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血洗北境之后,建文帝将兵权收入囊中,而朱桓掌管禁军的统领权也已有八九年了,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建文帝对此从无疑议。
    朱桓拿到禁军统率权后杀伐果断雷厉风行,在禁军内部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效果卓著。
    许多人还以为朱桓会是大楚历史上第一个永远手掌军机大权的太监,如今建文帝却冷不防提出要收回朱桓辖制禁军的权力,这着实令所有人大吃一惊。
    晏皇后眸光一闪,眼底闪烁着针尖般的锋芒。
    朱桓云淡风轻地笑笑:“皇上,微臣有罪,您要惩治微臣,微臣无话可说。”
    建文帝眉梢一动,没料到朱桓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就连太子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位高权重者,拥有的权力越大就越难放手,可如今朱桓居然说放弃就放弃了,他真能这么淡泊名利?
    晏凌也颇觉意外,她不太懂军事要政,但禁军和御林军护卫的都是皇城安危以及建文帝的人身安全,是除了锦衣卫以外最重要的皇家军队,朱桓真能毫不肉痛地轻易交出去?
    熟料,朱桓的话锋就在此时陡然一转:“不过这件事请恕微臣不能答应。”
    “什么?”建文帝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止是建文帝匪夷所思,其他人也瞠目结舌。
    普天之下,没有几个人敢拒绝建文帝的吧?
    尤其是在交还兵权这等军务大事上。
    萧凤卿笑睨着朱桓的背影,眼神愉悦。
    晏凌错眸瞥向萧凤卿,见到他眼底诡谲多变的光影,她刹那间便明白,朱桓的一言一行早就在他的预料当中。
    朱桓波澜不惊,笑得意味深长:“微臣非是不愿交出禁军统领权,正因为了皇上着想,所以微臣才拒绝的。”
    建文帝狐疑地眯起眸子,语气不善:“你这是何意?不是你说心甘情愿认罚的吗?”
    “朱督主说话不算数,这可就不太好看了,我们这么多耳朵都听到了你愿意领罚。”萧凤卿慢悠悠地踱着步子走近朱桓,言笑晏晏:“你好歹也管着东厂那么多太监,既然你做不到言出必行,手底下那一群太监又怎么服你?”
    建文帝虽然不喜欢萧凤卿抢话,可萧凤卿说的的确是他心中所想,顷刻间,他打算先不出声,就让萧凤卿替他发言。
    更何况,他堂堂九五之尊去与一个绝根太监论长短,那太丢面子了,有失他尊贵的身份。
    萧凤卿负手而立,在朱桓跟前站定,洒然一笑:“且不提晋商行刺父皇这一茬,咱们就来说说晋商刺杀父皇之后的事。回雁山庄的防守都是禁军和御林军负责,在父皇出事以后,他们姗姗来迟,若非两位公公舍身相护,说句大不敬的话,或许父皇早就遭遇不测。”
    “凡事有一就有二,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事关父皇性命,绝对不可以心存侥幸,今夜这样的事万万不能再出现第二次。”
    萧凤卿话尾稍顿,忽然疾言厉色:“朱督主,您身兼数职,如果实在抽调不出时间训练禁军,与其尸位素餐,那么还不如把它的兵权交给父皇!”
    里间一片寂静,众人都眸露异色地看着其声铿锵不容置喙的萧凤卿。
    清凉晚风透过花窗的菱形方格跑进了室内,烛火晃动不息,萧凤卿俊美昳丽的面孔咄咄逼人,朱桓儒雅文隽的脸庞也铺陈小片阴影。
    数双目光都聚集在这针锋相对的两人身上,场面逐渐紧绷,晏凌微微蜷紧了手指。
    面对萧凤卿的再三逼问,朱桓依旧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转向建文帝,缓声问道:“皇上,您还记不记得当初这支禁军是怎么交到微臣手里的?”
    闻言,建文帝的脸立刻就黑了,他当然记得。
    九年前,他去江南微服私访,逆王密谋造反,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举兵杀进了行宫,当时幸亏朱桓及时带兵增援,这才挽回了颓势。
    逃过一劫的建文帝自此对朱桓是愈加信任倚重,当场便把禁军的统领大权交给了朱桓,他甚至许诺,永不收回禁军统管的权力。
    眼下忆起往事,建文帝的脸一阵青一阵红。
    朱桓轻笑,双手悠然负于身后,谦卑笑容下藏着的是勃勃野心:“皇上,您要拿回禁军统管大权,微臣本该毫无异议全力配合,可皇上您也常说君无戏言,那时那么多人都曾听过您永不收回禁军统管大权的口谕,如今您出尔反尔,恐怕会让您一诺千金的形象在朝臣们心目中大打折扣。”
    “微臣不才,不敢叫皇上为了微臣有损英名,所以微臣请皇上收回成命。”
    最后四个字,朱桓说的近乎一字一顿。
    即便他笑意浅浅,但字里行间的压迫力却溢于言表,丝毫不顾忌他跟建文帝悬殊的地位。
    建文帝顿时语塞,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懊丧,他看着一脸淡然的朱桓,心潮起伏。
    朱桓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事已至此,他终于明白什么是养虎为患,是自己盲目的信任酝酿了滋养朱桓贪欲的沃土,是他的放纵一步一步造就出今时今日不可一世的朱桓。
    如今朝堂上大半势力都落入朱桓手中,他若是和朱桓决裂反目,有多少人会站在他这边?
    建文帝的眼中有风暴迭起,他冷冷地望着朱桓,一颗心不断地往山底下沉坠落。
    就在建文帝想妥协的时候,萧凤卿却低低笑了一声,饶有兴味地睇着朱桓:“朱督主,你这话好生不要脸。”
    朱桓眼稍一掠,淡淡地看向萧凤卿。
    萧凤卿面容冷肃,沉声道:“父皇是君,督主是臣,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大楚是父皇的大楚,禁军的主人亦是父皇,而今,他这个做主人的要拿回禁军是天经地义,莫非还得经过朱督主首肯?督主倘若真这么想,那可就托大了,好比回雁峰的宝藏,督主知情不报,难不成还想据为己有?”
    建文帝听完顿觉身心舒畅,面色稍霁,连带着对萧凤卿的不满都减轻了几分。
    此时的建文帝一心想借着萧凤卿的口舌收归禁军兵权顺便挫一挫朱桓的嚣张气焰,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最该提防萧凤卿的人。
    晏皇后眉心微动,美眸中闪过冰冷的怒火。
    这一生,她没几件后悔的事,其中最后悔的一件就是没在萧凤卿小时候让他暴毙而亡。
    并不是萧凤卿令她心生忌惮,而是晏皇后过惯了顺风顺水的日子,她习惯将一切掌控在手心,稍有变数便忍不住想摧毁。
    睿王冷盯着萧凤卿,神色森森。
    晏皇后说的对,比起懦弱无能的太子,萧凤卿才是他最强大的对手。
    太子袖手旁观,眸光连闪,他觉得自己使唤萧凤卿当前锋掠阵的想法尽管是兵行险招,可也不算全无收获。
    晏凌静默地驻足屏风旁,眼波流转,把在场者的神情变化悉数纳入眼底。
    朱桓拂了拂衣袖,笑颜不改:“微臣岂敢托大,只是皇上金口玉言在前,微臣委实不希望皇上在天下臣民面前背信弃义。再者,关于回雁峰的宝藏,微臣也是前些日子才偶尔得知,是真是假尚未查明,若贸然上奏皇上,岂不是给皇上徒增纷扰?”
    建文帝恍惚了一阵,神情越发阴沉。
    朱桓这话一语双关,既点明了他执意收回禁军统管大权是言而无信,又旁敲侧击地讽刺了他见不得光的过去,暗指他就是个卑劣小人。
    “笑话。”萧凤卿不屑地扬唇,唇边有冷弧点点:“本王长这么大,倒是第一次听见主人在自己家里想用一样东西,还需要门口经过的路人同意。”
    说着,萧凤卿施施然转身面向众人:“本王孤陋寡闻,就是不知你们可有曾听过这道理?”
    他面容染笑,姿态闲适,气势却是凌厉于众人之上。
    这一刻,晏凌仿佛从他身上清晰窥见了未来天下之主的模糊影子。
    他生来就是明珠蒙尘,终有一日能绽放熠熠光华,照亮这浮云蔽日的世间。
    太子隐隐嫉妒萧凤卿浑然天成的凛凛威仪,不过他还记得自己和萧凤卿是一伙的,是以轻笑出声:“孤见识浅薄,也没听过这说法,二皇弟呢?二皇弟学识渊博,或许听到过。”
    睿王进退维谷,朱桓是晏皇后那一派的,他若失势,只会影响到自己这一方的利益。
    然而,建文帝的态度很鲜明,他是要夺取朱桓手里的权力,假如他给出的答案不合建文帝心意,建文帝从今往后只怕也会疏远他。
    “父皇,正如七弟所言,您是这天下的主人,您想要什么,直接去取便是。”
    睿王朝建文帝微微一鞠,神态分外恭敬,可惜他方才迟疑不决的犹豫都被建文帝捕捉到,纵使他目下选择支持建文帝,建文帝终究对他存了不满。
    “皇上,”朱桓稍稍加重了语气,眼尾微挑,抬眸直视着建文帝:“微臣统领禁军多年,他们已经熟悉了微臣的操练方法,倘若这时易手,恐怕这新旧首领交替,军士们很难适应,届时,您的安危……”
    “这就不劳督主费心了,父皇洪福齐天,座下能士无数。”萧凤卿打断朱桓,又是莞尔一笑:“他们原本的主子就是父皇,谈什么适应不适应?督主的确能者多劳,可大楚人才济济,难道连一个训练禁军的将士都找不到?”
    朱桓终于不淡定了,他皱了皱眉,眼底有锋锐的寒芒若隐若现:“听宁王这意思,莫非是想举荐卫国公?也是,这举贤不避亲,不过宁王别忘了,卫国公闲散多年,整日被后宅琐事折腾得焦头烂额,你指望他帮皇上管理禁军?皇宫是骊京最后一道防线,它的意义举足轻重,如若守卫不严,叛军内外勾结直捣黄龙又该如何收场?本座劝宁王最好头脑清醒些不要意气用事,免得将来出了什么祸事贻害无穷,毕竟住在皇宫大内的是帝后。”
    朱桓义正言辞,形容冷冽,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尤为诛心。
    “朱厂臣说得不错。”睿王拱手道:“父皇,卫国公本就手掌五军都督府,岂能再统管禁军?这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防人之心不可无,父皇,儿臣请您三思。”
    晏衡大权在握,假若再把禁军交给他,最后便宜的也只会是他的好女婿萧凤卿,睿王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建文帝沉眸晲着睿王,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他只是拿禁军为饵钓一钓,这一个两个就全坐不住冒出来了。
    在权势面前,果然没有真心可言。
    “二皇兄还请慎言!”从刚才进门起,始终一言不发的晏凌突然横眉冷对,高声驳斥:“卫国公府满门忠烈,对大楚矢志不二!我的曾祖父随太祖开疆辟土,我的祖父在沙场纵横多年,我的父亲十五岁上战场,驱鞑靼平战乱,他们这一辈子都在为大楚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你而今因一己之私如此污蔑他们,就不怕万千将士心寒吗?你说的话对得起自己身份吗?”
    睿王一愣,尔后面沉如水地辩驳:“本王并无冒犯他们的心思,本王是在就事论事,人心隔肚皮,卫国公要是独揽大权,谁知道他会不会生出不该有的想法?”
    萧凤卿冷然嗤笑:“那依二皇兄所见,禁军该交给谁来管?臣弟不妨提醒一下二皇兄,禁军历来都是由兵部监管,从哪儿来打哪儿去,二皇兄大可以收起你的小人之心。从头至尾,臣弟都没有想过让卫国公接管禁军,倒是二皇兄,你口口声声直言卫国公不管事,难道你是在指责父皇将卫国公投闲置散?”
    睿王的脸上闪过震惊慌乱:“我……本王没这个意思!你休要胡说八道!”
    萧凤卿歪头端量着睿王:“那你是什么意思?卫国公是阿凌父亲,你难道不是害怕卫国公府管了禁军,最后好处都掉进臣弟的饭碗?”
    “二皇兄,”萧凤卿似笑非笑,倏地痛惜地叹口气:“你可别怪臣弟对你不敬,我们现在讨论的是父皇的安危问题,皇城守卫非同小可,必须得交到值得托付的人手中。可你一门心思却惦记着自己那点蝇头小利,完全不把父皇放在第一位。”
    太子亦是面露无奈:“二皇弟,你这可就太不懂事了,枉费父皇平素那么疼你。”
    睿王骤然语塞,他没想到萧凤卿居然这么阴险,故意勾开引线让他丑态百出,听着眼前这两人一唱一和,睿王脸黑如锅底。
    “父皇,皇兄和七弟都误会儿臣了,儿臣绝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居心不良。”他连忙转身看向建文帝:“儿臣也是担心父皇,请父皇明鉴。”
    晏皇后的红唇抿成了削薄的直线。
    朱桓心底暗哂,睿王跟晋王不愧是兄弟,若没有晏皇后的护持,睿王根本不可能成为储君候选。
    建文帝睁着一双老眼,耐人寻味的眸光缓缓流连过睿王,他眸色冰冷,像锋利的小刀一寸寸刮过睿王的皮肤,睿王不禁浑身一震。
    “都别争了。”建文帝苍老的声音回响在静谧无声的里间:“朱桓把禁军交还给兵部,尽快做好交接,此事……到此为止,任何人都不得再有异议!”
    闻言,萧凤卿翘了翘嘴角。
    恍然中,有几道不善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游移,他若无其事地挽了挽袖口。
    建文帝继续道:“还有回雁峰的宝藏……”
    众人的心头一提。
    建文帝沉吟一霎,老迈的脸孔在灯火下犹如枯死的黄菊,他权衡片刻,果断地抬手指向了太子:“朕会派人给你,你负责去回雁峰勘察,看看宝藏是不是子虚乌有。”
    太子大喜过望,这还是建文帝第一次给他差使,他急忙按捺住兴奋佯作平静地谢旨。
    晏皇后柳眉一沉,朱桓凝重的面色反而明朗起来。
    睿王眸色微恙地瞥向萧凤卿,萧凤卿粲然一笑。
    建文帝冷淡地摆摆手:“朕累了,你们都出去吧。”
    晏皇后欲言又止,建文帝径自扫向沈淑妃:“淑妃,你留在这儿给朕诵诵经。”
    沈淑妃不卑不亢地福身一礼:“臣妾领旨。”
    见状,晏皇后的唇抿得更紧了。
    建文帝这是在借沈淑妃敲打她,这老不死的,终归是对她生了嫌隙。
    众人鱼贯而出,心情各异。
    太子是最喜形于色的,几乎刚一离开澎德堂就急不可耐地拿着建文帝给的令牌飘然而去。
    睿王收回视线,冷睨着萧凤卿:“原来七弟如此热衷于给人做马前卒。”
    萧凤卿淡声道:“二皇兄千万别羡慕大皇兄,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使唤臣弟的。”
    晏皇后凌厉的眼风扫向萧凤卿,冷冷一笑:“翅膀硬了就想飞?不怕飞得越高摔下来也是粉身碎骨?萧凤卿,本宫这些年还真是小瞧你了。”
    “当不起母后的称赞。”萧凤卿神情淡漠:“母后手段了得,作为硕果不多的其中之一,儿臣也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这才不得已耍了点小聪明,您一向宽宏大量,就原谅儿臣这一回吧。”
    夜色朦胧,没人注意到他望着晏皇后的眼神极其冷酷,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狠戾,而当晏皇后再抬眼睇向他时,他又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
    失态也仅是刹那,晏皇后绝美的脸孔像裹上了一层冻冰:“那就让本宫拭目以待,你究竟能活多久。”
    晏凌眼睫一颤,萧凤卿从容不迫地牵起她,笑吟吟的:“肯定比母后久一点。”
    睿王勃然色变:“萧凤卿!”
    萧凤卿目不斜视地经过他身侧,闲庭信步地走远。
    朱桓肃然近前:“娘娘,您打算如何对付他?”
    “他这几天绝对会动那批宝藏的脑筋,”晏皇后声色冰寒:“本宫要他有去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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