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宁王命丧潭州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在骊京掀起了狂风大浪,许多百姓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萧凤卿死了?
    那个曾经臭名昭著又浪子回头的宁王萧凤卿死在了千里迢迢的潭州?
    这怎么可能?
    都说祸害遗千年,作为骊京万千良家妇女的噩梦,萧凤卿死得让人措手不及!
    茶楼酒肆,有不少百姓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这件事,说书先生把萧凤卿短暂的生平编成跌宕起伏的段子翻来覆去地讲述给众人听,嘴巴都起泡了。
    对于萧凤卿的横死,百姓们态度不一,但想起萧凤卿在离开骊京前最后一段时日的改变,他们还是对萧凤卿的离世生出几分唏嘘。
    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为了百姓死在潭州的。
    这么一想,那些曾对萧凤卿不齿的人,也逐渐放下了对他的成见,毕竟死者为大,有再多的风流韵事荒唐过错都该烟消云散了。
    也有些人同情做了新寡的晏凌,刚嫁入宁王府不到半年,就从专宠的王妃沦为寡妇,其中的悬殊可谓天差地别,着实叫人惋惜。
    然而,就在百姓们还没彻底消化萧凤卿之死的时候,又有一桩惊天动地的消息宛如石块投进了本就不平静的骊京,激起巨大水花。
    宁王妃晏凌居然在王府把侧妃沈若蝶杀了!
    比起萧凤卿的死,晏凌杀人更难叫人接受。
    晏凌的出身众所周知,她一出生就被国公府流放杭州,长大后在知府衙门当捕头,也断过无数奇案,为人更是嫉恶如仇的性子,为何会知法犯法杀了沈侧妃?
    据知情者袒露,晏凌与沈若蝶无非就是争风吃醋那档子事,晏凌嫉妒沈若蝶怀上萧凤卿的遗腹子,沈若蝶又屡次埋怨晏凌命硬克死了萧凤卿,一来二去,两人在王府争执不休,一失手,晏凌便错杀了沈若蝶。
    得知其中的因果,百姓们纷纷摇头叹息。
    女人之间的战争孰是孰非,还真不好定夺,可不看僧面看佛面,沈若蝶好歹怀着萧凤卿的遗腹子,就算有千般不是,晏凌也该包容她。
    一时间,坊间便有人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如宁王妃那般正直无私的女子,碰上情爱,行事甚至比普通妇人还不如,连夫君的后都绝了。
    ……
    外界的各方评价,晏凌浑然不知,也不在乎。
    宗人寺中,晏凌靠墙坐着,闭目假寐。
    她是皇家女眷,犯了事,自然被收押在宗人寺,宗人寺与大理寺都是同一长官。
    因为她是萧凤卿的遗孀,狱卒没有多为难她。
    可监狱又哪里比得上王府,短短两日,晏凌的眉宇堆满了疲倦,牢房也比较潮湿,虽然绿荞送了铺盖,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好在她的身体不错,也还能勉强忍受。
    门外忽然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一前一后。
    晏凌偏头望去,果真是绿荞,今日连紫藤都来了,她们手里提着大食盒,面上俱是担忧。
    “王妃,您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为难您?”绿荞扑到铁栅栏前,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晏凌,眼圈顿时红了:“您瘦了,也憔悴了。”
    晏凌理了理自己皱巴巴的裙摆,看着绿荞,微微一笑:“我很好,他们都对我很客气,我跟其他人比较起来,已经算是得到优待了。”
    平心而论,晏凌此时的模样颇为狼狈,倦容难掩,衣裙都起了层层皱褶,唯独一双凤眼依旧明亮清澈,透着沉稳坚韧。
    绿荞哽咽:“都火烧眉毛了,你还不着急。”
    晏凌洒然含笑:“因为着急也没用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快打开食盒给我看看,你们今儿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她说着主动走上去,绿荞擦擦泪,把食盒一层一层取下来,强颜欢笑:“都是王妃爱吃的,我娘特意做了让我带来,她原本也要来,可是昨夜染了风寒,她就只好嘱咐我来送。”
    其实桂嬷嬷是太担心晏凌,焦灼之下就病倒了,哪怕是卧病在床,她仍旧一心记挂晏凌。
    晏凌一听绿荞的话就立刻猜到了桂嬷嬷没来的原因,她顿了顿,再次抬眸瞥向绿荞:“你们都不要害怕,我不会有事的,没做过就是没做过,我问心无愧。”
    “奴婢们都相信你,”绿荞伸手穿过铁栅栏握紧晏凌的手:“奴婢不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过何事,可王妃绝对不是滥杀无辜的人!王妃放心,绿萝去了国公府,国公爷一定能想法子救您出来,我们在宗人寺该打点的也打点好了。”
    晏凌心不在焉地吃着小菜,问:“沈淑妃那头如何了?沈若蝶是她的侄女,她得知沈若蝶的死讯,有什么反应?”
    绿荞欣慰地笑笑:“沈淑妃也相信您是无辜的,目前正在与沈家二房交涉此事。”
    晏凌不置可否。
    沈淑妃与二房的关系并不和睦,可事实摆在眼前,沈淑妃也不可能为了她与二房决裂。
    绿荞见晏凌神色复杂,以为她是担忧自己的处境,急声道:“王妃别怕,我们都会想办法救你!”
    “沈若蝶的死因,大理寺正在查。”晏凌浅笑,故作轻松地安慰绿荞:“你不要乱了分寸,我会没事的,只要他们查清楚,我就能从这里离开了。”
    绿荞心酸不已:“真是太欺负人了,王爷这才刚走,您是他的未亡人,他们怎么能这么对您?沈侧妃会死,明明就不关你的事!他们查都不查清楚就把您关在这里,太过分了!”
    “嘘,”晏凌抬手制止绿荞:“小心隔墙有耳。”
    绿荞懊恼地闭上嘴,眼眶还是红的:“王妃,对不起,您如今身陷囹圄,奴婢却什么都做不了,还尽给您添麻烦,奴婢太没用了。”
    晏凌失笑:“谁说的?你们能来看我,就已经是极大的鼓舞了,而且还给我带了这么多好吃的,牢房里的膳食委实不好吃。”
    她刻意调节绿荞的情绪,遂打趣:“我之前在杭州的大牢看到那些犯人用膳时如同嚼蜡,我还觉得不以为然,眼下自己倒是深有体会了,这次就当做是历练吧,挺过去就好了。”
    绿荞又哭又笑:“王妃,哪儿有您这么心大的?您就是喜欢把事情憋心里,从小到大都是如此,报喜不报忧。”
    大多时候,都是晏凌和绿荞在说话,紫藤安静得毫无存在感,晏凌也早习惯了紫藤的沉默,过了一会儿,狱卒进来喊人离开。
    “王妃,您肯定会没事,等您出去了,我再给您做好多好吃的,过几天我们再来……”绿荞依依不舍,话说到一半急忙改口:“呸呸呸,王妃说不定今日就能出去,没下次的!”
    晏凌莞尔:“借你吉言啦,快走吧。”
    绿荞一步三回头就走了出去。
    紫藤落后几步,走了没多远,她倏然回头。
    “王妃,”紫藤注视着晏凌:“您会没事的。”
    晏凌愣了愣,不晓得想起什么,眼眸弯弯。
    “嗯,我明白。”
    萧凤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就算晏云裳想趁机要她的命,也绝非一蹴而就,大不了她吃点苦头罢了。
    ……
    出了宗人寺,绿荞和紫藤接连坐上马车。
    绿荞错眸,送她们过来的赤鹄却并未同行。
    “赤鹄,你要去哪儿?”
    赤鹄看了一眼宗人寺的牌匾:“我去想法子救王妃出来。”
    绿荞闻言大喜,对赤鹄的态度一反常态:“那真是太好了,赤鹄大哥,谢谢你!”
    赤鹄笑笑,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身边的紫藤,尔后转身走远。
    要怎么救晏凌,其实赤鹄也没底。
    倘若萧凤卿还在,那肯定是直接闯进宗人寺救人,可他并非萧凤卿,萧凤卿把晏凌托付给他照顾,他却办砸了。
    他跟随萧凤卿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无法向他交差,以他的身份,他也进不了景仁宫。
    况且,沈淑妃是不会救晏凌的。
    她巴不得晏凌被自己的亲爹娘折腾死。
    想到晏凌被衙差带走那夜的情景,赤鹄立定原地,不自觉地皱了眉。
    晏凌杀沈若蝶分明是被人故意算计了,自从萧凤卿锋芒毕露之后,宁王府的守卫比以前还森严,能突破重重防卫,在府邸来去自如地暗算晏凌,只朱桓有这个本事。
    但是这无缘无故的,朱桓为何忽然就对晏凌下手了?
    晏凌这阵子也没进宫,晏云裳连表面工夫都不屑于做,根本不曾召晏凌入宫,她也没道理得罪晏云裳,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赤鹄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很久都没想通。
    为今之计,只希望萧凤卿能速速从胶州赶回来,他们皆知萧凤卿是金蝉脱壳去了胶州,沈若蝶也根本没怀孕,一切都是障眼法。
    但旁人对此并不知情,晏凌现在担上了克死萧凤卿、谋害萧凤卿子嗣的恶名,晏皇后若想凭借这两点为难晏凌,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赤鹄沿着街边漫无目的地游走,拐弯进了一条胡同,他低头兀自想着心事,难免出神。
    等他察觉身边有异常时,面前已然站了两个陌生人,看容貌,是西秦人。
    赤鹄眉目一凛,右手迅速扣住了悬在自己腰间的剑,警惕地看着他们:“何人?”
    那两个人对视一息,其中一人目露惊讶,当先上前一步,拱手道:“世子,我等是奉国公的命令前来大楚找你的。”
    赤鹄一愣,眼底异色更浓:“什么国公?”
    那人急了,另一人拉住他,大步近前,朝赤鹄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是西秦的镇国公,您是镇国公失散多年的幺子。镇国公这些年一直在找寻您,直到西秦使团上次过来访问大楚,使团中有人觉得您眼熟,遂将这消息传达回西秦,镇国公听了大感惊喜,特地派我等前来一探究竟。”
    先前开口说话的人闻声便立即道:“世子被歹人劫走时还小,记不得自己的父母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我们查过,您的的确确就是镇国公的幺子。”
    赤鹄的表情更微妙了,他从小失忆,也从未刻意追查过自己父母的下落,眼下突如其来冒出两个莫名其妙的人说他是西秦世子,真真儿像笑话。
    他冷笑:“西秦果然能耐不小,居然能在大楚神龙见首不见尾地待这么久,还背地里偷偷调查宁王府的暗卫。”
    两人自然听懂了赤鹄的讽刺,异口同声道:“事急从权,请世子见谅,若有得罪之处,还望世子包涵。”
    “我不是什么西秦世子,我叫赤鹄,是宁王爷身边的暗卫,你们找错人了。”
    他掉头就走,脸色平淡,笃定这两人别有居心,对他们口中所言毫不感兴趣。
    “世子!”那两人焦急地追上赤鹄:“我们绝不敢妄言蒙骗,您姓顾,全名顾昀,您的左腋窝下头有块锥形胎记!”
    听到最后一句话,赤鹄骤然刹住脚步。
    ……
    晏凌抱膝坐在牢房,神色淡然,若有所思。
    这场牢狱之灾,来得始料未及。
    绿荞说,她不相信自己会杀沈若蝶。
    但是……
    沈若蝶的确死在她的刀下。
    晏凌郁卒地看向窗外那一线天光,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前两天夜里。
    萧凤卿的“死讯”传回王府之后,沈若蝶隔三差五就来浮梦园大吵大闹,口口声声指责晏凌克夫,晏凌烦不胜烦,根本懒得应付她。
    沈若蝶却不依不饶,还把邹氏叫来王府给她壮胆,可惜任凭邹氏铁齿铜牙也没能在晏凌这里讨得半分便宜。
    无论沈若蝶怎么大吵大闹,晏凌都不为所动,照样过得滋润舒心,沈若蝶眼见自己奈何不得她,气恼之下便去了景仁宫告状。
    也不知沈淑妃说了什么,沈若蝶回来以后竟消停了,那日大半天都没出过门。
    晏凌对此颇觉惊诧,倒也没多在意。
    前晚,晏凌罕见的心烦气躁胃口不太好,索性去了得真亭散步,身旁也没叫人跟着。
    被凉风一吹,她混乱的心绪也稍稍平复下来,想着时辰还早,便在得真亭休息了片霎。
    也就是那片刻工夫,她竟然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睡半醒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才十二岁。
    她这小半生,救过很多人,也杀过为非作歹的人,然而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不过十二岁。
    正如萧凤卿所说,她在张家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张家是杭州的名门望族,旁系众多。
    其中有一门远亲在张家住过一段时日,他家有个面目猥琐的小公子,因见晏凌容色出众又无依无靠,所以起了非分之想。
    晏凌起初一直容忍,那小公子越发变本加厉,直到有一夜,他把晏凌诱骗到了僻静的柴房欲行不轨,晏凌忍无可忍,被他扑倒那一瞬,用地上一截削尖的柴禾刺穿了他的喉咙。
    温热的血流了晏凌满手,小公子俊秀的面孔狰狞又扭曲,他本能地想大声呼救。
    晏凌经历过最初的慌乱突然就变得极其镇定,她从容不迫地用抹布塞住了小公子的嘴,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双手死死地握紧柴禾。
    那时的晏凌在武艺上小有所成,除了山林上的小动物,她手里还没沾过人血。
    小公子十六岁,力气比她大,挣扎起来发出了很大的响动,晏凌充耳不闻,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等待着小公子何时断气。
    那一刻,她的思绪出奇的清明,只要她仍想在张家待下去,小公子就必须死。
    后来的很多年,晏凌都忘不了小公子临死前充满了惊悚与绝望的眼神,他试过求饶,但喉口的柴禾也相应地更深一分。
    终于,十六岁的生命之光湮灭在了晏凌手下。
    晏凌冷眼凝视着小公子冰冷的尸身,她平静地擦拭掉地面的血迹,随后找来了丁鹏。
    丁鹏是她为数不多相信的人之一,听她低声讲述了前因后果,他沉默许久,非但没责备她草菅人命,反而夸她做得好,并且亲自替她料理了尸体,又把死亡现场重新伪装了一遍,就连张知府都没看出丝毫端倪。
    翌日,丁鹏就送了那把名为诛邪的刀给她。
    他希望她能救下该救的人,也要杀掉该杀的人,对敌人心软,便是在对自己残忍。
    许多年来,晏凌一直是这么做的。
    萧凤卿曾笑她凉薄,那是因为她根本没机会去像一个寻常的女儿家那般生存。
    梦境的最后,又是小公子那双瞪得几乎快要滚出眼眶的眼球,她能清楚地看见里头一根根暴涨的血丝。
    晏凌不适地睁眼,然后……
    她发现自己手里真的握着一把刀,刀尖似乎插在了一个人柔软的腹部上,她怔然抬眸。
    月色皎洁,宛若点点流萤的月辉温柔洒落。
    在她面前,沈若蝶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眸子,双眸黯淡无光。
    猩红的血一滴一滴顺着刀尖砸在台阶上,清晰可闻,刺鼻的血腥味冲淡了空气中的花香。
    她已死去多时,娇艳的面庞犹如一朵失水的花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直至惨白凋零。
    晏凌一阵恍惚,分不清何为梦魇何为现实。
    她愣在原处,脑海一片空白,大段大段记忆都出现了断层,耳畔猛然响起一大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无数人的双眼错愕地盯着这一幕,邹氏尖利的声音像摔碎的粗瓦彻底打破凉夜的寂静。
    “杀人啦!宁王妃把若蝶杀了!”
    回忆戛然而止,牢房门口有些异样。
    晏凌收摄心神,冷静地睁开了眼,她偏过头去,看到铁栅栏一旁站着清一色的东厂番子。
    杨东信步走来,皮笑肉不笑地晲着晏凌:“宁王妃,上次蔡档头就说过想请您去东厂喝杯茶,想不到机会这么快便来了,您这就随卑职去一趟东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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