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声怒斥,大堂静了一瞬,落针可闻。
    紧跟着,众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忠国公踏步出列忙不迭地高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有了忠国公带头,其他呆若木鸡的人也纷纷跪拜。
    建文帝一身明黄龙袍,高居在御阶之上,身边是绝色倾国的晏皇后和青衣素颜的沈淑妃。
    再后面,是牵着皇长孙的太子以及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杭绸直缀做文士打扮的朱桓。
    随意挥了挥手,等众人都站起来之后,建文帝犀利的目光立时犹如利剑射向萧凤卿夫妻。
    “堂堂王爷、王妃竟然在大庭观众……”一把年纪的建文帝都不好意思把那个词宣之于众,只能囫囵盖过地斥责道:“如此孟浪荒唐,你们还有没有一点皇亲国戚的样子?”
    萧凤卿绝艳一笑,拱手行礼道:“儿臣当着这么多人面与王妃调情,委实是不妥当,不过,儿臣也是情难自控,一时就得意忘形了,还望父皇恕罪,饶了儿臣这回。”
    话落,人群中便隐约传来了私语偷笑。
    建文帝气了个倒仰,他念着皇家颜面,刻意没把调情二字说出来,谁知萧凤卿大大咧咧地点明了,这哪里算口无遮拦,分明是和他故意作对!
    “宁王,你放肆!”建文帝一看到萧凤卿吊儿郎当的样子就上火:“朕上次在马球场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你现在是变本加厉来与我存心唱反调?”
    “父皇,儿臣已经知错了。”萧凤卿面容无辜,朗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父皇就不要再动怒了,儿臣保证,再不会有下次。”
    晏皇后眸光一转,沉沉落在晏凌身上:“宁王妃,本宫曾经告诫过你,既然为人妻室,就得努力做一个贤内助,可你觉得你贤吗?”
    晏凌抿唇抬头,她看着晏皇后冷若冰霜的面孔,默然不语。
    晏皇后抛给她的是道送命题,她若承认自己不贤惠,晏皇后就能顺理成章地惩戒她,她若承认自己贤惠,众目睽睽之下纵容宁王胡来,她就得担上一个媚乱夫君的罪名。
    念头转过,晏凌真是恨死了萧凤卿。
    当然,她自己也有责任,是她没把持住……
    朱桓怡然一笑:“宁王与王妃鹣鲽情深,微臣也略有耳闻,前些日子,宁王不还为了王妃在忘忧河放烟火?只是……”
    他回眸瞥着面色不虞的建文帝:“今儿是皇家团圆的夜宴,朝臣云集,你们夫妻的感情再要好,也得分清场合。”
    建文帝的脸色越加难看,朱桓不提,他还差点忘了忘忧河那场劳师动众的烟火,他都没为晏皇后这么做,萧凤卿身为儿子更不能压过他这个老子。
    目睹晏凌哑口无言的场景,吴湘儿牵起了唇。
    这就是现世报,刚还奚落她生不出儿子,眼下或许晏凌自己都要倒大霉了。
    贺兰徵的眸光在晏凌挺直的背影上顿了顿,尔后漫不经心地移开。
    “母后,阿凌当然是贤妇。”萧凤卿从容自若地接过了晏皇后的话茬:“今日中秋佳节,多亏有了阿凌从旁协助,儿臣方能顺利完成送给父皇和母后的礼物。”
    晏凌一愣,不明白萧凤卿所说的礼物是什么,她从头到尾都没听萧凤卿提起此事,更别提参与了。
    “礼物?”太子适时帮腔,立马做出一副惊奇的表情:“七弟,你准备了什么礼物?为何我们都不知情?”
    太子的立场很鲜明,摆明是帮萧凤卿夫妻的。
    虽然太子的母族偏安福州,但孟氏底蕴深厚又是天下士林的标杆,朝堂中多少还存有孟家人的党羽,眼见太子出声帮衬,互相交换了眼色后也立即附和太子。
    “皇上,宁王爷今年可真是有心。”永定伯抚着长须,感慨道:“以往从未见过宁王爷为皇上精心准备礼物,想不到今日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果真是先成家立业后,宁王自打大婚,为人处世稳重多了。”
    “皇上,您不妨看看宁王送来的是什么礼物吧。”素来跟晏衡交好的武定侯出面劝说:“好歹也是宁王与王妃的一片心意,中秋佳节讲的便是阖家团圆,如今宁王夫妻给您备礼,可不就正好应了这兆头吗?”
    看着底下的朝臣接二连三地为萧凤卿两人求情,晏皇后眸色阴郁,不由得抬眸睨向朱桓。
    朱桓眼稍一掠,不露痕迹地与晏皇后对了对眼神,这一幕,全都被睿王所捕捉,他心头的不适感更重了。
    建文帝的眸光明明灭灭,望着萧凤卿的视线依旧严厉无比,见状,沈淑妃不得不温声道:“皇上,看在小七和阿凌的这片孝心上,您先消消气,看一看他们为您准备了什么。”
    太子捏捏皇长孙的手,萧淳蹒跚着走到建文帝面前,胖乎乎的小手扒拉着他的膝盖,奶声奶气道:“皇祖父不要发脾气,淳儿陪您玩。”
    对于萧淳,建文帝是有几分真心疼爱的,而今看到这么丁点大的孩子都帮萧凤卿说情,态度终究是软化了一些。
    建文帝怒意未消,抿抿唇,沉声道:“把东西传上来。”
    萧凤卿闻言一喜,立刻转过头望向白枫,白枫领命而去,不多时,他拎着一只竹篮上殿。
    晏凌狐疑地睨向萧凤卿,萧凤卿示意她安心。
    等白枫送上竹篮以后,萧凤卿抬手接过。
    他将盖子掀开,恭敬地双手奉送到建文帝面前:“父皇,这是五福卷,是儿臣跟阿凌亲手为你与母后、母妃做的。”
    晏凌秀眉一挑。
    “五福卷?”建文帝疑惑,垂眼打量竹篮。
    只见竹篮内有几十枚卷形点心,颜色呈红橙黄绿青五彩,瞧着除了色彩缤纷些,并没什么特别之处。
    萧凤卿宏声解释:“这是用五种谷米做的米果,阿凌的家乡有吃五福卷的习俗,寓意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五福也包含了福禄寿喜康的意思。”
    “儿臣不才,没有十分了不起的过人之处,但儿臣希望大楚在父皇的英明统治下能够四季丰收,父皇和母后、母妃也能身体安康。”萧凤卿目露孺慕之情,仰视着建文帝的目光满是崇拜:“儿臣上次在马球场惹父皇生气了,这些日子一直冥思苦想要如何讨父皇欢心,阿凌就给儿臣出了这个主意,这篮子五福卷是我们亲手做的,请父皇笑纳。”
    萧凤卿的戏都唱到这份儿上了,晏凌也不能让他孤军作战,遂膝行近前,俯身垂首道:“父皇,您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吃遍的美食不计其数,这篮五福卷虽然并不是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但也是儿臣和王爷的心意。”
    说着,晏凌忽然朝萧凤卿笑了笑:“不瞒父皇,王爷从小就金尊玉贵,他第一次下厨房的时候,竟是连盐跟味精都区别不出来。儿臣不忍王爷受累,就劝他放弃算了,可是王爷说‘父皇他人家生我养我教我,我却没有为他做过一件事,想起来实在是羞愧难当’,儿臣听了深受感动,所以就帮着王爷做了五福卷,还请父皇不要嫌弃我们手艺拙劣。”
    晏凌和萧凤卿情真意切的一番话使不少人都微微动容。
    他们看着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萧凤卿,一时间亦是百感交集,谁能料到,曾经在骊京横着走的纨绔居然还真能有脱胎换骨之日。
    席上的沈之沛摇头失笑,这两夫妻的演技,一个比一个精湛,脸皮的厚度令他叹为观止。
    晏皇后的脸色又凝冷了些许。
    萧凤卿见建文帝似乎不为所动,索性又转向了晏皇后,眼神无比殷切。
    “母后,这是儿臣和阿凌的一片心意,儿臣这么多年都活得浑浑噩噩,总是招惹您和父皇生气,直到娶了阿凌成家立业了,才懂得你们的用心良苦,忆起往昔那些荒唐旧事,儿臣真是恨不得挖坑把自己埋了才好。儿臣如今借花献佛,希望母后能接受儿臣这片赤诚之心,父皇一向敬重您,请您看在儿臣与阿凌真心认错的份儿上,帮儿臣说说好话,让父皇别再生儿臣的气了。”
    这番能屈能伸的话一出口,堂上又有不少人对萧凤卿露出赞赏之色,以前他们觉得萧凤卿有多胡作非为,目下听了他推心置腹的言语就觉得他有多奋发上进,对萧凤卿的印象越发好了。
    晏皇后的眸色变幻不定,良久,她意味深长地笑笑:“宁王跟宁王妃果真是孝心可嘉,本宫要是再不接受你们的好意,那就真的说不过去了。”
    大概从前是真的被这头小狼崽蒙蔽了眼睛,如今再看他的言行举止,才发现他糊弄人心的手段有着超乎意料的高超,以退为进轻轻松松就把她架在了火上。
    萧凤卿好像完全没听懂晏皇后的话外音,含笑拱手道:“儿臣谢母后。”
    晏皇后移开眼看向建文帝,轻声道:“皇上,小七既然已经认错,又特意做了五福卷,您就不要再生他的气了,父子俩哪儿有隔夜仇?小七而今越来越懂事,您该欣慰才是。”
    建文帝本来怒气难平,看过五福卷之后,他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再加上晏皇后的劝慰,他阴沉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他沉眸瞥向跪地不起的萧凤卿和晏凌,面无表情道:“你们既有这份孝心,看得出来还是敬重朕的,朕就不重罚你们了,不过你们必须把今日的教训记在心上,以后在外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不可为所欲为。”
    萧凤卿跟晏凌同时点头:“谢父皇宽宥。”
    邢公公下台阶把五福卷送到了建文帝和晏皇后的案几上,萧凤卿也扶着晏凌起了身。
    回到座位,睿王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萧凤卿:“五福卷?七弟好玲珑的心思,这不知情的,还以为七弟是专门准备好五福卷就为了应对父皇的责罚呢。”
    萧凤卿握着晏凌的手,淡淡一笑:“二皇兄想多了,这五福卷臣弟是昨夜才做的,至于方才与阿凌一时忘情,那也是情不自禁,二皇兄是过来人,理该感同身受才是。”
    言罢,萧凤卿笑吟吟地看着一脸端庄的吴湘儿:“二皇嫂也真是的,二皇兄刚才数落我,你也不帮着劝几句,你们新婚那会儿,难道不比我与阿凌更过分?”
    吴湘儿气堵,萧凤卿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嫁给睿王一向谨守本分、恪记妇德,从来不会像晏凌这般和丈夫在大庭广众下卿卿我我,更何况,就算是她想,睿王也不会那么做,每次出门在外,睿王只会对周侧妃有那么两三分温存,至于她,那是根本不用奢望的。
    “七弟此言差矣,”睿王不紧不慢地给萧凤卿斟了一杯酒:“夫妻恩爱那是私底下的事,何必摆到众目睽睽之下供人消遣?那反倒缺了真情,多了矫揉造作。”
    萧凤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怪不得二皇嫂的面色这么红润,还是二皇兄会疼人。”
    他的音调没有刻意放低,这么一嚷出来,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后齐齐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吴湘儿的脸色忽红忽白,干脆转过身去照顾薇姐儿用膳。
    萧凤卿与睿王的机锋戛然而止,他嫌无聊,侧身看着晏凌替他布菜。
    “真贤惠啊。”萧凤卿眨眨眼:“这还是我的阿凌吗?怎么一转眼的工夫连布菜都帮我做了。”
    晏凌淡淡道:“没听母后适才质问我是否贤惠吗?托你的福,我得好好表现,况且,你还以我的名义送了五福卷,在这么多人眼前给我正名,我自然要尽心服侍你。”
    萧凤卿百无聊赖地歪坐着,晏凌每给他布一道菜,他就举筷尝一口,不时挑剔两句。
    夜宴的氛围非常融洽,帝后在上座和朝臣谈笑风生,训练有素的宫娥端着精美可口的佳肴穿梭在大堂间,席上,人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浓郁的菜香混合酒香引人垂涎欲滴。
    建文帝龙颜大悦,招呼睿王去了上座的位置,恰好跟太子并肩而坐。
    这一幕落在其他人眼里,又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讯号。
    太子依旧笑若春风,仿佛完全没受到建文帝此举的影响。
    没过一会儿,吴湘儿身边的薇姐儿就闹腾起来了。
    薇姐儿泫然欲泣地拉着吴湘儿衣袖:“母妃,我想去捉萤火虫。”
    吴湘儿蹙眉:“不行,等等还得去赏月,你不可以乱跑。”
    薇姐儿皱巴着小脸央求:“我很快就回来,母妃,你答应了我,允许我今夜抓萤火虫的。”
    “我可没说一定让你去,只是说看情况而定。”吴湘儿不悦地搁下银筷:“酒宴还没散,母妃不能离开,你初来此地,就这么一个人跑出去,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薇姐儿扁着嘴转向周侧妃:“侧妃,你带我去捉萤火虫好吗?”
    周侧妃看了一眼自己高高隆起的腹部,为难道:“薇姐儿,我近来有些不适,恐怕不能陪你。”
    吴湘儿冷淡地勾了一下唇,不咸不淡道:“没听见吗?侧妃有孕在身,哪儿来的时间陪你?要陪也是陪她自己的孩子,你就给我乖乖坐着吧。”
    “可是……”薇姐儿红着眼眶:“我真的很想去看萤火虫。”
    晏凌已经用完膳了,萧凤卿在给她剥橘子。
    听到薇姐儿带着哭腔的声音,晏凌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扎着团髻的小姑娘,清清秀秀的,哭起来就像被雨水打湿的小狗,无端惹人怜爱。
    她听萧凤卿说过,吴湘儿与睿王成婚六年,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因为不是男孩的缘故,吴湘儿平时对她也谈不上多宠溺。
    薇姐儿仍旧在不依不饶地哀求吴湘儿,吴湘儿不耐烦了,训斥她的声音便高了几分。
    四个皇子,就太子跟睿王有儿女。
    吴湘儿这一桌的动静很快就引来了旁人的关注。
    晏皇后的眸光扫向吴湘儿:“睿王妃,明珠她怎么了?”
    明珠,是薇姐儿的封号。
    吴湘儿恭敬起身:“回母后,薇姐儿要去捉萤火虫,可儿臣还没用膳完,这一时半会儿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往外头跑,薇姐儿年纪小不懂事就闹了几句,是儿臣没教好她,惊扰了父皇跟母后的雅兴。”
    “皇祖母,我想去捉萤火虫,这儿的萤火虫特别美。”薇姐儿鼓起粉嫩的腮帮子,嘟嘴道:“虽然母妃和侧妃不能陪着我,但是,七婶婶可以的,七婶婶用完膳了,我找七婶婶与我一块儿去!”
    晏凌一愣,下意识看向萧凤卿,萧凤卿冲她无所谓地耸耸肩。
    薇姐儿说完那句话就满怀期待地望向晏凌:“七婶婶,你带我去抓萤火虫,好不好?”
    晏凌默默道:不好,我们不熟。
    她也不是第一次见薇姐儿,平常薇姐儿都唯唯诺诺躲在吴湘儿背后,今日倒是破天荒找她搭腔了,即便她不会阴暗地怀疑孩子有什么不妥,不过她是不愿沾染上睿王一家人的。
    晏皇后看了一眼晏凌长几上收拾干净的碗筷,直截了当地发话:“宁王妃,你就带薇姐儿去吧,好生看着她,别让她摔了。”
    晏凌口是心非地行了一礼:“儿臣记住了。”
    临走前,萧凤卿朝晏凌飞了个媚眼,晏凌径自无视了他,想着领薇姐儿尽早抓完就算交差了,但是很快,坑爹的事实就证明,她还是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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