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一本生死册,写尽人间万千仇。
    傅容月在纸上写下这句话,停下笔来,眼里忽然略过前尘往事,悠悠叹了口气,她放下笔,心中带出无尽的惘然。
    魏明玺正好进门,瞧见这一幕便围过来:“月儿,怎么了?”
    “他的时候好像到了。”傅容月低声说着,抬起一张白玉无瑕的脸看向自己的夫君:“这些年来,我送走了我爹,送走了义父,送走了大哥和复关,没想到一眨眼,也到了该送走他的时候。”
    这个他指的是谁,魏明玺心知肚明。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妻子:“玉佩已经让天临送去给他,我从水镜中窥见他日日都带在身上,你也不必过于忧心,到时候,搜魂玉会将他的魂魄带到你跟前来。我们再为他寻一个好去处,你若实在想念他,转生之后,我就常去看看。”
    傅容月埋头在他怀中不说话。
    她委实亏欠了魏明铮良多。
    魏明玺一手揽着她,腾出一只手来推算着日子,忽然哑然:“就在今天?”
    “嗯。”傅容月点了点头。
    魏明玺便道:“我让天临去一趟尘世。”
    “还是算了吧,天临心性不稳,上次出去便带回来一身风月,这次出去还不知道要惹什么麻烦。你亲自去迎。”傅容月脸上写着郑重,“我只信任你一个。”
    魏明玺原本有些不大痛快,听了这话,心底就跟抹了蜜一样甜。
    他拍了拍傅容月的肩膀:“你放心。”
    傅容月目送他远去的背影,方才的颓然渐渐去了,也涌上暖暖的笑容。明玺让她放心,她当然放心,这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她只放心这一个人。她与他在孩子时代相识,在少女时候相恋,又一直相伴了快四十年,如今孩子都四十岁了,他从未让她失望过。
    这一日,辟玉谷中的日头好似格外漫长。
    魏明玺出谷去,日暮十分才从谷外回来,回来时,手中托着的玉佩熠熠生辉,傅容月抬眼看他,他点了点头,将玉佩放在桌子上就出去了。
    这是给傅容月的空间。
    傅容月没说什么,等他走后,她便挥了挥手,玉佩上华光一闪,有人影从茫茫雾气中走出来,一步步隔着千山万水般,走到了她跟前。
    眉眼依旧如初,只是眸中沧桑已老。
    “眀铮。”傅容月低声喊了一声。
    雾中人已满脸是泪。
    他就站在那儿,并没有走近傅容月,眼泪滚滚落下,他的牙齿微微咬入了下唇,他就这般定定的看着她流眼泪,屋子里的气氛一时仿佛凝滞了。眼前的人还是当年那个人,那眉眼处仍旧是魏明铮记忆里的模样,她完全没有变老,自然也不会死去,而他,已经死了。
    今生,已经结束。
    她曾经许过他来生,可她没有来生。
    他也不想要来生。
    能再见她一次,来生对他来说,无所谓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的能再见到傅容月的。
    “容月。”他哽咽着,好半天才发出这么两个模糊的音节,傅容月点点头,他便崩溃了一般的嚎啕大哭起来,这是他压抑了四十年的哭泣,他泣不成声。
    傅容月一步步走近他,她叹了口气,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眉心。
    她笑:“从前就跟你说过,总是皱着眉头会变老。”
    “我早就老了。”魏明铮哭着说:“这四十年来,我总是会想起你,你上一回让天临来见我,我很高兴,那玉佩……”
    “是搜魂玉。”傅容月点点头,展开笑容:“你魂断之时,玉佩会将你带入辟玉谷。明玺亲自去接的你,你看见他了吗?”
    “没有。”魏明铮摇头。
    他在位四十年,一生的精力都投入了朝政,算得上是个好皇帝,临到驾崩时,群臣痛哭,百姓嚎啕,他的床前围满了人。他心如死灰,这一死于他而言是解脱,他走得毫不眷恋,根本不曾好好看一眼当时床前都有什么人,哪里又顾得上魏明玺?
    “没有就没有吧。”傅容月抬手,轻轻整理了他凌乱的头发。
    魏明铮一愣。
    他已经死了,可她能触碰到她,他下意识的伸出手,便捉住了那莹白的手掌。
    掌心的温度是暖的。
    他提起的心放下些许,却舍不得撒手,傅容月也由着他握住自己,目光暖意莹莹的看着他:“人之生死,轮回有章,接下来你想去哪里?做个什么样的人?”
    “我哪里也不想去。”魏明铮摇头:“我也不想有来生。”
    “你可知,你若没有来生,只能灰飞烟灭?”傅容月一惊。
    魏明铮收起眼泪,他握着她的手,那些从前不能讲的话,在这四十年来的夜晚说过无数次,他摇摇头,心里很安静,他听见自己说:“如果只能灰飞烟灭,那就灰飞烟灭。”
    这样,不用记得她也好。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傅容月便觉得眼圈酸胀。
    她想过很多种答案,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魏明铮的坚决撼动了她,这些年来,她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愧疚如同火山喷发般爆炸开来。她忍住眼泪,一时间,原本魏明玺交代过她的那些东西她都忘记了,她只想满足魏明铮的愿望,哪怕那愿望她本不该去聆听。
    “眀铮,不要这样。”
    她低声说:“你总该有个愿望吧?”
    魏明铮笑起来,他的愿望,她不是早知道吗?
    可他总不会让她为难。
    他摇头:“别的愿望就没有了。我只这一个愿望。”
    “你可知道,凡人不能留在辟玉谷?留在谷中,你会扰乱辟玉谷的循环,谷主会按照谷中的律法将你处置,到时候,即便是你想做人,也是不可能的。”
    魏明铮平静的看着她。
    能这样看着她,真好。
    他笑:“我懂。”
    “入轮回有什么不好?你今生是皇帝,享尽人间富贵,你政绩卓越,功劳簿上的功勋,足以保你十世衣食无忧。”
    “十世衣食无忧又如何,轮回没有你。”他说。
    “你!傻子!”傅容月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她一哭,魏明铮便手足无措起来,跟从前一样,他总是见不得她的眼泪。只要她掉眼泪,他哪怕心里有些不乐意,也总是想要妥协。可是这一次,他真的不想妥协。
    “你就成全我。”她的眼泪滚烫,落在他的手指上,他轻轻擦干她的眼泪,将手指在唇边轻轻吸吮,他笑道:“我是傻子,你也是个傻子。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我,你也一样过得很好。等我灰飞烟灭,再过一个四十年,你就可以学着忘记我。一个四十年不行,那就再等一个四十年。总有一个四十年过去,你就不会再记得我的容貌,我的声音,我的故事。多好。”
    “我说过,我不会把你忘了。”傅容月抬起头,她很认真的看着他:“你,不去轮回?”
    “不去。”魏明铮回答得没有一点犹豫。
    “如果……”她小心的看着他:“如果我也去轮回呢,你也不去吗?”
    话音未落,跟前的魏明铮却是轻轻颤抖了一下,握着她的手很紧,他脸上的喜悦不曾掩饰,眼中仿佛盛开了花儿:“当真……可以?”
    她不能离开辟玉谷,去轮回的话,是不是便没了仙途?
    他眼中的花儿谢了,他想要同她的来生,可他害怕,这个来生便是永远跟她诀别。
    她如果消失在这个尘世里,他的来生也没有任何意义。
    “可以。”却听傅容月咬咬牙,“生生世世,我都会等你。”
    魏明铮正要摇头,眼前化光一闪,他便又回到了玉佩里。玉佩里的馄饨世界是虚无的,他沉沉睡了过去。傅容月在屋子里掉了眼泪,外间的魏明玺自然心里清楚。他不想去听傅容月同魏明铮说什么,里面没了动静才走进来,傅容月眼圈微红,他明白是哭过,见那玉佩仍旧是放在桌子上,便拿起来:“送去轮回了?”
    “他不去。”傅容月摇摇头,抬起眼来看他:“我答应了陪他去轮回。”
    “那我怎么办?”魏明玺一愣,随后委屈的嘟起了嘴。
    傅容月被他这撒娇的模样逗得忍不住扑哧一笑,满腔愁绪片刻间就灰飞烟灭:“你急什么,我也不能真的去轮回。”
    “也是。”傅容月走出辟玉谷,便会消散在尘世里,轮回也一样。
    魏明玺搂着她:“那你是诓魏明铮喽?”
    “我没打算诓。”她玩弄着他胸前的头发,抬起眼睛很认真的说:“我打算做个人偶,放我的一魄入轮回,他心中有执念,不圆了他这个梦,他是解不开这个结的。”
    “唉!”魏明玺不依:“一魄也不行,那也是你。”
    “你这人……”傅容月挣扎着伸出手捶他的胸口:“一魄的事情你也要计较,那这一魄当年还是在般兰若身上待过呢。”
    “不一样。”魏明玺眼珠一转:“不如,就让你的影子陪他去轮回吧。不过,哪怕就是影子,那也是你,你得答应我,只能陪他一世,等他这一辈子寿终正寝,就将自己的影子收回来。”
    傅容月低下头,思索了一下他的话的可能性。
    终于,她还是点了头。
    在辟玉谷中学习术法已有四十年,像剥离影子这样的事情做起来不难。辟玉谷的日出升起时,绚烂的光线洒满了大地。她隐了身形,将魏明铮从玉佩中放了出来。她的影子早已等在光影中,是同本尊一模一样,真正分不出真假。影子说了什么,他便无限欢喜,径直走出来牵了她的手,由着那影子带着他去往轮回……
    傅容月隐在他身边,瞧见他欢喜,也跟着笑了起来。
    她答应他的,总算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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