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娟倾听着郑航说话,十分钦佩他温和的说话方式。他直截了当,但又不让人感到过分尖锐。她喜欢郑航这一点。经过这段时间的了解,她知道郑航是一个有奉献精神、正直诚恳的人。
    “你们搜查了我的房间?”李朔轻轻地说,眼睛转向方娟,在她的目光中搜寻,试图猜测情况有多糟糕,他知道自己无法左右这一切。
    郑航沉思着点点头,然后继续说:“你桌上有张纸,写着上百个‘赖活着’字样,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们这样的人本来就是赖活着,”李朔凄然说道,“没有幸运、没有梦想、没有能力,生命时刻处于危险之中。”
    他难过地说:“大家也不把我们看在眼里,社会把我们当包袱,对你们来说,我们死了比活着更好,整个儿就是一摊垃圾。但我还是想好死不如赖活着,那就这样活着呗!”李朔说着,摇了摇身子,似乎展示给他们看。
    “是不是知道有人威胁到你的生命才这么想?”
    “不是,我哪有您那样的思想!”
    “我们在你房间里还看到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及数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一些人名而已。”
    郑航盯着他的眼睛。“那都是些吸过毒的人,数字则是时间,也就是说是案发时间。他们或被杀了,或被作为嫌疑人抓进了看守所。这一点,你也在纸条上做了标注。”
    李朔瞪着眼睛,没有出声。
    “你怎么这么准确地知道他们的情况?”郑航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
    “我……我道听途说的。”李朔目光躲闪着。“我听说一个便记录一个,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或者……同病相怜而已。”
    “你要知道,你的纸条为我们提供了十分有意义的东西。”郑航目光温和地看着他,转而语重心长地说,“‘朔疤子’,你本来是个很出息的人。高中毕业遇到些麻烦,没能上大学,走上社会,结婚生子,又开始惹麻烦,妻离子散,不幸陷入毒品中,从此毁了自己的一生。你是一个聪明人,方主任很喜欢你的风趣。你是一个好人误入歧途的典型,现在你所受的惩罚差不多了,该回头了,不要再把天赐的良机糟蹋掉。你懂的……”
    三人沉默着。
    郑航相信李朔不是那种寡廉鲜耻的人。堕落的悲剧,不仅仅是因为人品,有时因为在灾难和困苦里,人生失去了控制。他肯定想过挽回,但缺少实质性的努力,或者努力过,却在挫折里过得更糟。
    “我就是个这样的人。”他答道,一点儿也没有可悲或难堪的样子,“失去人生的一切也许是天意,但我自甘如此,没有什么可以回头的。”他显得非常真实,毫无怨言,好像是个真正宠辱不惊的人。
    在郑航眼里,在警察面前平静如水,比跪地求饶,比急吼吼地自辩无罪更加危险。是人都会想往好处去,这必然让他充满欲望,就像石头压着的草,千方百计寻找太阳。如果仍屈服着,或者出于天性,或者有着更大的目的。
    “‘朔疤子’,”郑航平静地说,“如果有人要你的命,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这你应该是知道的。如果你配合我们,一起查实针对你、针对你同伴的罪犯。我想,这一切都会过去,包括你的抢劫行为。”
    李朔一言不发地坐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方娟,想要显得自然些,他第一次在方娟面前失去了表面的幽默,眼里忽闪不定。
    “我想你听懂了郑副所长的意思。”方娟补充说。
    他点点头。也许仍然困扰着,也许已经打定了主意,李朔的脸上露出痴痴的表情,这是所有在押人员拒绝回答问题的表情。
    郑航叹了口气。他不喜欢这种表情,如果是他的犯罪嫌疑人,他肯定有办法,但李朔不是。他想从李朔嘴里掏出信息,更重要的是沟通、信任,而不是强制。
    方娟气呼呼地盯着,见郑航不再说话,只得收起情绪,转而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
    之后不久,两人站起来。郑航低头看李朔,察觉到他非常紧张。“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还会过来的。”郑航边说,边把自己的警民联系卡递给他,“如果想起什么,请立即给我电话,我会第一时间来见你。”
    李朔点点头,什么话都没说。看守进来押解时,他又回头看着方娟,她的眼里满是安慰。“其实你不用待在看守所里。”
    独自坐在远离监友的角落,李朔一直在考虑。或许他仍旧在努力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还有他从郑航和方娟那里听到的一切。
    要消化的东西太多。他一辈子经历的事情够多了,而这几年面临的危险更让人胆战心惊。拖延没有意义。他真的得告诉他们,看来现在正是时候,因为警察已经警醒。
    “发什么呆呢?”一个监友问。
    “别惹我,我刚受了提审。”他严肃认真地说,差点儿怒目相向了。
    一个被看守押出去受审或教训的人,心里总会愤怒或不平,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否则会给整个监舍带来强烈冲击。监友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恐惧。
    李朔坐在那里,浑身颤抖。他现在关心的只是保证自己的安全。但郑航说“看守所并不比外面安全”,也许是真的。
    23
    郑航约庄枫吃晚饭,庄枫却把地点定在“零点”咖啡馆。
    郑航走进二层大厅,小提琴低婉而忧郁的声音弥漫着,钢琴随后悄悄地、细腻地奏出流水般的质感,充盈在咖啡馆的每一个角落。庄枫坐在临窗的卡座,似乎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充盈着了优美而伤情的乐感。
    郑航走到庄枫面前,上下打量他一番,他仍没醒过神来。
    “水单?”郑航扭过头对旁边的侍者简单地说了一声。
    “哦,我已经点过了,只等你来享受。”庄枫终于晃了一下身子,对侍者打了个响指。
    侍者点头微笑而退,一杯蓝山咖啡迅速端上郑航的台桌。庄枫掏出一包香烟,捏出两支,呈“v”字形伸向郑航。此时,两人才正面相向。出现在郑航面前的,是一张棱角分明、冷峻白皙的脸,浓密的眉、高挺的鼻,乌黑深邃的眼眸泛着坏坏的笑,头发明显认真打理过,一丝不苟地挂着,既自然又顺溜。
    不过,他左手边放着一叠卷宗,一副不愿虚度光阴的模样。郑航毫无预警地抢过来。
    “这……这是你该拿到的东西吗?”
    “你不是要我帮你吗?不看这些怎么帮你?”他拉长尾音,用无辜的语气说。
    郑航紧紧盯着他,然后瞄了一眼案卷内容,是志佬被杀案的侦查卷。从发案登记到现场勘查,从法医鉴定到搜山报告,是全本卷宗复印。不论是以何种方式流入庄枫手里的,这都是泄密犯罪。
    “真是好极了。”郑航低声说。
    “我们只讨论内容,不谈形式吧!”庄枫心虚地咬着嘴唇,讨好地说,“我可以肯定,你为李后宝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我向你提出法律援助,不是我们不懂法律,而是宝叔需要,程序需要。”郑航以资深警官的自信口吻说,“这个案子存在疑点,是警察的事,我希望你不要介入。”
    “那是,我这只是惯例做法。”他说,“看完案卷,我才知道宝叔是无辜的,但如何自证无辜,还有一段距离,他一定需要我参与。我想,这也是你约我见面的原因。你对宝叔倒真是全心全意。”
    郑航抿了抿嘴唇,恨自己必须承认这一切,而这被庄枫说穿,似乎被他抓住了把柄。“我只是为案件当事人负责任。”
    “当然,”庄枫就事论事地说,“当事人提不出确凿的不在场证明,现有证据完全可以将他送上法庭。但现有证据又存在漏洞,证据与证据之间不像铁环一样扣得那么紧密,所以两方都存在被反控的危险。警方和律师都需要努力调查。这当然就是你我的事,谁都不希望自己手头的工作不如人意。”
    “我希望你跟我站在同一立场。”郑航脸色不悦地说,“你不是一直在保护被告人的权益吗?这次我提出的疑点都是有利于你的。”
    “你错了。你们警察才自诩公道正义。虽然我不能违背法律,但我忠诚于聘请人的利益。不论被告还是原告,谁聘请,我就得维护谁的权益。”
    “一副孔方兄的嘴脸。”
    “我说了是在法律范围内,”庄枫解释道,“量刑也是有幅度的,律师的作用是在这个幅度内让聘请方获得更大权益,或受到更少的惩罚。”
    “这都是废话。我需要证明宝叔是完全无辜的,事实如此。这起案件只是几年来系列杀人案的其中之一,宝叔被人嫁祸了。你不用把一切弄得太过复杂,也不要用钱来衡量目前面临的问题,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志愿者。”
    庄枫恍惚了一下,然后努力将精神集中在手边的案卷上。
    “所以,”他双手紧握,“你让我专注于这一起案件,找出宝叔没有涉及案件的证据?小航,有没有其他可以告诉我的?比如系列杀人案,到底并入了多少起案件,有什么嫌疑对象?”
    郑航耸耸肩:“你只需要了解你要做的事情。”
    “搞什么鬼,你说清楚些,不是更有利于我调查这起关联案件吗?”他显露出气急败坏的神情,不过他脸上迅速浮起微笑。
    “你不要着急,该让你知道的,迟早会告诉你。”
    “好吧,强者逻辑。”
    庄枫看了他一眼,装得非常不高兴。他显然想挽回刚才的失态。不过,郑航了解他的性情。
    “志佬被杀案呈现出的一些证据跟宝叔毫无关系。”郑航说,“这正是我们提出怀疑的依据,但我们对此什么都还不知道。我们需要做更多的调查和鉴定,在这之前,我们没有任何最新信息。”
    “并案就是信息——”
    “小枫,那是刑侦部门的事情。我只是在帮助宝叔,我相信宝叔是无辜的。”郑航才不会轻易透露任何侦查信息。
    “小航,你不是此案的主要侦办警官吗?你都不知道,还有谁清楚呢!”
    “哈哈,如果我是,”郑航拍拍案卷,“你就拿不到这些东西,还会处理几个人。”
    “好吧,好吧,”庄枫举起双手,请求和平沟通,“我真的想帮你忙。”
    “别装,你肚里有几根花花肠子,我清楚得很。”
    庄枫浪笑着说:“对,你肚里的肠子都是白的。信息共享,对每个人都好,至少我可以从法律的角度提供建议。”
    “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知道真相是什么。而现在,我只是想确定凶手不是宝叔,证据只是转嫁上去的。”
    “为什么不是他呢?”
    “因为他没有杀人动机,他杀不了人,还有……”郑航看了庄枫一眼,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下去,“志佬比他高大,他根本移不了尸体。”
    “哦……”此时,庄枫的表情真的很惊讶。郑航突然停顿下来,他知道,案卷里没有这些东西,他不能说出案卷里没有的东西。
    “为什么会是他呢?”他拉长尾音,讽刺地模仿庄枫说话。“案卷里有证明是他的东西。我想让你帮我一起去调查证明不是他的东西,因为你现在是他的律师。”
    庄枫先是吃惊,接着转为困惑,然后开始沉思。
    他翻开案卷,两眼盯着法医鉴定。“你的意思是现场发现的皮肉、布条、血迹,是凶手事后塞给死者的——好比,古装戏里拿着别人的刀枪、箭矢搞偷袭。布条好说,那凶手如何搞到宝叔的皮肉和血迹呢?”
    “这就是我们需要解决的问题。”郑航淡淡地说,“宝叔情绪消沉,在我们询问时不肯说,我想一定有原因。”
    “怎么不说呢,说出来不就可以自证无罪吗?”
    郑航沉着脸,想解释一下,接着闭上嘴巴。显然,他打从心底认为庄枫说这种话太幼稚,不像个律师,但他不想刺得太深。个人辩解,只能让警察产生怀疑,环环相扣的证据链已经将他锁定,除非……
    “你不是专家吗?能否自证无罪该由你来告诉我,中间究竟遗漏了什么?”
    “嗯,”庄枫看着郑航,谦逊地说,“我提点儿建议,一起讨论讨论,你看怎样?”
    郑航不置可否地沉着脸。
    “在我看来,现有案卷有几个基本问题没有查清。首先,宝叔当天的行踪,也就是有没有不在场证明?这个是关键。刑警查过,但不是很清晰;他本人的供述有避罪的嫌疑,没有旁证,不足信。”
    “他跟我提到回家途中遇到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他。”郑航说,“这是他当晚行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在刑警询问中,他却忽略了。”
    “他晚上活动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摸清,没有人证,就得有视频。”
    郑航点点头。庄枫受到鼓励,继续说:“第二个要调查的部分是第二天他为什么突然逃离。当时,专案组并未怀疑是他作案,是什么吓走了他呢?有人提示了什么吗?这个人是谁?说了什么话让他如此惊恐?”
    “关键在于他自己。”庄枫转过头看着郑航,目光直勾勾的,期待他说出重要消息,“可我就此问过宝叔,他装疯卖傻。”
    “总说了些什么吧?”
    “我跟他待了大半夜,从各个角度探问这个问题,他说到一些人和事。”
    “哪些人和事?”
    郑航看着庄枫急切的表情,说:“没说具体。他说他有预感,有些迹象显示,他那天晚上的活动——”
    “行踪。”庄枫纠正他。
    “是的,他的行踪成了别人构置陷阱的一部分。那个人像天神一样,知道他会干什么,会出现在哪里。很显然,那人不仅当晚在跟踪他,还知晓他近期所有的事情,知道他的所思所想。这样才能扣紧每一个步骤。”
    “我猜情况或许更加糟糕。”
    “圈内的人知道,他已经很长时间不接触毒品,但那晚他悄悄地出去找了毒品。”
    “找到吗?”庄枫追问道,“跟谁买到的?是熟人还是陌生人?我想应该是他以前接触过的零包贩毒者。”
    “你的估计没错。但是,他是偶然遇上的,他已经删除了以前存下的电话号码,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所以我们无法找到。最后,他往回走。本来可以走大街的,但他怕遇上巡警,便走了一条小巷子。正好在巷子里被人算计。”
    “他多多少少会知晓些那个袭击者的信息吧?”庄枫焦急地问。
    “嗯。”郑航没有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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