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回到宁王府,夕阳已然隐身于地平线,只剩下几缕橘红色在天际若隐若现,它们与绚烂的晚霞交相辉映,将屋顶涂抹上一团团凄迷颓色。
    “王妃!”
    还没走近浮梦园,守在垂花门外的绿萝就提着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
    晏凌不解:“何事这么惊慌?”
    “沈侧妃还有沈家二爷的平妻一直在等着你回来。”绿荞惴惴不安:“好像是为了丸子冲撞沈侧妃之事而来的。”
    紫苎大吃一惊:“沈侧妃的亲娘又不是邹氏,她这是咸吃萝卜淡操的哪门子心?”
    “这是瞅准王爷不在,趁机借题发挥呢。”晏凌瞥一眼半明半昧的天色,神色淡淡地往垂花门徐步安行:“那就去会会她们吧。”
    此时的正厅,邹氏与沈若蝶分别坐在上首。
    沈若蝶昨夜自觉受了委屈,抱着珊瑚哭了大半宿,双眼依然是红肿不堪的,为着不在晏凌跟前跌份儿,眼下敷了一层厚厚的粉。
    两个二等丫鬟上前奉茶。
    邹氏掀开茶盖,晲着飘在水面的六安瓜片,不阴不阳地讽笑:“现在整个骊京的人都口口相传,说是宁王妃在宁王府说一不二,备受王爷宠爱,怎么这么得宠的娇人儿连君山银针都不舍得喝?”
    两个丫鬟不敢擅自做声,只能当没听见。
    沈若蝶撇撇嘴:“表哥的库房有好几罐御赐的贡茶,他都赏了晏凌,晏凌怕是要留着专门招待他,所以自然顾不上区区我们。”
    闻言,邹氏抬眸看着沈若蝶,蹙眉,叹了一口气:“你呀,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有这时间拈酸吃醋,如何就不晓得花点心思在王爷身上?男人在女色上都是千篇一律,哪里有什么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光看女人有没有能耐叫他们动心罢了。”
    沈若蝶一言不发,她虽然不服气,可她不得不承认邹氏没说错,论拿捏男人的心思,邹氏比她娘强多了,是以不声不响就做了平妻。
    “邹姨,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沈若蝶咬着牙,冷笑:“我甚至还听下人们传言,表哥要因为她而遣散后院!也不知道那女人给王爷灌了什么迷药,表哥待她百依百顺,夜夜都歇她屋里!这次去回雁山,她惹了多少大大小小的麻烦出来,结果每一次都是表哥出面摆平!”
    “我们母子二人被晏凌的小宠惊扰到了,我要表哥处置那小畜生,他居然要我小事化了。”
    沈若蝶情绪起伏得厉害,今早珊瑚听到水房几个婆子碎嘴,她们说晏凌昨日下马车之所以让萧凤卿搀扶,那是刚承欢过的缘故。
    原来如此!
    怪不得晏凌昨天的气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娇艳妩媚,连她看了都觉心猿意马!
    邹氏垂眸抿口茶,拿帕子擦着嘴,眼见沈若蝶一副心火旺盛的模样,她目光一闪,柔声劝道:“蝶姐儿,你肚子里可还有王爷的子嗣,再气王妃也别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不然王妃的罪过就大了。”
    经由邹氏一提醒,沈若蝶的表情振奋了一息,但很快又变得泄气:“就算我怀了表哥的孩子,他眼里仍旧只有晏凌!”
    邹氏柳眉一拢:“这位宁王妃,我也只在未央宫宫宴那日远远地见过一面,瞧着是个伶牙俐齿又端方守礼的,她真对宁王有这么大的魅力?”
    “等会儿你见到本人就晓得了,”沈若蝶嘲讽出声:“她外表看着清冷严谨,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昨天还勾着表哥与她在马车上……”
    沈若蝶面色阴沉,攥了攥手,才沉声吐出那令她心如刀绞的两个字:“燕好!”
    “这……”邹氏一愣,随后也换上鄙夷的面孔,不屑道:“难怪宁王吃她那一套,约摸是非常擅长伺候男人。对男人们而言,越是循规蹈矩性情疏淡的女子,主动起来才更让他们拒绝不了,反而更想征服。”
    话音刚落,就有另一道清凉女声倏然响起:
    “邹夫人的言传身教确实独到,这是打算重操旧业了吗?”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份先声夺人的气势使邹氏眼皮一跳,紧跟着是满心羞臊,她下意识循声朝门口望去。
    款步迈进门的女子雪肤花貌,气度雍容华贵,道一声风华绝代也不为过,更要命的是,邹氏居然在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凤临天下的女人的影子!
    晏凌淡然审视着邹氏,她顶多三十三岁,上身穿蜀锦做的樱草色百蝶戏海棠花夏衫,下身则搭配一条黛紫万寿纹马面裙,浑身珠围翠绕,百合髻上的八宝满天娇分心闪耀夺目。
    邹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愣道:“你方才说什么?”
    晏凌微笑:“邹夫人,你这样呕心沥血地教导沈侧妃争宠,是想重操旧业吗?”
    此言一出,邹氏的脸比猴子屁股还红,沈若蝶亦是面色微变,面庞臊得能滴血。
    晏凌若无其事地走进了正厅。
    她来骊京小半年,也听说过不少勋贵世家中的荒唐事,其中一件关乎靖远侯府的沈二爷。
    靖远侯沈淮育有两子一女,幼女沈缨入宫为妃,长子沈廷皓还没来得及袭爵就英年早逝,次子沈廷轩一心做建文帝的舔狗,遭致沈淮所厌弃,沈淮宁可把世子的位置直接给长孙沈之沛也不愿便宜次子。
    除了设计沈缨以及跪舔建文帝,沈淮最厌恶次子的一点,便是他的内宅不修。
    邹氏原本是沈廷轩的表妹,两人自小是青梅竹马、情意甚笃,后来邹氏的父亲犯事,邹家没落,邹氏也被卖去教坊司。
    沈淮替沈廷轩聘娶了前任太傅董岑的幼女董氏,董氏生下沈若蝶以后,恶露不尽得了妇人疾病,再不能生育。
    祸不单行,董太傅刚正不阿,一再谏言建文帝赐死晏云裳,最后反被晏云裳灭了满门。
    虽罪不及出嫁女,但董氏在沈家二房的地位每况愈下,加上不能生养更是步履维艰。
    晏云裳存心膈应董氏,找了个理由给邹家翻案,邹父重当通政司,邹氏也以平妻之礼进了沈家二房的门。
    自此,董氏对沈廷轩彻底寒心,整日在自己的小院足不出户,就连她的女儿也更亲近邹氏。
    邹氏这些年过得风光无限,尽管是平妻,可董氏多年都不问世事,骊京的贵妇渐渐忘了董氏,只记得沈参议的妻子是她沈邹氏,更忘了她在教坊司迎来送往的老黄历。
    久而久之,她也忘记自己是教坊司头牌的屈辱历史,如今被晏凌这么个小辈用一种今日吃什么菜的语气重提,当即羞愤得无以复加。
    她这头还沉浸在自己难堪的心境里,晏凌却已气定神闲地立定在她面前。
    “正三品的诰命见了正一品的亲王妃,不仅不行礼,还坐在主人的上座,邹夫人在沈家二房也是如此自处吗?”
    她故意把邹氏与靖远侯府区别开来,只将她算在另起炉灶的沈家二房头上。
    邹氏何等精明的人,立刻就听明白了晏凌的意思,她也是能屈能伸的性情,调整好心情立刻从善如流地站起来,曲身给晏凌行礼。
    “宁王妃的名号如雷贯耳,妾身一直好奇王妃是个怎样的神仙人物,能三番两次地让满城轰动,而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邹氏的字字句句很坦诚,坦诚到能叫人忽略掉其中的含沙射影。
    晏凌静静地听着,不予置评。
    她上前两步,仪态万千地在主位坐下。
    邹氏仍旧保持着弯膝的姿势,歉意道:“刚刚有幸见王妃芳华绝代之姿,一时间惊为天人便不慎丢了礼数,还请王妃海涵。”
    晏凌饶有兴味地勾起唇,依然没叫起。
    “邹夫人,你的笑容很假,别再笑了。”
    邹氏一怔,嘴边的假笑半僵不僵。
    沈若蝶看向晏凌,不悦道:“你什么时候才叫邹姨起来?她也算长辈,你受一个长辈的礼受这么久,你不怕折福吗?”
    晏凌淡笑,吩咐绿荞给自己沏一盏六安瓜片,满不在乎道:“本妃受得起,谁说本妃受不起?侧妃,她是你的长辈,可不是本妃的,她姓邹,是沈家二房的人,不姓晏。你以为当人长辈这么简单?来个年纪大点的,往本妃面前一站就信口开河以长辈自居,那天底下能做本妃长辈的人不知凡几。”
    “更何况,能被称作长辈的人,那必定是心慈面善,可以护佑疼惜小辈。本妃观邹夫人吊眼薄唇,天生的刻薄寡恩,再听邹夫人适才满嘴喷粪,十足的市井八婆丑态,兼之为老不尊,她哪点配做本妃的长辈?”
    这洋洋洒洒一番话落地,厅内的人目瞪口呆。
    沈若蝶支吾了半晌都吐不出一个字。
    谁都没料到晏凌会“耿直”到这份儿上,她连起码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露面就开门见山地撕邹氏,且有理有据,不卑不亢。
    邹氏即便是在教坊司的那些年都没听过这么戳心的羞辱,她火气猛地上涌,兀自直起腰剜向了晏凌:“原本我还好奇宁王妃究竟有多难得,没想到也不过如此,既然宁王妃要公事公办,那我也不含糊!”
    “宁王妃,我是受我家老爷的托付,前来找你讨个说法。蝶姐儿从小体弱,眼下还怀着皇家子嗣,根本经不起折腾。你身为王府的主母,不但没能好生照顾她,横刀夺爱,还纵容小宠险些害她一尸两命!宁王妃,人在做天在看,做人做事要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晏凌冷淡垂眸,吹了一口茶汤上浮沉的茶叶,似不经意地问道:“本妃一早就派人送了补品给侧妃,也曾亲自登门致歉,是侧妃避而不见,如今又矫情地过来兴师问罪。邹夫人,本妃能不能问问,你是以什么身份来找本妃?”
    邹氏傲然地扬起下巴:“我是正三品诰命,是沈二爷的妻子!”
    “妻子?”晏凌嗤笑,乌沉沉的凤眸却不含一丝笑意:“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邹氏一愣,眼光闪烁:“你说什么?”
    晏凌执起桌上的纨扇慢悠悠地摇着:“今儿若是董夫人在此,那本妃一定与她一五一十地解释清楚,该赔礼就赔礼,但如果是你,不好意思,你请回吧。”
    邹氏冷眼扫向晏凌,满头珠翠惹人眼花缭乱,她面色微沉:“宁王妃瞧不起妾身?”
    晏凌坦然自若:“嗯,瞧不起,沈侧妃能有奶便是娘,本妃却不能将就,否则会心堵,人生匆匆几十年,何苦为难自己。”
    沈若蝶一拍案几,红着面皮厉声道:“晏凌,你现在嚣张跋扈完全是仗着表哥的宠爱肆无忌惮,可惜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再得宠,也不过是一只生不了蛋的母鸡!”
    晏凌慵懒挑眉,手指捏着茶盖漫不经心地转着:“母鸡太聒噪了,本妃本来就不想做。”
    沈若蝶闻言一呆,立刻醒悟到晏凌是在拐着弯儿骂她,她气急败坏地指着晏凌:“你这个克母败德的扫把星,装得多冰清玉洁,私底下还不是尽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宁王妃教训妾身时,倒是大义凛然,可自己却在马车上向王爷求欢,这般不知廉耻,竟也能做亲王妃。”邹氏冷然的目光上下扫视过晏凌:“宁王妃这身皮骨颇有乃母之风……啊!”
    邹氏的谩骂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能掀翻房顶的惨叫,她捂着自己的腰像虾米一样佝偻着,冷汗淋漓而下。
    “邹姨!”
    沈若蝶惊呼一声,茫然地瞥向大门口。
    萧凤卿斜倚着门框,不知道在那儿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污言秽语。
    廊檐下的风灯微微摇晃着,打落的光芒明明暗暗,他整个人却仿佛陷在阴影中,唯独一双桃花眼是冷而亮的。
    “表哥……”沈若蝶声如蚊蚋,瞳孔紧缩。
    萧凤卿负手,缓步走进门,烛火摇落他面庞,将他昳丽俊雅的眉眼勾勒得极其深邃,可是火光无法渗进他眸底。
    他凝视着主位上的晏凌,后者面无波澜。
    邹氏乍见萧凤卿现身亦是慌了神,她忍痛去检查自己的腰部,发现是一片树叶割开了她腰侧皮肤,沾了血的叶片坠落她脚尖前,像在咧嘴嘲笑她的不知深浅。
    萧凤卿目不斜视地走到晏凌身前,不辨息怒,他盯着她,光斑中的五官分外清晰,晏凌安静地仰视他,神色平和又淡定。
    良久,萧凤卿轻声一叹,忽然抓住晏凌的手腕,拉她起身,自己翩然落座,又将她牵引到怀内,懒洋洋地扶住她的腰。
    “说吧,你想怎么处置邹氏?”
    话落,邹氏与沈若蝶俱是脸色大变。
    “表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亲眼目睹萧凤卿对晏凌的纵宠,沈若蝶心神欲裂,再听到他授意晏凌料理邹氏,整个人都不好了。
    “王爷……妾身是你的婶娘。”
    邹氏极力镇定,然而触及萧凤卿宛如玉雕般寒冷的脸孔,她的伤口貌似更痛了。
    萧凤卿似笑非笑:“邹氏,你几时听本王称呼过你婶娘?尽爱给自己贴金,王妃的态度就是本王的态度,懂?”
    邹氏傻眼了,她以前只觉得萧凤卿是扶不起的阿斗,即便最近经常听闻有人评价萧凤卿扮猪吃老虎,她还是不认为他有多厉害。
    沈廷轩自立门户不假,但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只要老太爷消了气,他们迟早是一家人。
    母族的力量越强大,萧凤卿的前景就越光明。
    “王爷,我们可都是沈家人……”
    “跪下。”晏凌的眸光根本没停留在邹氏身上,她红唇轻启:“邹氏口出恶言侮辱了我生母,活人的梁子我可以不跟她结,但死人被冒犯了不能自己要公道,只能我代劳了。”
    邹氏浑身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是正三品诰命,沈廷轩又是建文帝的近臣,除非拜见帝后,从前哪怕在太子妃面前,她都没跪过!
    “晏凌,你好大的口气!让我给你下跪,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沈若蝶哀怨地睇向萧凤卿:“表哥,邹姨说那些话是有口无心,你能不能看在同出一族的情面放过她?不管怎么说,她今日是为我才来的王府,倘若我让她蒙受此等奇耻大辱,父亲那边……我要如何交差?”
    萧凤卿并不动容,淡淡道:“你要向你的父亲交差,难不成王妃就不必向她亡母交代?阿凌是父皇指给本王的正妻,邹氏对她不敬是在质疑父皇的决定吗?本王一早便同你说过了,既有了孩子就在蔷薇苑好生养胎,你偏把本王的话当耳旁风。”
    说完,萧凤卿给赤鹄使了眼色。
    赤鹄几步上前,强行扣住邹氏的肩膀把她的脑袋往地面压,邹氏不停反抗,百合髻散了,华贵的头饰稀稀拉拉落了满地,在灯火下折射出凌乱的碎光。
    “萧凤卿、晏凌,你们会要遭天谴的!”
    邹氏骂骂咧咧,赤鹄的大掌铁钳一般禁锢着她,强行把她摁趴,邹氏的骂声变成了呜咽。
    晏凌冷晲着披头散发啜泣不止的邹氏:“靖远侯戎马大半生,沈家的家风也容不下一粒沙子,邹夫人该学的东西还很多,王府的后宅就不劳你指点迷津了。”
    邹氏狠狠地瞪着晏凌,晏凌对她眼中的仇恨视而不见,淡声道:“我不想再看到邹氏。”
    萧凤卿紧随其后:“送侧妃回去休息。”
    赤鹄拎走了邹氏,珊瑚也劝沈若蝶离开,
    沈若蝶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萧凤卿,萧凤卿连眼角余光都没分给她,她满心悲怆愁苦。
    纷乱灯影模糊了沈若蝶的视线,周遭的一切光怪陆离,恁般不真实。
    直到这一刻,她依旧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那个与她一起吃着麦芽糖的小少年,终究被残酷的时光漂白面容,活成了她记忆中的一道虚影,遥不可及。
    珊瑚扶着沈若蝶逐渐走远。
    沈若蝶固执地回眸,映入她眼帘的最后景象,是萧凤卿凑在晏凌耳畔低声细语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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