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前,朽月全副武装完毕,右腿绑上竹枝绷带固定,抹了些通筋活络药膏,身上肌骨的不适感稍有减退,不过行路姿势还是难以掩饰,任谁看都能看出是一位弱柳扶风的跛脚新娘。
    潘夫人听从了朽月的建议,偷偷给两位随嫁喜娘塞了红包,吩咐她们在新娘子上下轿时搀扶一把,这招既能瞒天过海,又能彰显新娘娇贵之躯。
    为了不能露马脚,下轿之后喜娘半步不能离,两人必须要同行到高堂,待夫妻拜完天地,再护送回婚房才算完事。
    良辰已至,新娘披着红纱走出阁门,在汝州有个哭嫁的传统,新娘在上轿前必须是要哭一哭的,并且还得一步三回头念念不舍,由迎亲使者催请再三,如此才能坐上花轿离开。
    这位新嫁娘哭肯定是哭不出来的,只好干嚎两嗓子给自己加油打气,而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出了潘家大门,气得潘夫人直翻白眼。
    朽月哀叹成亲比打仗干架还累,想她恶神一生征战无数,却没哪一次像这般如临大敌,果然凡间女子不好当,好好的青春女儿非要嫁人做传宗接代的牛马,相夫教子,操劳一生,白白蹉跎年华。
    难怪那些犯错的神仙要贬谪下凡,经历轮回方能脱胎换骨,朽月私以为在如此极刑的磨砺之下,别说脱胎换骨,直接摒弃红尘烦恼顿悟成佛都是有可能的。
    万众期待中,新娘在簇拥下终于坐上花轿,朽月屁股刚一落座,吴神婆突然掀开轿帘对她道:“潘小姐,你坐定后便不许再动了,直到下轿前都不能挪动位置。”
    “为何不能动?”朽月不满地问。
    吴神婆咧嘴笑道:“不动寓意平稳顺遂,安定无忧,图个吉利罢了。”
    老太婆,动与不动,她都是要难产死的呀,顺个毛线啊顺。
    朽月嗤之以鼻,烦躁地朝那神经婆子摆摆手,“行了,装神弄鬼完就赶紧走,我下半辈子自己看着办。”
    “哎,潘小姐好走,老身祝您早生贵子。”
    朽月:算你狠,这跟祝我早死有什么区别?
    吴神婆一走开,送嫁的鞭炮声响起,八人抬起大红轿启程莫家,锣鼓唢呐一路吹吹打打,欢庆得像逢年过节。
    朽月坐在轿内阖目打坐休憩,全程进入忘我境界,她单脚盘坐在红绸布铺就的软席面上,双手结莲花印放于膝头尝试调理内息。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从城西去往城东莫宅,花轿经过一座城隍庙前,外面忽然有人在大喊“金莲”,朽月猛地睁眼,掀开红纱探出窗外,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拄着拐杖追在轿子后面跑。
    那人不是陆崇又会是谁呢?不出所料,他昨晚掉下四楼后也没死,不过怎么从街头混混转眼间变成一个要饭的?金盆洗手了?
    “快停轿!”朽月拍打轿门,朝外面的轿夫大喊。
    花轿的引路使者在轿外回绝了她:“花轿中途不能停,不然不吉利,还请新娘子见谅。”
    朽月赶紧把身上值钱的首饰用手绢包作一团,叫来随行喜娘给陆崇送去,同时捎带一句话,让他拿了东西赶紧离开汝州,走得越远越好。
    喜娘送完东西回来,趴在窗边对朽月回复道:“潘小姐,东西已经给紧追不舍的乞儿了,那人好像很想见你一面,还说您为他折一条腿,今后他必当以命相还。”
    朽月听完并没有很感动,而是揉着额头,叹了口气:“你再帮我传个话。”
    喜娘把耳朵凑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只听得新娘子清晰地向她吐了两字:“傻逼。”
    喜娘:“……”
    莫百川娶妻虽面上风光无两,惹人艳羡,但迎亲队伍冗长,过于靡费繁琐,本来汝州城东西两头来往不用一炷香的功夫,硬是让他们走上了大半天,及至傍晚整列队伍才完全到齐。
    花轿送至目的地停稳,周围数十丈鞭炮齐鸣,朽月在睡梦中被轰然声吵醒,让她一度以为遭天雷袭击,差点踹烂轿子出去跟人干架。
    鞭炮声还在持续不间断,轿内早已充斥一股刺鼻的硝烟味,朽月捏着鼻子‘享受’半天激情四射的隆重待遇,幸亏还没被熏成辣鱼干,便有人过来请她出轿。
    一伶俐小鬟掀开轿帘子,向里探进了个小脑袋,嘻嘻笑道:“新娘子,已经到了,快下轿来,莫老爷该是等不及了。”
    “我的那两个喜娘呢?怎不见她们来?”朽月看着这张陌生的小脸,略微讶异。
    “噢,我们老爷见喜娘们长途跋涉太过劳累,封了赏银,让她们先回去了。由奴婢来请您下轿也是一样呢。”小鬟向朽月伸来一只小手,古灵精怪地向她眨了眨右眼,以示友好。
    朽月透过红纱盖头瞧了眼对方的小身板,鄙夷地挥一挥袖子:“你太瘦了,扶不动我。”
    小鬟委屈地扁扁嘴,“我力气可大了,我们老爷每位姨太太过门都是由我扶的呢。”
    朽月摸摸下巴,“哟,人不可貌相呀,说说看,你都扶过几次?”
    小鬟认真地掰着指头数了数,而后露出虎牙憨憨笑道:“不多不多,算上今天,第八十八次而已,不过我可是第一次从正门迎接新娘呢。”
    小样,还挺有经验的你!
    朽月无情地拒绝道:“那也不行,你另外帮我找两个人来,我身子虚,脚又崴了,没法正常走路。”
    “那好吧,您先在里面待一会儿,我去找人。”
    小鬟疑似听懂了她的意思,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轿帘子一甩,转身一溜烟跑了。
    过了不久,那小丫头再次掀开轿帘子,眉开眼笑地乐道:“新娘子,我给你叫人过来啦。”
    哈,不亏是迎接过八十八位新娘的经验人,靠谱!
    朽月大喜过望,拾掇起所剩不多的优雅和矜持,稍稍整了整凤冠端坐好。
    世事难料,她还没高兴多久,那小鬟身子往旁边一避,对轿外的人道:“莫老爷,新娘子说脚崴了,要力气大的人扶。”
    朽月:“……”
    她有种不太妙的预感,果不其然,一只修长有度的手拉开掩蔽的轿帘,露出一个红衣男子清毅的下颌。
    “潘小姐,听说你身体不舒服?”新郎问道。
    朽月佯装咳了咳嗽,“有点。”
    “那由我来扶你可好?”莫百川向她伸出绅士的手,谦逊有礼地征求新娘的意见。
    轿外礼乐还在欢奏,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在莫宅门前的大红花轿上。
    在汝州城,新郎照理来说不应该亲自出门迎接新娘,如不然,则犯禁冲煞,于婚后生活不利,是以所有婚事嫁娶规定,新娘新郎在拜堂前不能提前见面,也不能有任何肢体接触。
    故今日此般情况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啪——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轿内响起,新娘一掌混元霹雳手泼辣地拍在新郎的手心上,而后轿帘被里面的人狠狠拉紧,杜绝任何有违礼逾矩现象。
    哼,他当轿子里面是随随便便的女人吗?
    那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在家学女红、恬静温婉、秀外慧中、十指不沾阳春水、恪守纲常伦理、懂礼守法的资深闺秀呢!
    “莫老爷,这不合规矩,请另外找两位女眷,谢谢。”
    新娘子细声细语,只言片语间无不折射出大家闺秀的优良涵养,好似方才那一击捍猛绝杀神掌只是个烟雾假象。
    莫百川抽出被打得通红如猪蹄的手掌,一时有些怀疑人生,不过这种迷茫只是暂时的,他嘴角挑起一抹饱含深意的狡笑,周围眼睛雪亮的群众不难解读出以下意思:
    女人你成功地引起本老爷的兴趣!
    一声裂帛脆响,莫百川将轿帘徒手扯开,钻入轿子一把抱起尚处惊愕中的新娘,傲然昂首地走在万众瞩目的红毯上,落拓不羁道:
    “本老爷就是规矩。”
    刹那间,礼乐骤然停止,铺天盖地的掌声哗然响起,清一色马屁精纷纷拍手称好,把有钱人的霸道任性粉饰成勇于打破迂腐礼制,不墨守成规的时代先锋。
    对于莫百川先礼后兵的做法,朽月心中虽有腹诽,当下也别无他选,只好任由其一路抱着,反正他不一定能走到高堂。
    朽月心里已有计算,莫家深宅大院,门外走到高堂距离不短,换作普通男子都够呛,更别说是这位坐拥庞大后宫,身体被榨干掏空的老色胚了。
    所以朽月有恃无恐,他爱逞能就让他逞,反正他那外强中干的身子骨迟早要垮。
    但是,走了老半天,莫百川怎么还不把她放下,手不酸,脚不软的吗?不可能啊,他铁定是在好面子硬撑,此刻怕是已经大汗淋漓了吧?
    朽月本想抬头,可惜凤冠太重,只能瞥见对方的侧脸,以及嘴角那抹从容自若的微笑。
    咦,不对劲,这个男人怎么跟想象中不太一样?
    在《无名书》中,莫百川应该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身体虽还健朗,但那方面不太行,以至于这么多年下来,他的八十七个姨太都未曾生育一子半女,迫不得已,渴望儿孙绕膝的他又纳了一房妾室。
    朽月带着一堆疑惑,伸出爪子捏了捏莫百川的手臂,兀地眉头一皱,那结实而紧绷的肌肉触感让她觉得有点不切实际。
    莫百川正走着走着,突然被怀里的新娘用手捏了一下,不由地停下脚步看她:“怎么了?”
    “没什么,”朽月挠了挠头,“就是想问莫老爷今年贵庚啊?”
    “呵呵,可能比潘小姐父亲小一两岁。”
    啊,这……
    朽月难以置信地又摸摸他的臂膀,前胸,腰肋,下盘……下盘就算了,够不着。
    她本来单手探索,又改成两爪子开弓上下其手,发现她要嫁的这个男人身材绝好,臂膀宽硕,前胸紧实,腰肋劲韧,下盘,没摸,不过以他抱着重物还能步履如常,可见下盘稳扎稳打。
    不简单啊,难道是每天晚上锻炼的结果?
    她的手还在人身上捏来捏去,莫百川终于忍不住地噗嗤大笑出来,“潘小姐,别摸了,很痒。呃,实在想摸也不是不可以,至少别在大庭广众,咱们晚上有的是时间。”
    朽月停下了肆无忌惮的手,低头陷入沉思,公孙若在《无名书》里把莫百川写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老淫棍,目的是想借此羞辱变成凡人的她,抹灭她身上不可一世的锐气。
    但是以她的接触来看,现在这个抱她的人年龄好像造了假,身份也存疑,现在不好揭穿,唯有等晚上再好好探探对方虚实。
    莫百川一路穿门过廊,妥妥帖帖把她抱到高堂,气都不带喘的。
    朽月原本以为到了地方总要把她放下去拜堂,吉时将近,他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众宾客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要搞什么明堂。
    “莫老爷,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新娘用手指戳了戳新郎的肩膀。
    莫百川沉默片刻,喉结滚了一下,回道:“你右腿膝盖有伤,不能下地。”
    朽月愣怔一下,视线落在莫百川的手上,难怪在抱她的时候有意避开膝关节,刚刚还庆幸对方没发现呢,原来早就知道了。
    司仪瞅了眼如胶似漆,不愿分开的新人,有点犯愁,又怕误了时辰,提醒道:“莫老爷,吉时已到,该行礼了。”
    莫百川颔首示意开始:“嗯,行礼吧。”
    司仪拿着红绸左右为难,纠结道:“可是新人要一起行礼的。”
    莫百川一本正经,十分肯定地告诉他:“是一起行礼,我抱着她。”
    “可这红绸你们怎么拿?”厅堂内有位年长者表示不解。
    “小鲤,把红绸缠在我们身上。”莫百川转头呼唤一声,方才那个小鬟机灵地从人群中钻了出来,接过司仪手上的红绸绕新人两圈,把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
    “哎呀,莫老爷,我不小心给打死结了哦。”小丫头吐了吐顽皮的小舌头,即使做错了事,脸上也没有半点歉疚,完全看不出是不小心而为之。
    “没关系,做的挺好。”莫百川由衷地嘉奖道。
    喂,哪里做得好了,搞的她和莫百川像连体婴一样!
    朽月有苦难言,不予置评,只想赶紧结束这种尴尬的环节。
    “一拜天地!”
    司仪高喊,全厅肃静。
    新郎抱着新娘弯下腰身,朝着天地拜了三拜。
    “二拜高堂!”
    莫百川父母早早故去,高堂上两张主席位是空置的,他便抱着朽月屈膝跪下,对着供桌上的祖先牌位拜了三拜。
    “夫妻交拜!”
    前两二礼可以勉强含混过去,到了第三个礼,这下总不能由新郎一个人代劳了吧?
    全场宾客越发好奇地翘首以待,令人费解的是莫百川依然我行我素地抱着新娘子不放。众人暗暗诧异:他是准备抱着新娘行对拜礼吗?
    朽月膝盖有伤,不用下地行礼乐得自在,莫百川此举是为她着想,心里忽而对这人生出一丝好感来。
    可是,莫百川究竟要用何种方式与她交拜呢?
    她还没想通答案,莫百川倒先解开谜底。
    在高堂红烛前,他垂下脑袋默默凝视怀里的新娘,唇畔携一缕温柔春风,朽月透着红纱看得隐隐绰绰并不真切,只是觉得对方轮廓太过熟悉,和镌刻在心底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恍然间,她额头被人轻轻磕了一下,待回过神,一句轻柔低语滑进她的耳朵:
    “新婚快乐,我的新娘子。”
    深情如许,令闻者动容。
    莫百川此举引起颇大争议,点头之交代作对拜之礼,有人说礼轻情意重,也有人认为不符礼法,不伦不类,从古自今就没有哪一场婚礼是如此拜法,实在草率。
    那位司仪用袖子擦拭面颊上的虚汗,在一众质疑的目光中宣结仪式完毕,赶紧潦草收场:
    “礼成,送入洞房,送入洞房!”
    婚礼结束后,莫大财主不让新娘脚沾地,亲自抱着美人走红毯,跨火盆,拜高堂的佳话传遍大街小巷,人们津津乐道了足有一整年,此美谈热度才始见消退。
    朽月被莫百川抱入婚房中,因新郎还得去敬酒,故而连体婴不得不分开。
    婚房布置得奢华喜庆,此时此刻,只余下新娘一人。朽月坐在满床的桂圆红枣花生上,屁股被膈得生疼,肚子在这时饥肠辘辘地叫个不停。
    劳累一天,她倦怠得不想动,卸下凤冠盖头,随手地抓起床上的干果勉为其难地凑合下腹。
    进食完毕,朽月在床上打坐调息,鉴于莫百川那过人的体力,又弱又残的她处于劣势,如再不养好精气神,只怕会让人生吞活剥了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莫百川回来了,后面跟着一群准备闹洞房的狐朋狗友,那些醉鬼吆五喝六,耍酒疯吵嚷着要看新娘。
    听见外面的声音,朽月极有先见之明地把盖头重新盖回去,不过莫百川一进房间就眼疾手快地把门关上,堵在门后不让人进来。
    “哎,莫老爷,我们都闹了你八十七次洞房了,也不差这一次吧?听说潘家小姐乃千古绝色的佳人,让我们开开眼界也不会少块肉不是?”门外有人抗议。
    “我的新娘只有我能看。”
    他醉醺醺地朝众人挥挥手,不给半点商量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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