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凌坐在浮梦园的秋千上,眯眼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
    眼角忽然闯进一角白衣,她扭头看去,萧凤卿蹲在另一架秋千上,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这副架势,晏凌一看就知这厮戏精又上身了。
    晏凌神色冷淡地侧过脸。
    “新出锅的驴打滚。”萧凤卿将手中的纸袋递过去:“杭州貌似没这个买。”
    诱人的香味扑鼻而来,晏凌没接。
    “不饿?桂嬷嬷说你没吃午膳,就吃了几口宫里的点心,这会儿都快傍晚了,你也该饿了吧?空腹怎么思考人生大事?”
    他固执地把纸袋伸到晏凌嘴边。
    晏凌偏过头:“不饿。”
    话落,晏凌的肚子蓦地发出两声“咕咕”。
    晏凌:“……”
    她磨了磨后槽牙。
    真不给面子。
    萧凤卿愉快地勾起唇:“吃,我没放砒霜。”
    晏凌冷着脸接过油纸袋。
    犹豫片刻,她嗅嗅,低头咬了一口。
    盯着驴打滚上那半月形的牙印,萧凤卿托腮而笑:“王妃吃东西真秀气,好不好吃?”
    晏凌不答反问:“王爷又在唱什么戏?”
    萧凤卿歪头,暮色斜射,他的桃花眼璀璨夺目:“本王在光明正大地宠妻。”
    “妻?”
    晏凌是真的没忍住笑出了声。
    她审视萧凤卿,这人拥有举世无双的皮囊,然而,那颗心却是凉薄至极的。
    她没爱过人,可她也见过其他夫妻是如何相处的,她听过话本,晓得“夫与妻”是多么圣洁又深挚的关系,绝非她和萧凤卿这种。
    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充满算计和欺骗。
    萧凤卿瞅着晏凌巧笑倩兮的模样,不知怎的,他觉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凄凉。
    晚风乍起,卷起晏凌飘逸的裙摆,拂乱了她鬓边的发丝,她整个人犹如能乘风归去的仙子。
    晏凌举手将发丝别到耳后,与此同时,萧凤卿也情不自禁探手撩起她的发,两人的手猝不及防碰触到了一起。
    她纤细的指尖压在他手背上。
    萧凤卿有一瞬间的出神。
    说来奇怪,她的体温似乎比常人低一些,冰冰凉凉的,身上还自带一股幽幽冷香,莫名令人平心静气,极受用。
    即便是交颈缠绵时,她的身体亦是柔凉软嫩,像雪中寒玉,又像一尾滑不溜秋的鱼。
    “王爷?”
    清冷的女音拉回了萧凤卿游曳的思绪。
    意乱,情未迷、
    他眼眸一转,晏凌清妍的面容映入眼帘。
    萧凤卿若无其事收回手,无意识地揉搓指腹,上头还残余着晏凌的温度。
    他沉了沉眉眼,心底覆上一层阴霾。
    今日第二次因为这女人走神了,而且是不由自主的,他非常排斥那不受自我控制的失态。
    难不成是有了肌肤之亲的缘故?
    真是见鬼了!
    萧凤卿的脸色变幻莫测,晏凌狐疑地睃他一眼:“你又想出什么幺蛾子?”
    闻言,萧凤卿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件正事。
    “明日西秦的第一批来使会抵达骊京。”
    晏凌心头一震:“为何来骊京?”
    “送了一个公主过来,说是西秦想和大楚结为百年秦晋之好,归根究底,是想接西秦质子回国。”萧凤卿掸了掸肩头根本不存在的扬尘:“据本王的探子来报,西秦朝堂人心动荡,派系争斗也很激烈。”
    晏凌哼笑:“好手段,连千里之外的西秦也逃不过你的耳目,既然这么能耐,你还装什么小白兔?直接把狐狸尾巴露出来替天行道吧。”
    萧凤卿语焉不详:“时机未到。”
    晏凌也不深究,淡淡道:“质子贺兰徵是西秦的八皇子,在大楚为质近十一年,西秦皇帝怎么突然想赎人了?”
    萧凤卿的目光落在一片艳丽的芍药花丛间:“月前,西秦太子遇刺身亡,皇后所出的贺兰徵自然就成了大热的储君备选人之一。”
    “是谁护送公主和亲?”晏凌思忖:“这个节骨眼儿上,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有人舍得放弃争夺储君来做媒婆?”
    萧凤卿被晏凌这比喻逗乐了,轻笑:“是三皇子贺兰谌。”
    晏凌顿悟:“西秦朝廷有人剑指贺兰谌,认为他行刺了太子,贺兰谌索性躲到大楚找清净。”
    “贺兰谌就在第一批使臣里,明晚的宫宴,他会到场。”萧凤卿倏然起身,漫步走到那片芍药花丛,弯腰折下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
    晏凌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追随着萧凤卿,他修长手指漫不经意把玩着那朵瑰丽的芍药,嫣红花瓣在他指间翻转,像刺眼的鲜血……危险又惑人。
    “贺兰谌此人狂妄自大,唉,说来话长,几年前,为夫和他为教坊司的寒烟姑娘发生过一些过节。”萧凤卿缓步走近晏凌,渐次亮起的风灯在他眉梢眼角氤氲开勾魂夺魄的光芒。
    晏凌面无表情,默默观赏他的表演。
    萧凤卿驻足,微微俯身,双手握住秋千的绳索,轻缓晃动秋千,他平视着她的双眼:“明夜的宫宴,说不定贺兰徵会找我麻烦,你要不要帮我?”
    晏凌移开眼,淡声道:“与我何干?”
    萧凤卿冠冕堂皇:“你以后是我的属臣,当然得为我设身处地地筹谋,有了你贴身保护我,我就能高枕无忧了,须知,世人眼中的萧凤卿是文武皆不全的窝囊废。”
    晏凌挑眉:“呵,春花秋月不要了?”
    萧凤卿避而不答,圆润平整的指甲缓缓划过晏凌的面颊:“放浪形骸的宁王该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谁让他娶了贤良淑德的宁王妃?”
    “届时整个大楚都会人人传唱宁王是如何为宁王妃脱胎换骨的,宁王因流连花丛而臭名昭著,亦能因情牵一人而浪子回头。”晏凌嗤笑着摇头:“萧凤卿,你真是太老谋深算了。”
    萧凤卿挑起晏凌的一缕青丝绕来绕去:“我呀,打的一箭双雕的主意,咱两是互相成就。”
    说完,萧凤卿将那朵芍药插进了晏凌的鬓边,笑道:“明天记得给本王答案。”
    晏凌一言不发。
    萧凤卿抽身推开,欣赏一会儿她人比花娇的姿容,满意地点点头,负手走远了。
    暮色四合,宛若倒扣的蓝色琉璃盏。
    夜风里,似是仍留存萧凤卿独有的松柏清香。
    丝丝缕缕,萦绕在晏凌的鼻端。
    时刻提醒着,她每日面对的是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稍有不慎,便能见血封喉一命呜呼。
    晏凌沉默地抱住胳膊。
    好冷。
    ……
    未央宫灯火如昼。
    晏皇后着十二幅海棠红宫装斜倚在美人榻上,珠环翠绕,凤目微阖,白嫩指尖捏住一把织锦羽扇,不紧不慢地摇着。
    内殿静寂,宫人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晋王神情沮丧地跪在金水砖上,默不作声。
    他已经这样有一炷香的时间了。
    良久,重重帘幕后传来一道幽魅女声。
    “你可知错?”
    晋王梗着脖子,大声道:“儿臣不知!”
    晏皇后不语。
    晋王却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母后,涵儿去世不到两个月,您就要儿臣娶西秦公主,恕儿臣接受不了!这般行径,实在太过凉薄!”
    “哼,凉薄?”晏皇后的语调冰冷如沁雪:“历朝历代,皇家行事便是如此,利益与权势、江山与欲望,才是皇室子弟费尽心机用一生去追寻的东西,男女情爱不过是上位者闲来无事排遣无聊的东西罢了。”
    晋王咬咬牙,攥紧拳头质问:“所以你派人毒杀了涵儿?母后,儿臣是没有问鼎中原的野心,但二哥他有,这还不够吗?儿臣只想跟心爱的人相守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
    “那种女人,既没有强大的母家,也无法为你生下一儿半女,还成天挑唆你忤逆本宫,留着做什么?若不是哄得你聘她为正妃,本宫早把她除了。”晏皇后不屑地笑了笑:“萧敬嵩,你是本宫的儿子,从你一出生就注定不可能过平凡人的生活,你的美梦该醒了。”
    晋王气息骤沉,他忽然抬头直视珠帘后那道绝美的丽影,难得倔强地挺直了脊背,扬声道:“儿臣不会娶西秦公主。”
    晏皇后凤眸斜挑,透着睥睨苍生的冷傲。
    “本宫只给你两个选择。”晏皇后饱满的红唇淡淡弯起:“要么,同意和亲,要么,你就去地底下跟叶氏做对鬼鸳鸯。”
    晋王呆愣,俊朗的眉眼掠过丝震惊:“母后!”
    轻盈的脚步声浅浅响起,犹如踩在晋王心头。
    晏皇后的纤手拨开珠帘,裙裾上用金丝银线绣制的鸾凤似能飞出,价值连城的白玉噤步让她的裙摆浮动无声,翘头宫履嵌着硕大的东珠,一步又一步,走到了晋王跟前。
    “你要做情种,本宫成全你。”
    晏皇后纤纤玉指掐住晋王下颌,尖锐的护甲深深戳进他面颊,冷声道:“本宫还年轻,你父皇也春秋正盛,没了你,本宫大不了再生一个儿子,你真以为,本宫没你这背逆不孝的混账,就不行吗?”
    一时间,晋王的心跳疾如擂鼓,他目光闪烁,只觉得晏皇后严厉酷冷的视线宛如罡刀的冷锋,随时都能朝他的面容刮下来!
    “母后……儿臣不愿娶贺兰悠。”晋王据理力争:“二哥比儿臣更适合娶她,只要娶了她,二哥就能获得西秦的支持……”
    “蠢材!”晏皇后冷嗤,她收回手,卉珍连忙碎步上前替她擦干净护甲沾着的血渍。
    “你二皇兄将来要做天子,名声自不能有瑕,吴湘儿虽未生下长子却孕有一女,吴家百年簪缨大族,底蕴深厚,本宫犯不着动她,你死了王妃,由贺兰悠填补那空缺,正好。”
    “更何况,贺兰悠在西秦虽算受宠,但终究不是嫡脉,娶了她,是福泽还是淤潭,谁也说不清,所以,你就替你二皇兄探探路吧。”
    晋王苦笑:“母后真是女诸葛,若您是男儿身,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只怕也能打下一份基业。”
    晏皇后美眸微沉,眼底仿若能淬出冰珠子。
    她这一生,最恨别人说她非儿郎!
    “明日西秦的第一批使臣团就会到骊京,你只有一晚的时间可以考虑,要么娶,要么死,你自己看着办。”
    晋王面色苍白,卑微的匍匐在地:“母后,请您不要再逼迫儿臣了!”
    晏皇后的表情极其冷漠,甚至不见丁点动容,她翩翩转身,只留给晋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萧领嵩,是毒酒一杯,还是红绫满天,就看你怎么选了。”
    ……
    是夜。
    洗砚堂的书房,烛火存盏。
    萧凤卿安静地盘腿坐在小佛桌前,左手执白,右手拿黑,自己与自己对弈。
    白枫立在边上,默然不言,偶尔故作不经意地偷觑萧凤卿一眼。
    萧凤卿目不斜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少主,您说晏凌会答应为你所用吗?”
    密密麻麻的玉棋星罗棋布,在榧木棋盘上展开一场如火如荼的生死决杀,他随意捻起一粒黑棋把玩:“她别无选择,白枫,你知道晏凌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白枫实诚地摇头。
    萧凤卿侧脸冷峻,语气寡淡:“晏凌太重情义了,平时能冷静果决,一旦遇上‘情’字,她就只能老老实实束手就擒,我给她做了个牢笼,即便她明知是陷阱,也会心甘情愿踏进去。”
    白枫似懂非懂。
    “还是少主深谙人心,深谋远虑。”
    他顿了顿,欲言又止。
    萧凤卿冷冽蹙眉:“还有何事?”
    白枫揉揉脑袋,讪笑:“按照少主的说法,您要是对晏凌再好点儿,说不定她哪天就能为您欢欢喜喜地赴汤蹈火。”
    萧凤卿咀嚼这话,越琢磨,越觉得有哪里不对头,他神色倏然一寒:“你说什么?”
    “属下说,只要您对晏凌好些,她肯定能为您舍生忘死。”
    萧凤卿脸色更冷了,不假思索道:“就算她为我出生入死,那也是天经地义,我得对她好?你扪心自问,她那身份,配吗?”
    白枫心虚地低下头,单膝下跪:“属下说错话了,请少主恕罪。”
    就在这时,一抹倩影含笑迈进书房。
    看见跪地求饶的白枫,她愣了愣。
    “怎么了这是?”花腰美目流盼,掩嘴打趣:“白木头,你是不是又乱说话惹七爷生气了?”
    白枫不甘示弱地还嘴:“再胡乱给我取外号,我就撒上一把韭菜把你这盘腰花给炒了!”
    话落,白枫头上就被鸡毛掸子抽了下。
    萧凤卿面无表情:“花腰也是你能取笑的?”
    闻言,花腰眼波流转,千娇百媚。
    “二愣子,看在爷的份上,我今儿不与你计较,算你走运。”
    花腰走近小佛桌,将纸筒双手递给萧凤卿:“宫里送来的。”
    萧凤卿接过,自其中抽出一张卷着的纸条,他修洁的手指不疾不徐抚平纸条,看完以后,淡声道:“晋王答应娶贺兰悠了。”
    花腰讽笑:“听闻晋王和先王妃鹣鲽情深,先王妃香消玉殒那会儿,晋王还为她守孝,眼下看来,也不过是道貌岸然。”
    萧凤卿举起纸卷凑近蜡烛,跃动的火焰映着他的眼眸,他盯住被火舌舔焦的纸条:“晏云裳用命挟制晋王,晋王只得就范。”
    花腰轻蔑道:“有时候,真爱一个人,是连命都能放弃的,晋王的痴情不过是感动了他自己,这种渣男真恶心。”
    萧凤卿不赞同地扫向花腰:“美人是过眼云烟罢了,对世间大多男儿而言,权倾天下才是心之所愿。”
    花腰瘪瘪嘴,显然是不认可萧凤卿的观点。
    “少主,晏凌来了。”仲雷忽然进门禀告。
    萧凤卿并不意外,他露出早有所料的笑容,重新坐回小佛桌:“请吧。”
    白枫和花腰对视一息,心照不宣地退了下去。
    晏凌被月吟引进了萧凤卿的书房。
    “有劳了。”晏凌笑笑。
    月吟也展颜一笑:“王妃客气了,王爷就在里头。”
    晏凌点点头,低头往书房去了。
    擦身而过的瞬间,月吟突然回眸,眸光在晏凌挺秀的背脊上悄然转过。
    房檐下橘红色的宫灯随风晃曳,她娉婷立于灯影,明光游动的半张脸温柔恬静,那双隐在黑暗中的眼眸却一片深讳。
    ……
    晏凌踏月而来,她跨进门槛,信手关上门。
    萧凤卿专注于棋局,心无旁骛,一副心安理得无视她的模样。
    晏凌抬步过去,低眸看向稀有的榧木棋盘。
    棋盘上,黑白棋子星罗密布,走势纵横交错,黑子大开大合,白子以退为进,棋局杀机暗藏,胶着不下,双方看似势均力敌,实则一招便能定胜负。
    晏凌从棋盒夹了一颗黑子,淡定无波地放在大龙咬合处:“弃车保帅,出奇制胜。”
    萧凤卿弦月眉微拢,长指轻轻点了一下那颗力挽狂澜的黑子:“果然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晏凌迎着萧凤卿深邃的墨瞳,羽睫轻颤,倏然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
    “即日起,晏凌甘愿为王爷所驱策,在王爷的化龙之路上,助您一臂之力。”
    萧凤卿桃花眼微眯,凝视着晏凌清素的容脸,他唇角挑起一抹冷魅笑弧:“还不到一日,你便想好了答案,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
    晏凌略略抬眸,沉声道:“还请王爷莫忘记您的承诺,另外,晏凌还有一事相求。”
    萧凤卿非常慷慨:“但说无妨,你的任何条件,本王都可以尽量满足。”
    晏凌声若寒冰,几乎一字一顿:“我要恭亲王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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