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蝶是来明曦堂兴师问罪的,她最近的心情极为不痛快,蔷薇苑的下人都被她的怒火牵连了一波,但她仍旧觉得没出气,因为让她吃瘪的始作俑者还好端端地住在浮梦园锦衣玉食,所以收到萧凤卿吃杏仁酥过敏的消息,她立刻就赶了过来,憋着一股子怨气要朝晏凌宣泄。
    不料,她扑了个空,晏凌压根儿就没在明曦堂。
    绿荞好声好气地解释晏凌要晚一点才会回来,沈若蝶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反而借着绿荞上茶的机会,故意打翻茶盏发作绿荞要伤害她肚子里的胎儿。
    “该死的贱婢,你现在是狗仗人势不把我放眼里了吗?”沈若蝶疾言厉色,看着跪在地上的绿荞,冷冷一笑:“你快说,是不是晏凌提前指使你对我不敬的?”
    跪着的绿荞不卑不亢,脊背挺得笔直:“沈侧妃,奴婢自问刚才奉茶的行止并无丝毫差错,王妃也从来没有授意过奴婢要对侧妃不恭,您腹中的孩子是王府将来的小主子,身份贵重,奴婢断无不敬,请恕奴婢愚钝,实在不知侧妃此话怎讲。”
    沈若蝶脸色冰冷:“果然不愧是晏凌那个狐媚子教出来的人,看这伶牙俐齿的劲头又有几个丫鬟比得上?既然你说我肚中的孩子是王府未来的主人,那么母凭子贵,我说你对我不敬,你就是对我不敬,敢跟我犟嘴就是罪加一等。来人,把这贱丫头拖下去给我发卖了!”
    此言一出,绿荞的神情很平静,似乎一点也不畏惧。
    浮梦园其他的下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对沈若蝶的话置若罔闻。
    沈若蝶看在眼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我说要你们把这丫头拖下去贱卖了,你们都没长耳朵吗?”
    绿萝早看不惯沈若蝶仗着肚子里有货就嚣张跋扈的模样,她缓步出列,落落大方行了一个礼:“请侧妃恕罪,王妃有言在先,浮梦园任何下人犯了错,都得等她亲自发落,绝不假手于人。”
    沈若蝶一再被丫鬟驳面子,脸上越发挂不住,闻言便道:“那让晏凌滚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晏凌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她淡声道:“浮梦园的地板很干净,妹妹不如先滚给姐姐我瞧一瞧,我觉得式样好看了,再效仿一二。”
    沈若蝶一噎,随即想起自己过来浮梦园的目的,她倨傲地仰起脸:“你来得正好,表哥呢?”
    晏凌恍若未闻,转而扫向跪地的绿荞:“你正儿八经的主子都没叫你跪,你跪她做什么?”
    绿荞一喜,连忙站了起来,看都没看沈若蝶一眼。
    沈若蝶被这对光明正大目中无人的主仆气了个倒仰,她撑着珊瑚的手走到晏凌面前:“王妃姐姐,妹妹近日都在安心养胎,毕竟咱们王府只这一个孩子,他对王爷的意义亦是非同寻常,妹妹不敢有半分懈怠。”
    晏凌斜睨沈若蝶:“既如此,那你深更半夜跑来浮梦园找茬做什么?你肚内这块肉不休息的?”
    “我这么晚了还带着孩子在奔波,自然是为了表哥!”沈若蝶理直气壮地数落晏凌:“表哥他吃不了杏仁这种事你都不知道,你是怎么当王妃的?你是想害死表哥吗?亏表哥这么宠爱你,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表哥?”
    晏凌面色平淡,没接腔,沈若蝶越说越起劲:“你进门也小半年了,给表哥做过一件衣裳吗?给表哥烹制过哪怕是一道点心吗?表哥从不让你空房,你倒好,现在还没怀上一儿半女。你自己生不出就罢了,竟然还唆使奴婢来害我的孩子,我今天非得见表哥一面不可,我要让表哥替我们母子主持公道!”
    晏凌投了个询问的眼神给绿荞。
    绿荞恭敬道:“王爷说自己要休息,所有事宜都交给王妃处理。”
    晏凌似笑非笑:“明白了。”
    沈若蝶早就想见萧凤卿,萧凤卿不乐意,因此她就赖在浮梦园找茬。
    晏凌对沈若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不带脑子娇生惯养的温室花朵而已,她都懒得多计较。
    “来人,”晏凌一声清喝,叫来了浮梦园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夜深了,你们替我好生护送侧妃回蔷薇苑,她出了差错,我唯你们是问。”
    沈若蝶一怔,大声道:“我要见表哥,我不回蔷薇苑!”
    晏凌直接无视了沈若蝶。
    婆子们见状连忙围上来要带沈若蝶走,沈若蝶柳眉倒竖,把自己的腹部挺起来:“谁敢碰我,就是和王府日后的主人过不去!”
    这话的震慑力很强,几个婆子一听立刻就条件反射地松了手。
    沈若蝶得意不已,看向情绪莫测的晏凌,炫耀道:“你很失望吧?我有了这个护身符,你根本就不能把我怎么样!你如果识相,最好就放聪明点,赶紧让我进去见表哥一面,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晏凌打量了沈若蝶几眼,须臾,讥诮地笑了笑:“你爱做衣裳,爱做点心,大可以留在你的蔷薇苑尽情做个够,我是这王府的女主人,并非曲意逢迎的奴婢,萧凤卿也用不着我做那些事来讨好他,至于你的肚子……”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话尾,耐人寻味的目光定格在沈若蝶平坦的小腹,仿若能一眼看穿那里头藏着的是个什么东西,沈若蝶被她盯得浑身发毛,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肚腹,往后退了一步。
    晏凌的视线重新回到沈若蝶局促不安的脸上,轻浅一笑:“妹妹乖一点,不要成天瞎闹腾,免得孩子不小心就溜走了,为了这孩子,妹妹也算是煞费苦心。”
    沈若蝶迎视着晏凌冰雪般清凉的凤眼,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
    翌日,晏凌带着绿荞在花园搜集露水。
    用沾染了花香的露水泡茶,味道格外清芬。
    她以前从不做这种阳春白雪的事,满脑子都是验尸和案情,而今回想杭州那段峥嵘岁月,她常常会不自觉恍惚,怀念之余多了份怅然。
    隐约的,她预感自己恐怕再也回不去杭州了。
    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所以更加惆怅迷茫。
    今日晨起,她打开向南的那面花窗,久久眺望。
    杭州的秋季也很美,明丽的枫叶像红色的纸蝶自树上滑落,随风旋转飘荡,在大地叠成一层层蓬松柔软的“红毯”,引得游人竞相踏过,于是连那鞋底都仿若变得明艳起来。
    萧凤卿出现的时候,晏凌恰好背对着他。
    三个婢女本来想行礼,萧凤卿随意地摆摆手,绿荞会意,带着其余两人轻步退下。
    晏凌做事素来专心,也没察觉异样,她顺好绿叶上的露珠:“绿荞,我准备的瓷罐呢?”
    未听到绿荞答话,但是右手边的侧后方递来一只精致的瓷罐,晏凌从善如流地接过,依旧没回头。
    萧凤卿定睛凝视着晏凌,她穿了一身湖蓝色的襦裙,衣饰简洁,然而,满园春色都不及她风流秀逸的身姿。
    晏凌收集好了露水,小心翼翼地封存,没听见绿荞作声,她也不以为奇,睫毛一眨,她忽然问道:“王爷那边如何了?他用过早膳了吗?”
    回答她的依然是沉默。
    晏凌蹙眉,就在她准备转身之际,健硕的手臂突然自后头圈住了她,萧凤卿清冽似桃花酿的声音近在咫尺:“这么关心我?为何不亲自去看看?小没良心的,我都一夜都没见到你,快死了。”
    晏凌一愣,左右环顾,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绿荞几人竟都离开了,短促的惊讶过后,她的眸光落在腰间交叉的手:“你怎么要死了?”
    经历过昨日黄昏那样窘迫难堪的事,晏凌还是自觉难以面对萧凤卿,故意躲着他,哪晓得这人兀自跑出来了。
    萧凤卿亲了亲她的耳垂:“相思病,病入膏肓,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为了能继续活着,我只好顶着这张猪头脸出来找你了。”
    晏凌失笑,她侧过头,经过一夜,萧凤卿的脸好多了,没那么肿,只剩下红疹。
    “唉,当王爷就是好,你这个病倘若放在寻常人家,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出不了门的,结果你一晚上就差不多好了个七七八八。”
    萧凤卿自如地牵过晏凌的手,看了眼她抱着的瓷罐:“你现在还学会弄这种风雅之事了?”
    晏凌哼笑:“听你这语气,瞧不起我啊?”
    “岂敢岂敢。”萧凤卿连忙陪笑:“我只是觉得阿凌就像个宝藏,每天带给我的惊喜都不重样,我真是……越看越喜欢。”
    晏凌嗤之以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哪里?”萧凤卿促狭地捏捏晏凌的腮帮:“我明明是在宠妻,阿凌如今可是我的掌中宝,我疼着爱着都来不及,哪里会瞧不起你?”
    晏凌对萧凤卿的花言巧语不以为然:“少给我来这套,腻死了,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萧凤卿挑眉:“那你还笑的这么荡漾?”
    晏凌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脸,余光倏然捕捉到萧凤卿兴味的神色,她顿悟自己又被这混蛋耍了,遂恼羞成怒地给了他一拳:“不要脸。”
    萧凤卿不费吹灰之力地包住了晏凌的拳头,他捧在掌心,轻轻呵了口气:“我皮糙肉厚,娘子细皮嫩肉,别打坏了自己。”
    晏凌冷笑着抽出自己的手:“那为何不见你递一把刀给我宰了你?”
    “刀太沉了,我不舍得你受累。”萧凤卿把玩着晏凌的纤纤玉手,嘴角浅浅勾起:“我家娘子这双手……”
    话音未落,晏凌就跟受惊的小鹿似的慌乱地甩开了他,秾艳的脸孔迅速晕开绯色,比仲夏时节的晚霞还要艳丽万分。
    她咬着唇,怨念地盯了萧凤卿一眼,转身便走,一贯镇静的背影略显无措。
    萧凤卿笑笑,紧步追上落荒而逃的晏凌:“跑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只是想说阿凌的这双手文能安邦武能定国。阿凌,你想到什么不纯洁的东西了?脸红的都能滴血。”
    这姑娘挺好玩的,逗她很有趣。
    你说她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吧,她又能大庭广众之下调戏他,你说她对男女之事游刃有余吧,她的脸皮子又薄,禁不起他撩拨。
    晏凌骤然刹步,愤愤地丢了一记眼刀给萧凤卿:“自己做过的事,心里没点数吗?”
    “原来是为那事儿,我有数,”萧凤卿等的就是晏凌这话,笑得意味深长:“我会对你负责的,绝不始乱终弃,你放心。”
    晏凌一看萧凤卿这恍然大悟的表情,更觉得气恼了,她抿唇,冷着脸绕过他:“蠢货,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萧凤卿被骂了也不恼,他拎起瓷罐,亦步亦趋地跟着晏凌,倏然正色叮咛:“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潭州,你在骊京万事小心,尤其是进宫赴宴,能推掉就推掉。不过按照晏云裳的作风,你是推不掉的,有过上次萧鼎的教训,我相信你能谨慎防范。我把赤鹄留在王府了,有什么事,他会帮你。”
    “你来骊京这么久,也没几个朋友,大多时间都待在王府,这很好,我若不在骊京,你最好就留在王府,晏瑶那丫头疯疯癫癫的,你别老陪着她瞎胡闹。”
    说着,萧凤卿犹疑片刻,抬眸晲着晏凌,沉声道:“还有,彻查先皇后死因一事,暂时搁置,你不要管了,就算太子那傻货上门找你帮忙,你也别插手,直接推到我身上就行了。”
    前面几点,晏凌都没有异议,但是听到萧凤卿要她抽身孟氏之死的事,她疑惑道:“为何?你不是都私下派人去找那些历过瘟疫的宫女了吗?为什么好端端的,又不让我管了?”
    她如今很希望能尽早查出孟氏的死亡谜题,这样才能早日离开萧凤卿的身边。
    萧凤卿面色坦然地瞥向晏凌:“我不在骊京,你招了晏皇后和朱桓的眼,到时候明枪暗箭一起来,谁给你挡?”
    晏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挺有道理。”
    再如何心急远离骊京,也不能把自己的命搭上,晏皇后和朱桓的手段层出不穷,她自问凭一己之力招架不住。
    萧凤卿歪头,打量着她:“我说的,你可都记住了?此行路途遥远,鞭长莫及,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可赶不回来救你,你那个爹也不见得能派上多大用场,届时你自己随机应变。”
    晏凌沉默了一会儿,郑重点头:“记得了。”
    萧凤卿摸了摸晏凌的头顶:“书信往来能免则免,免得晏云裳派人追踪我,最长不超过两个月,我就会回京,你自己好好的。”
    他方才的那番告诫,半真半假,半是叮咛半是吓唬,为的就是警醒晏凌。
    晏皇后眼下最大的眼中钉就是他。
    他走了,晏皇后还不知备下多少杀手在路上等着他,有了他吸引晏皇后的火力,晏凌只要行事低调,应该不会有大碍。
    此时的萧凤卿自以为智珠在握、谋划得当,可他忘了一句话——人算不如天算。
    很多隐患,在他的心偏向晏凌的那一刻,已然埋下,只等一个合适的契机便能决堤而下,其摧枯拉朽的力量足以毁灭一切。
    在这之前,他也从未想过,真的会有那么一日,他需要快马加鞭来和诸天神鬼抢夺晏凌的一条命。
    ……
    秋高气爽,碧空如洗。
    晏凌在杨柳亭送别了萧凤卿。
    温月吟还在养病,萧凤卿明言她不必出现。
    沈若蝶泪盈于睫执意相送,萧凤卿眼见阻止不了,索性便随她去了,结果沈若蝶却悲哀地发现,她还不如不来!
    从头到尾,萧凤卿都没多给沈若蝶一个眼风,他一直拉着晏凌东拉西扯,其实也没说什么有营养的话,他只是纯粹想多听听她的声音。
    晏凌的性子完全不同于沈若蝶,唯有在特定的情况下,才能展现出柔情似水的一面,大多时候都是清清冷冷的,对萧凤卿爱答不理。
    可萧凤卿就是喜欢晏凌这么对他,她越冷若冰霜,他越觉得她真诚可爱不做作,看她哪儿哪儿都好。
    他爬过尸山,淌过血海,满手罪孽,杀人如麻,攀过布满荆棘的悬崖峭壁,也见过最肮脏龌龊的鬼蜮人心,原以为这一生也不过如此。
    没想到,破除重重血雾的背后,居然还有个这么大的恩赐等着他。
    她犹如一朵朝阳盛放的春花,明暖了他苍白单调的世界。
    晏凌被萧凤卿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不耐烦地推了推萧凤卿的大脑袋:“你那表妹都恨不得把我给吞了,你也收敛点,过去和她说几句话吧,好歹人家也是专程来送行的,别让她白跑一趟。”
    萧凤卿撇撇嘴:“我又没叫她来。”
    话虽如此,萧凤卿还是走到沈若蝶身侧,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沈若蝶梨花带雨地嘱咐萧凤卿路途上需要注意的地方,他听得漫不经心,眼尾始终如影随形地跟着晏凌的影子移动,晏凌察觉到他在偷窥自己,忍无可忍地坐到了凉亭下,萧凤卿不觉莞尔。
    一丛丛娇俏的翠菊在亭外迎接阳光的洗礼,那一抹天青色的身影清雅绝丽,像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不妖不媚,清丽绝俗。
    萧凤卿一时出了神,沈若蝶余下的话仿若风吹过他耳畔,半丝痕迹不留。
    到了出发时辰,萧凤卿拿过马鞭逸兴遄飞地翻身上马,却没急着走。
    他慢悠悠地催着马儿来到晏凌面前,晏凌抿抿唇:“路上小心。”
    萧凤卿歪头笑笑,倒拿马鞭,神态恣肆放浪,突然用手柄轻挑地抬起了她秀巧的下颌。
    晏凌颇为不悦,蹙着秀眉仰视他。
    四目相视,有百转柔情在朦胧发酵。
    萧凤卿因过敏生出来的红疹几乎都消了,俊颜如旧,他笑得颠倒众生,恣意又张狂,一如他们的初见。
    他在众目睽睽下,俯身,一点一点凑近她莹白如玉的耳廓,意有所指道:“阿凌,我真想死在你手里,就像我们在明曦阁的那个黄昏,快活赛神仙。”
    说完,萧凤卿朗声一笑,最后凝了眼脸蛋爆红的晏凌,收起马鞭别在腰间,一夹马腹,轻叱过后提缰纵马飞驰而去。
    他英姿勃发的背影昂藏似青山万里,贯穿驰骋在浩大寰宇。
    晏凌愣愣的,脑海仍旧回荡着萧凤卿那句极其暧昧的呢喃,慢慢的,一张脸孔竟比大漠上微红的落日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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