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破天。
    这天地间,我只见过主人一个生灵,我曾以为,我的世界只有主人,主人的世界也只有我,这世上只有我们二人,我们亦会如此这般度过时间的尽头。
    仍是平淡的一日,我如往常一般在浪潮涌起的黑水中浸浴着身子,这黑水可腐蚀人的肌肤骨头,乃冥界弱水的源流,所以这黑水河中从无活物,偶尔倒是能瞥见一些上古妖物的骨头,这些妖物夺天地之造化,却仍是被这黑河之水化成一副白骨。
    我自小被主人拘着,在这黑水河中浸泡身子,起初一沾着水,便如同万只蚂蚁一样刺骨挠心地痛,浑身上下犹如在刀山中滚过一般,河水常常腐化掉我的肌肤,让我变成一具面目可憎的白森森的骷髅。
    我时常耐不住,可主人的命令不容更改,他不言不语,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色冻结了我一切的语言。
    大抵我尚算幸运,无论黑河水多少次剥蚀了我的肌肤,我总能长出新的皮肉,且我的肌肤愈来愈百害不侵,外面瞧着莹润柔白,实则如铜墙铁皮般坚不可摧。
    如今将身子沉在这黑水河里,我已无感,还时常发呆,望着四方无极的旷野,远处冰雪凝成的高山,旷野上墨蓝色的荆棘花。
    雷池起初是没有这荆棘花的,某一年,暴风雪刮来了一种石头,它们落在结界内,外面的坚石风化后,竟然是一粒种子,那种子在此处生根发芽,我想它能承受得了风雪和雷击落到此处也是生命的奇迹。
    我从未见过其它生命,见着这粒种子心中十分欢喜。主人常常沉睡,我闲来无事,便用雪水浇灌它。风沙雨雪侵袭它时,我就用身体遮着它;地动山摇,沧海桑田变换时,我就及时给它挪窝;电闪雷鸣,天火骤降时,我就舍身护着它。
    就这样,这荆棘花一天天长大,它长得愈来愈好,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我常常对它讲话,只是它永远不能回答我。
    我常想这世上除了我与王,再无任何一活物能趟过黑水到这辽远的雷池。
    可有一天,电闪雷鸣格外厉害,我在这黑水河中拾捡到了一只血肉模糊但肌骨尚全的鱼。
    他衣物已被这黑水腐化了,浑身血糊糊地,布满了伤口,血肉外翻,边缘浮肿发黄。
    我满眼好奇,将这活物左右翻动,这伤,实在是有些重,我耐着性子数了数,刀伤、剑伤、鞭伤、箭伤、斧钺钩叉弄的伤,不可胜数,这倒是十八般武艺齐活了。
    这个东西,生命力真是顽强。
    我上下其手,将他浑身上下一寸寸细细摩挲,从上摸到下,从左摸到右,再摸摸自己,他生得真别致,与我和主人都不同。
    他生着一条金光粼粼的鱼尾巴,虽伤口狰狞,然而映着乌沉沉的河水,格外地夺目,如同刺破乌云的红霞,而且他还生了一对金色的翅膀。
    我有些疑惑,这当是主人说的美人鱼!可美人鱼没有长翅膀的呀!
    倒是有趣!
    这日子,委是无聊,来了条鱼,勉强也够陪我玩耍。
    听说美人鱼会唱魅歌,会在月下翩翩起舞,此处无月,不过来段歌舞也可助兴。
    我伸手探了探呼吸,发现呼吸微弱,顿时大觉扫兴。原是个将死之物。
    我便想将这人鱼儿抛到黑水河里。
    可转念一想,鱼,不是可以吃吗?
    人鱼,也是鱼!
    自我到这世上,还不曾吃过肉呢?日日吸风饮露,以风为食,以雪为饮,一直未尝到这人世间的烟火味,时常觉得自个儿都快在这天地间羽化了。
    这尾小玩意儿模样甚是惨淡,胜在生得白皙,虽然血肉纠结,但若是装点装点,一道儿红一道儿白,也是好看的,正好不就是主人说的生片大白鱼嘛。
    终于可以不用吃素了!
    吃肉是个什么滋味呢?主人不是常说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最是爽快吗?
    我喜滋滋地望了望这尾人鱼。
    好生期待,我平生第一顿肉。
    说干就干!
    于是我便一把将这人鱼儿裹挟在胳肢窝里,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岸去了,其实往日还要多泡些时辰,不过为了吃肉,早些上去也无妨。
    我将这大白鱼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洗了个遍,这白花花带着红的鲜肉真是嫩,清蒸可也,原汁原味很是不错。烧烤也成,蘸点咸的黑水,必然咸香四溢。生片亦行,很有一番天然去雕饰之感。
    我嘴里不禁咽了咽口水,为这这一口肉,我甚至整顿衣冠,沐浴更衣,很有一番仪式感。
    我取出王送我的破穹刀,试了试刀锋,无甚问题。今日暂且生片吧,肉要一口一口尝,不能一日吃尽了,剩下便挂起来风干,风干肉也别有一番滋味。
    万事俱备!不过我望了望这人鱼,觉得有些可惜!
    这个人鱼儿洗净了,真是平生未见过的美物。
    他身量颀长,骨骼清奇,一点美人尖平添韵致,身子虽密布了荆棘般的伤口,却更有一番触目惊心的凄绝的艳美。
    如此美人儿,真是造物的厚爱。
    我鬼使神差般地,不自觉地抚摸着人鱼儿的脸庞,却不察这男子鸦羽一般的睫毛扑棱了两下,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波,光华流转如青天里的雪光。
    “作甚?”
    我惊了一下,缩回了手,愣愣望着这个突然说话的鱼。
    他没死!
    嘶哑的声音如同遥远的嘹歌,不经意间撩拨人的心弦。
    他好似没有察觉自身的处境,裸着全身,却怡然自得。
    只是,他浑身带伤地躺在那里,脆弱极了,流金的发丝凌乱散在玉白带血红的肌肤上,清美得如同一盏易碎的盛着萤火的琉璃。
    我的心不自觉地颤了颤,我有些奇怪抚着心口,为甚我的心跳得这般快,不正常!
    定是这鱼会什么厉害的法术,可未见他施法呀!
    那他定是藏了什么法宝,我一脸疑惑,把他翻来覆去检查了许多遍。
    他一脸不愉,方要言语。
    我拍了拍他鱼尾,“别动,检查身体。”
    我耐着性子检查了无数遍,还是没有找到他的法器。
    不知我碰到了哪里,他的身体竟然像火烧着了一般,变成粉粉的颜色,金粉色的鱼尾不安得摆动,苍白的美人面也现出一缕缕的红晕,像是遥远的云天里色彩妩媚温柔的晨光。
    “查得如何?”
    我严肃道,“你闯了我的领地,我可以不追究你,只是藏了什么法器,快快交出来。”
    他一脸无辜,“我没藏法器!”
    “那你用什么东西敲打了我的心?为甚它一见你就跳得这般快?”
    这鱼惊愕地望着我,忽地噗呲一笑:“以为是个不知事的愣头小子,竟是个风月老手。”
    我的心跳得愈发不正常,我感觉自己生病了。
    我捂住心口,离这鱼远了些,可心跳还是这般猛烈,像暴风冲击着雪山,像天火砸在原野。
    我心下不愉快,严肃认真道:“别笑了,你一笑,我心就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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