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长歌一掀衣袍,跪在地上:“殿下英明,请陛下迁都。”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有学有样,双腿残疾的莫云渊头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敬重,说来也准时讽刺。
    “不行。”莫殷其眼看着事情发展走偏,心跳的速度极快,赶紧跳出来出言制止,一双眉头皱的死死:“既然要走那就一起走,谁都不能留下。”
    这话说出来大家都有些意外,大概是没想到明明有替死鬼跳出来让大家颜面好看,怎么还会有人阻拦。
    安王道:“长安是国都,需要有人坐镇,不战而逃,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国无人?”
    莫殷其冷冷的看着他:“皇叔说的有道理,但不一定是皇兄坐镇,他一个残疾留下来又能做什么?我看皇叔生得膘肥体壮,一定没少受民众供养,此时正该是皇叔舍身取义,报效国家的时候呀。一个残疾的皇子哪有陛下的亲弟弟更能安抚留下来的兵卒?”
    安王不慌不忙:“此话说的有理,臣弟愿意留下。”
    安王世子见状连忙扑身一跪,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说:“我父亲年事已高,做儿子的愿意留下代替父亲咳咳咳。”
    这么一闹,皇帝根本不可能同意。他走了,带着自己一家走了,把弟弟一家留下,那不是等着人骂皇帝软骨头,夸安王高义吗?
    皇帝烦恼的一皱眉:“够了够了,安王一介文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安王世子久病,还是跟着一起离开吧。”
    莫殷其抿了抿唇,道:“儿臣曾经做过督军,既然无合适人选,还是儿臣留下来吧。”
    众人直接震惊了。
    在场众人当然是二皇子留下来最合适,但谁会把陛下最宠爱的二儿子揪出来呢,陛下肯定不会同意。在这种情况下莫殷其最合适的行动就是装死,结果偏偏两次跳出来,还说什么要主动留下的话。
    这就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狼说他今天不吃羊,要主动让羊吃。
    莫云渊也不明白莫殷其在做什么,难不成是小皇子活腻了,想要找死?
    屏风后面尖锐的一女声:“不行,二皇子不可留下,陛下身边总要有个健全的皇子。”
    那刻莲花紫檀木山水画屏风后面,站着的正是杨贵妃。灯烛的光,早就将她的影子映照在屏风上,大家只当做不知,结果她倒是着急的跳了出来。
    皇帝有些绷不住脸,斥责了一句:“文武百官都在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杨贵妃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她用帕子拭泪:“妾身也是为陛下考虑,陛下身边总要有健全皇子侍奉,皇孙尚且年幼,能养到哪一日尚不可知,江山社稷代代延续才是要紧事。”
    莫云渊一听她诅咒自己儿子,当即脸色一黑:“贵妃娘娘说的有道理,我一介残疾之身,正适合镇守于此,二弟还是跟着陛下走吧,说不得哪一日还要统领大局。小儿尚且年幼,经不起奔波,只留下由康侧妃抚养,城不破,城内人自平安。城若破了,一家人总要在一起,省得也不知道孩子将来能不能养得大。”
    霍长歌凉凉道:“贵妃娘娘心疼自己儿子也不该诅咒别人的儿子,那怎么说也是龙子龙孙,皇室血脉。”
    杨贵妃盈盈一拜:“妾失言了,妾也是一时情急,还望大皇子恕罪。”
    皇帝叹了口气:“不是斗嘴的时候,那事情就这么定下吧。”他急着定下也是堵住想要说话的莫殷其,他到底舍不得二儿子留下。
    众位朝臣道是,莫殷其反应慢了半拍,盯着莫云渊看。
    西夏大军将至,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宫殿高大雄伟与天际相接,宫苑内珍贵的草木茂盛,鲜花遍地,藤萝缠蔓。如今也见一见刀枪剑戟、战火烽烟。
    皇帝带着文武百官,后宫嫔妃逃难,大总管提议,将皇宫内带不走的贵重东西都损坏,省着便宜了那帮西夏人。
    皇帝没同意,说:“贼军来了得不到财物,必然会疯狂掠取百姓;不要再加重百姓们的苦难了。”
    话这样说着,却没同意莫云渊开城门放百姓的要求,而是让皇族先行,百姓一日后再走,多半是有一些让百姓垫后,阻挡西夏军队的意思。
    杨贵妃却夸道:“陛下是如此地爱惜百姓,即使周太王离开豳地时,也没有皇上仁慈的行为。”
    杨国恕等人纷纷附和。
    皇族仅有莫云渊留下,月牙带着孩子陪他一起暂入皇宫含凉殿。
    晓月渐渐淡去了白绢似的皎洁,微亮的晨霜一片晶莹,月光下的人影稀少。整个城池空荡荡的,能跑的都跑了,街市上即使有人影,也是拖家带口、仓皇而逃的人。
    偌大的一个宫廷寂静无声,吃饭洗漱都要自己动手,宫女太监要么跟着皇帝的队伍走,要么出逃,人人都知道这座城池是死亡之地。
    陛下迁都带走了一堆东西,唯独留下了内阁满地的奏折。
    莫云渊费力的捡起了地上的奏折,陛下年岁见长,精神不济,奏折都是由内阁批阅后呈给陛下的,一些不利的信息就这么被悄悄扣下。
    他翻看了好几册,都是一些爱国的官员代替农民申诉,说因灾难频繁生活艰苦,田里庄稼歉收,虫害又很严重。
    这些奏折都不会到陛下的桌案上,蛀虫已经快将这棵参天大树咬碎,想要挽救,都不知从何下手。
    就算是农民流着血泪,来到京城,徘徊在宫阙门外,也无法见到皇帝吐露自己的悲苦,只能泪水都哭干,回到乡里继续悲苦。
    这就是这个时代所呈现出来的主色调。
    “我其实有时候在想,大厦将倾,我真的有能力将国家拉回来吗?”莫云渊自问,也在问月牙。
    月牙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归属感,但这是莫云渊的国家,她轻声说:“试一试好了,我觉得你可以,但做不到也没关系。你若有机会做贤德之主,我便是樊姬班婕妤,你若是亡国之君,我就做倾国一后,听着都很好。”
    凡事不强求是祸是福,尽力即可。
    莫云渊将脑袋贴在了月牙的小腹处,月牙双手环抱他的肩膀,两个人相依相偎,成为彼此力量的源泉。
    “唉哟,腊月快闭眼睛,这场面咱看不得。”肖张装模作样地去捂白雪怀里的腊月眼睛,又捂着自己的眼睛偏偏指头张开一个缝,看得清清楚楚。
    大军来袭,肖张的意思是要送走白雪,让她跟着霍长歌王舒二人一并离开。
    白雪的意思是,你不走,月牙不走,莫云渊不走,我往哪儿走?
    夫妻两个一同留下,共同面对危机四伏。
    莫云渊松开了月牙,尴尬的冷着脸扭开头。
    肖张:“哎呀,腊月,你快看你爹给你脸色呢。”
    小腊月被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一张小脸只露出个眼睛,在白雪的怀里叽叽喳喳的叫着。
    莫云渊:“……”他艰难道:“没有,爹爹不是给你脸色。”
    月牙被逗的一笑,从白雪怀里抱过了小腊月放到了莫云渊的怀里。
    莫云渊像是抱着一块易碎品一样,又轻又柔,神态温柔:“想爹爹了吗?”
    肖张掐着鼻子回答:“没有。”
    莫云渊的视线跟箭似的射了过去。
    肖张躲到了白雪身后,委委屈屈。
    白雪身手拍他的肩膀:“别瞎胡闹,欺负人。”
    大家都在笑着,包括那小小的孩子,仿佛笑声可以遮盖住一切的慌乱。
    三日后,西夏军队兵临城下,城上军威使人望而生畏,连江中的水都似乎杀气腾腾。
    城中不过六千人,正常而言,一天都守不住。
    肖张上了城墙,身着盔甲,手提长剑,他就像他的父辈那般,指挥六军,勇猛杀敌。
    但他是有些害怕的,因为他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指挥过战争,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他对着身旁的白雪说:“战争是干净利索、直截了当、残酷无情的,因此指挥战争的人也应该是个干净利索、直截了当、残酷无情的人。我并不是那样的人。”
    白雪同样身着盔甲,手里拿着弓箭,拿出了昔日在山林里打猎的气势:“想那么多做什么,杀就完了。月牙把孩子交给沈家娘子照顾,提着刀在南城墙上,莫云渊坐镇北墙,我要去西城墙上拉弓射箭了。将士们在拼死一战,贵人们一步都不能退。肖张,就算没跟你死在一起,我的心也在你这儿。”她干脆利落的说完,扭身就走,绑起来的马尾辫一甩一甩,紧紧的握着手里的弓,没有一丝留恋。
    哪怕这可能是他们夫妻之间最后的对话,此刻也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肖张深吸一口气,面对着将城池团团包围的西夏军队,扯着脖子,沙哑的喊道:“儿郎们,我是肖家的第二个儿子。我爷爷是肖靖,仪表魁伟,善于用兵,长于谋略,曾担任兵部尚书,拜尚书右仆射;我父亲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曾任左骁卫大将军,晚年受命担任安集大使,全面负责对突厥的军事防御,后来死在了‘山贼’的手里;我兄长任冠军大将军,夜袭阴山一役中,率两百名骑兵先登陷阵,攻破了颉利可汗的牙帐,数次平定国家内乱。他们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是战士们赢来了勋章,只不过由我们佩带罢了。今日若能守下城,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将军,化险为夷,踏荆棘如坦途!让我们的国家永存,哪怕牺牲生命!”
    “让我们的国家永存,哪怕牺牲生命!”
    “哀兵必胜,虽死而已!”
    附和声,欢呼声,拼死一战的决心,就在这一声声呐喊。
    肖张喃喃:“爷父在上,亡灵永存,庇护我大好儿郎。”
    这是一场不见胜利的战争,注定了要将鲜血流干。
    此一役,八千将士守城十日,仅存七百人活。
    十日后,肖邦日夜不停,快马加鞭,率十万军而归。一番血战击退了西夏的士兵,驱逐出国境。
    城内,莫云渊、肖张、白雪、月牙分别在各个墙头看到了希望,终于能精疲力竭的倒下,然后大笑、大哭。
    笑活着的人,哭死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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