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建文帝果然下旨召见萧凤卿与晏凌。
    浮梦园。
    绿荞满面忧色地看着晏凌。
    晏凌昨晚彻夜未眠,眼窝处的两团青黑格外醒目,好在精神不算特别差。
    “王妃,能不去吗?”
    晏凌趿着软鞋下榻:“你希望我抗旨?”
    绿荞紧张不已:“奴婢当然不希望!”
    “可是……”绿荞咬唇,明知晏凌不愿意听见那人的名讳,还是道:“您若是去,就得和王爷一起。”
    晏凌挑眉:“你觉得我该怕他?”
    绿荞连忙摆手?:“奴婢不是这个意思,昨夜……那些事和王妃没有关系,也不是王妃的错,您怎能怕?”
    “那不就结了?”?晏凌起身,走到梳妆台前,看一眼自己容色憔悴的模样,她冷冷一笑:“该怕的人是洗砚堂那位,估摸昨夜也是辗转反侧呢。”
    她和萧凤卿相识的时间不算长,可也并非对他全无了解,那种天之骄子,看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心气儿高得很,?她故意用自荐枕席来羞辱他,再加上他对她做的那些下三滥行径,他能若无其事才怪,见到她只会更膈应。
    她没有睚眦必报的习惯,可不代表她不记仇,能给萧凤卿添堵,她求之不得。
    “王妃,您要不用些水粉遮遮吧?”
    绿荞瞅着晏凌脖颈边的淤痕,叹气:“昨夜咱们回来得晚,我娘已经睡了,待会儿她说不定就会过来,看到您这样子,还不晓得会多难过呢!”
    晏凌点点头:“多用一些脂粉,实在盖不住,就给我穿一件衣领高的衣衫,耳旁的痕迹?就用头发挡着。”
    绿荞依言照做,然而看到晏凌嘴角的伤口,她又犯了难:“王妃,您这嘴……”
    闻言,晏凌顺手拿起菱花铜镜一望,只见她的嘴唇依旧?红肿不堪,抿抿唇,唇瓣是又麻又痛。
    她记得自己之前在寻芳馆说被狗咬了,没想到,萧凤卿还真就是一条随时随地发疯的恶狗。
    晏凌郁卒地把铜镜倒扣在桌面。
    别的伤都好掩饰,但嘴巴怎么办?
    她要带着这张香肠嘴去皇宫吗?
    她还要不要面子啦?
    绿荞苦恼:“王妃,这伤就算用口脂也蒙混不过去呀,那个宁王是属狗的吗?也太狠了!”
    就在主仆二人纠结时,门口突然传来绿萝的声音:“王妃,花腰姑娘求见。”
    因为晏凌自觉丢脸,也不想要桂嬷嬷听到风声,是以,她只让绿荞一人服侍在侧,其余几个丫鬟都待在院子外头。
    花腰?
    晏凌的脑海自动浮现了一张千娇百媚的脸,记忆中,那是个非常伶俐的少女。
    她来做什么?
    晏凌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萧凤卿,一想起萧凤卿,晏凌的面色立刻晴转阴,她淡淡道:“绿荞,你带花腰进来。”
    须臾,花腰就跟着绿荞进屋了。
    她没有东张西望,见到晏凌,她的目光也没流露异样,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奴婢花腰见过王妃。”
    在萧凤卿面前,春花秋月从不自称“奴婢”。
    到了她跟前,倒是一个个都谨言慎行,这内外之分一览无余。
    晏凌可有可无地点了一下头,懒得问花腰此行的目的。
    花腰也不卖关子,自袖口拿出一只盒子,转手交给了绿荞:“王妃,等会儿就要进宫了,王爷吩咐奴婢特意送来这个,这是易容的材料,他说您应该懂他的意思。”
    晏凌示意绿荞近前,她看清盒内的东西后,皮笑肉不笑:“王爷真是八面玲珑的人,且面面俱到。”
    这是担心她会借故不入宫,那样的话,萧凤卿苦心谋划的一切都得大打折扣。
    呵,好一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人。
    那般羞辱她,连一句赔罪都没有,反而还逼着她眉开眼笑地随同进宫,演夫妻恩爱的戏码给旁人观赏,为他在建文帝面前换取前程似锦的筹码。
    真当她是没心没肺的行尸走肉吗?
    花腰似是没听出晏凌的嘲讽,笑道:“马车就停在府门口,王爷正等着您过去,不知王妃可有话要奴婢代劳?”
    晏凌冷声:”替本妃转告他,‘妾身昨夜不慎被狂犬撕咬,有劳王爷竟还能抽出闲暇来为妾身分忧,若王爷能捉到那条疯狗开膛破肚,妾身必定感激涕零,不过捉不到也没关系,妾身是不会同疯狗一般见识的’。”
    绿荞听着这些话虽然觉得解气,却也为晏凌暗自捏了一把汗。
    花腰面色如常:“王妃的话,奴婢一定会帮您带到,绝不添句减字,奴婢先告退了。”
    ……
    出了浮梦园,有颗小石子被弹到脚边。
    花腰循声扭头,白枫杵在长廊边等着她。
    “你把那东西送给王妃了?”
    “嗯。”花腰走到白枫身侧,笑容玩味:“这女人很有个性,王爷这次踢到铁板了,想拿下她,并不容易。”
    白枫不明所以:“为什么不容易?”
    花腰却问起了另一件事:“我刚才见她嘴上有伤,少主昨晚又和她睡了?”
    白枫摇头,把事情低声概述了一遍。
    花腰面色晦暗,冷哼:“活该!”
    白枫赶紧环顾四面,压着声儿道:“花腰,我们在背后不能胡乱议论主子的。”
    “他敢做还不敢让人说?”花腰翻了个白眼:“怪不得令我来送东西,原来是他做了对不起月吟的事。”
    春袖、秋眉都与月吟交好,她们假如在晏凌这边察觉了端倪,眨眼就把疑云透露给月吟了,也就她花腰,跟月吟的关系是最不那么亲近的。
    白枫忍不住辩驳:“他们本就是夫妻,做那事不很正常嘛。”
    花腰死鱼眼瞪着白枫:“你把月吟放哪儿了?他们有第一次也就罢了,形势所迫,晏凌中了相媚欢,少主必须救她,可昨晚,我看恐怕就是情难自禁了,白枫,我们跟着少主长大,除月吟,他从未真正亲近过哪个女子。”
    花腰嗤之以鼻:“有了未婚妻,还跟自己想要送去死的女人纠缠不清,你倒说句实话,这种行径,渣不渣?”
    白枫沉吟:“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月吟小姐,不会帮着她说话。”
    “我是不喜欢月吟,但同为女子,我总要唏嘘几分的,哪怕是晏凌,我都认为她可怜。”
    白枫一愣:“可怜?”
    花腰坦言:“她从一出生就活在谎言里,最可悲的,是她最信任的人反而是最想杀她的,我也恨晏凌,是她的爹娘害得我们姐妹家破人亡,可偶尔想想,她什么都不知道,不是么?”
    “沈淑妃一直在暗中派人给晏凌送避子汤,长此以往,晏凌的身体不出问题才怪。”花腰妩媚的眉眼凝重了一些:“还有少主,不管怎么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最终还是为月吟放弃了晏凌,最后居然真能狠心让月吟服用晏凌的血,我瞧着,都觉得不忍。”
    白枫忆起昨夜在洗砚堂挨揍的情景,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刚接好的肋骨:“少主的选择不从来都是月吟吗?”
    花腰深深瞥了白枫一眼,沉默片刻,道:“昨晚春袖隐晦地提及她有个法子能救月吟,她当时的眼风是往浮梦园方向扫的,我猜少主那会儿就大概猜到了,只是没立刻做出决定,后来见过月吟,他才同意用晏凌试药。”
    白枫顿悟:“是月吟要求少主这么做的?”
    “她才不会,只不过……又有几个男人吃得消柔情攻势的招数?”花腰哼笑,朝四季小筑那边努努嘴:“论对付男人的手段,晏凌比起躺在里头养伤的那位差远了。不过话说回来,男人真在乎一个女人,有没有手段都无所谓。”
    白枫皱起眉头:“你这都哪儿听来的?”
    花腰又恢复了那副娇媚姿态:“我八岁入教坊司,自小学着如何取悦、驯服男人,男男女女那些事,我耳濡目染了近四年,如何会看不懂?”
    她表情轻描淡写,然而语气却透着洞悉世事的沧桑。
    白枫轻声劝慰:“花腰,以前不快乐的过去就别想了,我……”他挠挠后脑勺,傻笑:“我以后不跟你斗嘴了,让着你!”
    “谁用得着你个呆子心疼?我得记着那段日子是怎么过的,否则将来大仇得报,我的人生不就无端少了四年的记忆?”花腰纤腰一旋,唇角有弧度微翘,她步履轻盈地朝外走:“等着吧,这王府马上要有好戏看了。”
    白枫紧随其后:“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多吃点猪脑就明白了。”
    ……
    晏凌收拾妥当以后,就带着绿荞出了王府。
    许是昨夜两人将车厢折腾得一片狼藉,马车已经换了一辆崭新的。
    马夫也换了一个叼着狗尾巴草的陌生面孔。
    瞥见晏凌,赤鹄吐掉狗尾巴草,从车辕上跳下来:“王妃!”
    晏凌抬眸,漫不经心地睇他一眼,发现赤鹄有些莫名的眼熟,她没多想,点了一下头。
    绿荞压低声音:“王妃,不如奴婢随您一块儿上车吧?”
    晏凌知道她是担心自己,可她并不想把绿荞扯进她与萧凤卿的纠葛,遂轻轻摇头:“你在外面伺候就行了。”
    漫步走到马车边,晏凌注视着那面无风自动的马车帘子,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肩膀被咬伤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她不禁蹙眉。
    隔着复又垂直的车帘,晏凌仿佛能察觉到有一道锐利森寒的视线沉沉落在她身上。
    那一瞬的晏凌,感觉自己置身在了万丈悬崖,再朝前迈出一步,迎接她的,就是能将她吞噬殆尽的黑洞。
    “王妃,请吧。”赤鹄摆好脚凳。
    晏凌定定神,闭了闭眼,义无反顾地上了车。
    ……
    马车的内部宽敞而华丽。
    进去的第一眼,晏凌看到的,便是一幅使她略吃惊的画面。
    俊美无俦的男人跪坐在窗边,侧对着她在伏案写字,不同于以往,他穿了一身重紫锦袍,脊背挺直,整个人犹如利剑一般挺拔锋利。
    听见晏凌上车的响动,他眼皮都没抬。
    晏凌提着的心稍稍放下,顿了顿,轻步走到软榻的另一侧静静落座。
    马车内,熏着淡淡的苏合香,香味幽然。
    晏凌垂眸,盯住裙裾上的刺绣暗纹发呆,看似魂游天外,两只耳朵却竖着收听左侧的动静。
    入耳的,只有那个人均匀的呼吸声跟落笔声。
    整整半盏茶的工夫,萧凤卿没开口说一句话。
    晏凌心神大定,转念想到自己根本就不需要这么提心吊胆,她干脆放松身体,顺势靠在了弹枕上,习惯性地闭目养神。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有了昨晚惊心动魄的那一遭,独处之时,晏凌再不敢彻底失去戒心。
    空气安静得让人窒息,明明车厢中充斥着两个人的呼吸声,却连半句人语都无。
    萧凤卿不知疲倦似的,眼睫微垂,写完了一张又一张洒金笺,好像根本没发现对面多了个活生生的人,他笔锋流利,飘逸清雅的柳体也渐渐演变成力透纸背的狂草。
    赤鹄将马车驾驭得相当平稳,一路上,连颗碎石子都没硌到,然则曾经不算长的路途此刻变得遥遥无期起来。
    清郁的墨香越来越浓,鬼使神差的,晏凌无心再休息,她郁闷地睁开了眼,睁眼后却不晓得自己该做什么。
    正觉得无聊,一错眼,小几上水晶碟装的点心吸引了她的视线,那是酥油鲍螺,江南明点。
    酥油鲍螺是由奶酪和酥茶做的,模样是陀螺状,特别精致可爱,没丁点腥味,制作的每道工序十分复杂,杭州人食不厌精,所以做的酥油鲍螺非常美味,反而骊京的就不那么地道。
    晏凌在杭州长大,酥油鲍螺是她最爱的点心
    她光是闻闻这味道,就能猜出这盘酥油鲍螺是江南人做的。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江南的酥油鲍螺了……
    晏凌不自觉舔了舔唇,腹中的馋虫蠢蠢欲动。
    可是……
    晏凌的眼角流连过萧凤卿挺俊的背部,面色骤冷,意兴阑珊地收回了手。
    她没兴趣知道这酥油鲍螺是何处来的,也没心情接纳萧凤卿的殷勤。
    她是个有原则的人,不可能为了一口零嘴就把自己受过的屈辱统统忘记。
    拿吃食来赔礼道歉?
    萧凤卿低估她了!
    她的尊严没这么廉价。
    晏凌冷漠地撇撇嘴,重新阖上了双眼。
    车厢内的气氛更凝滞了,沉闷的空气宛如化作了一朵朵乌云,只需一记闷雷就能泼洒下倾盆大雨。
    萧凤卿悬腕提起的毛笔几不可察一停,浓墨饱满的笔尖在洒金笺上晕开一团墨渍。
    目光触及那个被墨团渲染的字,萧凤卿动动眉峰,气息更加冷峭了,他木着脸把那张洒金笺抽掉,揉皱,随意地丢到一旁。
    再提笔,萧凤卿却一时忘了自己要写的东西。
    其实也并非多重要的密信,就是他无聊拿来练字的诗词歌赋而已。
    他是故意找点事干,好化解相对无言的尴尬。
    结果……
    并不管用。
    场面没缓和,反倒是越发尴尬了。
    这都要怪赤鹄,说什么送女人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或者爱吃的就能讨她欢心。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她都不缺,也不喜欢,他忽然记起当初在寻芳馆,她貌似特别青睐酥油鲍螺,所以连夜吩咐人做了最地道的。
    现在倒好,没如意,他还碰了一鼻子灰。
    萧凤卿眉目漠然,不吃就不吃吧。
    他是不会求她原谅的。
    棋子而已,还真以为自己三头六臂吗?
    念头刚飘过脑海,马车猛然发生了一阵剧烈的晃动,笔墨纸砚都悉数翻落下地,连带着桌上的茶壶杯盏都被砸碎。
    “王爷!”赤鹄大声道:“惊马了!”
    ……
    晏凌本来就没真的睡着,她还在心里盘算着玉华公主一案的后续,倏忽之间,一股巨大的冲力把她整个人都陡然掀翻!
    与此同时,她听见了赤鹄说惊马的提醒。
    晏凌行动比脑子更快地做出了应对,双手潜意识撑地,打算一个鲤鱼打挺翻转坐起,可她忘了这是在马车里,虽然马车的空间相对宽敞,但到底是受限制的,翻天覆地的摇晃下,晏凌头晕眼花,叫苦不迭。
    车厢倾斜的厉害,左摇右摆,晏凌没了重心,被颠簸的骨头都如同散了架。
    慌乱中,她随手一抓,只听“刺啦”一声,一截柔软顺滑的布料被她撕了下来。
    晏凌一愣,顺着那截中裤的黑色料子迟钝地往上一看,面沉如水的萧凤卿赫然映入眼帘。
    晏凌:“……”
    余光瞥到萧凤卿膝盖以上冷白色的大腿。
    她惊悚地松了手。
    还好还好,她没把他的亵裤拽掉!
    赤鹄在外喊道:“王爷、王妃,你们赶紧出来,这儿是市集,属下控不住马害怕伤了百姓!”
    闻言,萧凤卿放下袍子,弯腰,冷着脸将神色羞愤的晏凌给提着衣领拎了出去。
    市集已然乱成一锅粥,喧哗不止,除了宁王府的马车,还有其他府邸的马车被冲散。
    百姓们神情惊惶愤慨,有的在搀扶被撞伤的同伴,有的则在整理自己被撞翻的小摊。
    萧凤卿沉声询问:“怎么回事?”
    赤鹄指着前方:“您看。”
    晏凌循着赤鹄手指的方向望去。
    马蹄声声,一群身穿褐裳、白皮靴戴尖头小帽的人招摇过市绝尘而去。
    他们所经之处,百姓无不勃然色变,就算被这些番子所骑烈马的四蹄险些踩踏也不敢吭声指责。
    刚才宁王府的马车就是被这群番子的马给惊了。
    晏凌凝视着那批横行无忌的人远去,秀眉微蹙,东厂的人竟在骊京如此张扬跋扈,甚至敢对王爷不敬,这未免太过目无法纪。
    萧凤卿的目光在晏凌紧蹙的眉心稍定,尔后讳莫如深地撤回视线,淡声道:“那是朱桓的亲信蔡仁,东厂的二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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