着,露出一口被烟草熏的微微发黄的牙齿:“你认识?”
    杜青衣没有说话,把那只小箱子提到桌面,推到老李面前。小箱子不大,但是打开之后,老李还是能看到,箱子里装了大概三四百银元。
    “杜家少奶奶,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李警长是清廉的,只不过,你们那里是个清水衙门,做个一清如水的官,总是不易,这点钱着实不多,是个小意思。”
    “杜家少奶奶,说笑了,我一个月三十来块的薪资,这口箱子,可足顶我一年的进项了。”
    “托您一件事。”杜青衣再开口时,脑子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或许是糊涂了,或许又回想到了当年和卫八同行的那段日子,她的眼睛有些模糊,脑子也有些模糊,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卫八,多半是遭人诬陷的,这点钱,您收下,只望能给卫八个清白,若是需要上下打点,您只报个数,这一两天,我就把钱送来。”
    “是想捞人?”老李咧着嘴一笑,又看看箱子里的银元,伸手把箱盖给合上了。
    杜青衣松了口气,按她的经验,对方一旦关箱,那就是准备收钱办事。
    可万万没有料到,老李关好箱子,又把箱子原封不动的推了过来。
    “杜家少奶奶,别的事,我能帮忙,一定帮忙,谁会跟钱过不去?”老李嘿嘿笑着,笑容里似乎有那么一分歉意:“只不过,这笔钱,我没法收,也不能收。”
    听到老李的话,杜青衣刚刚松懈下来的心,一下子又沉到了底。老李的话,再明显不过,卫八这个案子,是要办成铁案,老李不敢收杜青衣这笔钱。或者,十三堂送的钱,比杜青衣多的多。
    “箱子是不是太轻了?我回去换一口。”
    “不是这回事。”老李显然不想再接着这个话题聊,慢慢站起身,说道:“杜家少奶奶,以后有别的事,尽管开口。”
    说完这些,老李欠了欠腰,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杜青衣没有拦,因为她知道,即便拦了也没有用。这种事情,跟做生意讨价还价还不一样。
    杜青衣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觉。是酸,是苦,是惋惜,是遗憾,她并不知道。
    她的眼神,又一次恍惚起来,朦朦胧胧的,似乎看到了卫八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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