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瑀的住处在使团驻地的最中央,门外有两个附离持刀把守,忠恕进来时,萧瑀正独自一人坐在胡床上深思,他还穿着一品紫色官服,没戴官帽,用簪子挽着苍白的头发,脸带忧色,看到忠恕,面上一喜,忠恕向他施礼,萧瑀笑着站了起来,紧前几步拉住忠恕的手:“贤侄,你比在长安时更英发了,看来突厥的牛肉更养人啊,呵呵!”
    萧瑀的身世可说显赫至极,他生下来就是南梁的小皇子,入隋后又是皇帝的小舅子,朝堂上的宰相,再随李渊太原起兵,担任大唐宰相、御史大夫,他与李渊是表兄弟,很受李渊器重,李渊刚刚逊位做了太上皇,他竟然就落到眼前这步田地。
    萧瑀拉了忠恕坐下,忠恕只敢坐半个身子:“御史大人,唐军已经来到谷外了,您知道吗?”萧瑀苦笑着点头:“没人告诉我,但我也猜到了,这不正是我们被困在此处的原因吗?”忠恕问:“御史大人,我有些冒昧,请问您出使之前见过天子吗?”这话确实有些离谱,与突厥议和是天大的事,如果没有天子的亲自交待与敕令,谁敢说这个话?又有谁敢让一个宰相带着庞大使团来安抚受降?萧瑀笑了笑,并不怨怪:“突厥使臣到达长安的第二天,天子就召见了我,当面命我作为使节出使突厥。出发之前,又蒙天子在太极殿召见,赐予旌节。”旌节是使者的标志,就是苏武用来牧羊的东西。
    忠恕没多深思,随口问了一句:“天子有没有颁下书面敕令?”他之所以冒出这个念头,是因为想起在被任命为代州副都督时,屈突盖代中书省去宣布任命,他因为缺乏经验,没有接受委任书,候君集因此拒绝他到任,但他这突兀一问可说对萧瑀极为不敬,萧瑀身为朝庭重臣,怎么可能仅凭天子的口谕就带队来突厥议和?天子又怎么会轻率失格,对国事如此不郑重?萧瑀一直把忠恕视作在深山里长大,没有见过世面的一介勇夫,以为他怀疑自己没有被赋予完全使命,也不见怪,起身从帐侧紫色布包之中拿出一个黄色的卷轴。
    敕令竟然是书写在薄薄的丝绸之上,忠恕接过展开,只见上面写着:“敕谕萧瑀为突厥安抚使,代朕安定北境。钦哉。特谕。”上面还有红红的天子玉玺印章。忠恕看过,双手捧着敕书交还萧瑀,萧瑀放置好,叹道:“天子在诏我出使之时曾亲口说过,将命李靖所部一万人陈列大漠之南为我壮胆,在和约签订后北上迎接我归国,没想到这一万人就是个药引子,唉!”天子李世民就是拿他当幌子,自然不会告诉他实情,忠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老人。
    萧瑀连叹了几口气,又问忠恕:“贤侄,你在突厥日久,与叶护殿下可有交往?”忠恕点了点头,知道萧瑀明知故问,也明白萧瑀的意思,福拉图行事不避人,她和忠恕之间的情事整个大营都知道,肯定也传到了萧瑀的耳朵里:“御史大人,使团暂且安全,但就怕…”他不说萧瑀也明白,大唐军队既然打了过来,证明天子李世民根本没把议和使团当回事,福拉图杀不杀他们都无关要紧,但突厥一旦顶不住了,将要人毁族灭,必定要杀他们泄愤。萧瑀问:“贤侄,能否安排我见见叶护殿下?”忠恕苦笑道:“最好不要见了,她不会相信大唐的几十万军队是前来迎接使团的。”萧瑀苦笑点头:“也是,她那么睿智的人,不好骗的。”萧瑀心里沉重,被天子当作诱饵,任你多么忠心,都会感到无比失落。
    萧瑀长叹一声:“天哉?人哉?”忠恕问:“御史大人,您与天子相知二十年,自太原起兵就在一起,依您看,是天子不顾及你们的安危,冒险用兵吗?”萧瑀苦笑: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几十万大军已经堵到谷口了,在大唐,私调十个禁军都是死罪,谁敢擅自调动数十万兵马来打突厥?那又是何等一个大动作,人马粮草要牵动全国,准备时间长达数月,焉能瞒过天子?他仰脸长叹,连连摇头:“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萧瑀自大业末年私逃太原后,对李渊父子忠心耿耿,殚精竭虑为主上谋事,虽然有时耿直过头,与天子偶有小小歧见,但忠直之心从未变过,想不到今天落入如此困境,被自己的君主耍弄抛弃,任你再忠心,也难免愤懑。
    忠恕告别萧瑀回到庭芳的住处,只看他的脸色,庭芳就知道他并没什么收获,忠恕怕她担心,笑了笑,道:“师妹,要不要一起去见宝珠,顺便看望一下我心仪的人呢?”他说“心仪的人”时改变了腔调,当然不是真的,福拉图胡猜乱妒,害苦了达洛和南太主,也让忠恕对她生起恶感,二人决裂。庭芳笑了笑:“我不去了,公主殿下一定是位非常出色的女子,我怕也和叶护大人那样,见了她产生妒意,呵呵!”这是庭芳第一次和他开玩笑,忠恕笑道:“你这么说,那我就得自重,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见了,呵呵。”二人相视一笑,心中充满暖意。天黑之后,忠恕怕离庭芳太远有事照顾不及,也不再避嫌,就在庭芳的帐中调息。
    天亮之后,唐军前哨抵达谷口,在距壕沟数百步外停了下来。忠恕来到半山腰向下观望,从旗号上看,东面是候君集的军队,西面是李勣,中间是宗王李孝恭所部,东面军阵最前列的大旗上写着斗大的“苏”字,估计苏定方又归入了候君集麾下。
    唐军都是骑兵,没有携带攻城的器械,福拉图坚壁清野,毁坏了草场与水源,突厥占有地利,但唐军人多势众,又有攻城经验,将帅英明不凡,双方可说势均力敌,鹿死谁手,就看运气了。
    福拉图和节特的大帐就设置在距谷口不到五百步的地方,只要谷口被攻破,她和节特首当其冲,率先赴死,她的用意很明显,就是欲以此激励突厥人。忠恕远远地看到福拉图带了两个护卫,骑了马赶往谷地北面,她穿着最喜欢的绿色长袍,褐色的头发飘拂着,在营地中分外显眼。忠恕怕自己心乱,不敢再与福拉图见面,而福拉图自前晚之后也没有再找他,她存了必死之心,那晚就是与忠恕诀别。看着福拉图飘逸的身影,忠恕心里涌出的全是两人缠绵时的甜蜜,她的种种恶行竟然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谷口响起熟悉的鼓声,那是唐军的进攻号令,只见一队唐军骑兵披着重甲,迅速冲向谷口壕沟,守卫谷口的是喀力带领的附离,他们是突厥最精锐的力量,面对强敌很是沉着,待唐军冲到一百步内才开始放箭。
    喀力在谷口处挖了条三丈多宽一丈来深的壕沟,里面灌满了水,唐军骑兵根本无法越过,但这条防线有个弱点,就是布班河的河道处,因为无法在水中作业,河道无法挖深,也无法在河道里填埋石头,因此石墙防线留下一个三丈宽的缺口,附离在河道两侧布置了车阵防守,唐军将领很快就发现了这个软肋,就想先从这里突破。
    第一排唐军披着重甲,抵近壕沟放箭,一半的箭都射向河口处用于防守的拉拉车,箭上都带着点燃的油布,射到拉拉车上,很快就燃烧起来,有七八辆拉拉车着了火,几个附离想扑灭火焰,刚露出身子就中箭倒地。喀力应变很快,一看唐军使用火箭,立刻命令附离找来厚毡,在河里泡湿之后,再在地上搓揉着沾了泥土,然后覆盖到拉拉车上,这样唐军火箭的威力就无从发挥。
    唐军的人和马都披了重甲,普通的箭蔟打在上面都会滑过去,只有使用重箭才能击穿铠甲,喀力见轻箭伤不了唐军,命令手下停止还击。唐军还在放箭,附离都躲在石墙后面,箭根本伤不到他们,喀力摸不清唐军为什么要做这种无谓的攻击,他不敢大意,命令所有附离不得擅离战位,老实呆在石墙后面,轻易不要露头。附离习惯于在草原上纵马驰骋,拉弓放箭,现在下了马躲在石墙后面,看着敌人的弓箭嗖嗖地从头上飞过,极不适应。
    果然唐军一会就改变了战术,重甲骑兵冲到壕沟前放箭压制石墙后面的附离,轻装骑兵下到水中,沿着河道冲了过来,这时拉拉车发挥了作用,石墙豁口两侧的附离躲在拉拉车后,交叉着向冲来的唐军放箭,唐军在水中行动迟缓,又不能披挂重甲,纷纷中箭倒下,后面的不得不退了回去。
    这时东西两边的山沿处响起了号角声,有唐军的号鼓,也有突厥人的号角。昙会把石墙建在山脊的陡峭之处,墙脚下就是深沟,他又特意把缓坡挖深,守护的突厥人高高在上,进攻者只能下到沟底向上攻击,箭射不上去,云梯搭不上来,只有挨打的份。忠恕看到一队唐军徒兵从西面山腰处开始攻击,他们排成一队,前边的士兵手持大盾掩护着,后面的士兵每人都背负着一个袋子,顶着突厥人的箭雨靠近过来,来到深沟边缘,把肩上的袋子扔到沟里,转身就往回跑,那些袋子用草编成,里面盛满土石,忠恕立刻明白唐军的用意。
    唐军用大盾保护,突厥人的弓箭很难伤到他们,加上人数众多,日夜不停地填进,总能在山沟里填出一条路来,甚至可以把路填到高过石墙。唐军选择的攻击位置都在石墙凸出的中腰,两边守卫的突厥人虽多,但唐军只攻一点,其它方向的突厥人都使不上力,只要在这里打破一个缺口杀进来,谷地的防守就算破了,忠恕不能不佩服唐将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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