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黑的时候, 无奇同蔡流风留下的一名侍从离开观荷雅舍。
    侍卫手中提着一个不大不小的食盒,这还是他首次干这种事,又觉着新奇, 又有点难为情。
    虽然说这观荷雅舍自来的规矩:桌上没吃完的菜, 一时不会坏的都会给留下妥善保存,若是想带走,便用这样一个食盒,由店内的小厮送到府上或者自行带走都可, 若是不想要的,那边店内给处理了。
    但是侍卫跟着蔡流风来过这么几次, 这还是头一回吃不了兜着走。
    无奇又问他蔡流风为什么着急走了, 侍卫起初还在支吾, 无奇看出不对,一再逼问, 侍卫才说是蔡采石出事了。
    且说昨日, 蔡采石林森两个从吏部清吏司回来,本是想在太学等候无奇。
    不料才进门就遇到教琴课的谭老先生, 他竟没有带琴童,一个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的极慢。
    林森忙过去扶着, 蔡采石也凑上前:“先生怎么一个人?”
    谭老先生道:“不是一个人,难道还要一个鬼吗。”
    林森吃惊,而蔡采石的脾气向来好,当下笑道:“是我说错话了,我是想问先生出来怎么不叫个人伺候着。”
    谭老先生哼了声,看了他两人一会儿, 说道:“听说你们两个还有那个……郝家的小混蛋一起给选入吏部清吏司了, 怎么这会子又回来了?”
    林森嘴快:“您老人家别提了, 那个地方我们可高攀不起。”
    谭先生笑道:“怎么,吃了亏了?所以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见两人不言语,谭先生又问:“郝无奇呢?总不会留下了吧?”
    蔡采石说道:“我们正是因为这个回来的,先前无奇……给一个人叫着急匆匆走了,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所以现回来等她。”
    谭先生一怔:“给个什么人叫走的?熟悉的?”
    “虽然认识,却并不熟悉。”林森回答。
    这会儿两人快将老先生送回了他的琴室,谭先生皱着眉缓缓道:“你们不熟的这个人,是不是去少杭府的时候认得的。”
    “您老人家怎么知道?”林森脱口而出。
    谭先生没有回答,到了室内落座,才又问:“你袖子里的是什么?”
    蔡采石一愣,这才想起自己的那包鸭子,急忙取了出来:“是这个。”
    “烤鸭?”谭先生嗅了嗅:“味儿还不错。”
    蔡采石到底还有些眼力价,心想这会子了,无奇未必回来,不如把这鸭子送给谭先生,当即道:“先生若不嫌弃,就留着吃吧。”
    谭先生点点头:“打开让我尝尝。”
    蔡采石急忙将油纸包打开摆在老先生跟前。
    谭先生眯觑着眼睛打量了会儿,捡了一块肥瘦兼顾的肉慢慢嚼吃了起来,半晌才点点头仿佛认可:“叫我看,你们等也是白等。”
    他忽然冒出这句,让两个人都吃了一惊,忙问怎样。
    谭先生道:“说不好,不过,看在这鸭子的份上,我倒是可以指点你们一条路。”
    “什么路?”
    谭老先生说道:“你们去找蔡流风,他的消息灵通,又会办事,交给他,保管万无一失。”
    正说着,外头有个人来到:“浩翁怎么自个儿先吃起独食来了?”
    蔡采石跟林森听来者是这般腔调,如此称呼,知道他必然跟谭先生熟识,当下忙退后避让。
    来人的年纪比谭先生要小,清癯的一张脸,却是天生带笑的面相,两只眼睛总是眯着像是没睡醒。
    他身着一袭灰色缎长袍,颇为斯文,却不像是国子监的人,手中提着个纸包并一壶桂花酒。
    谭先生道:“你来迟了,正好这两个小子带了片鸭。”
    来人把手中的东西方在桌上,笑眯眯道:“我本要早来,临行扔了一卦,竟得了个讼卦:雨下两人争路走,都欲占先不肯让,所以我故意推迟了半个时辰,让他一步好避开这卦。”
    谭先生看他得意的样子:“若是这半个时辰不够你今儿就不出门了?”见林森跟蔡采石目瞪口呆,便道:“你们还有事,且先去吧。”
    来者忽然道:“且慢。”
    两人忙站住,不明所以,此人却探手入怀,突然掏出了一个巴掌大小长花瓣形状的乌木盒子,打开之后,里头是个银子镶边的圆的疑似水晶片的东西,边上却用丝缎系着。
    林森不知这是何物,蔡采石却认出来,来者把那合着的晶片打开,将丝缎搭在耳朵上,这才又仔细看向他们两个。
    他的两只眼睛躲在水晶片后,比先前足足大了一倍,看的林森只觉好笑。
    来者打量了一番,才说道:“你们两个中堂微黑,眼睛泛赤,这两日最好闭门不出,否则容易有口舌之争……甚至是、血光之灾。”
    林森虽觉着此人神叨叨的不太肯相信,但听了最后四个字仍是有些心惊。
    正不知所措,谭先生道:“你可别危言耸听吓唬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谁?那个白胖的是蔡流风的弟弟。”
    “哦,怪不得这黑气之中还隐杂着一点红光,这是贵人相助之象,”那人若有所思地,又仔细盯着蔡采石看了一会儿:“怪哉,这是不是蔡学士还难说,不过也罢了,弄不好就能逢凶化吉也未可知。我就不多事了。”
    他说完后便把那水晶片摘下,轻轻一合,仍旧放回了那乌木匣子里去了。
    林森跟蔡采石两个人退出来后,林森诧异地说道:“那人是谁,拿的是什么玩意?”
    蔡采石说道:“那个叫做眼镜子,若是老花眼之类的看不清楚,就可以佩这东西,我也曾经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的。”
    “原来是这个东西,有点耳熟,”他琢磨着,忽然道:“我想起来了,我在《西门传》里看到过!当时还疑惑到底是怎么用的,没想到今日看见真的了,哎呀,那庚黄果然是见多识广的人啊,越来越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两人又猜了一会儿这戴眼镜的是谁,却并无头绪,不过既然是谭先生认识的,应该非同等闲,多半是哪个高人逸士。
    说到这里就又想起无奇,林森道:“谭先生说的其实不错,你大哥上次派那个什么柯其淳的,轻而易举就找到咱们了,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帮忙。”
    蔡采石平时很是敬畏蔡流风,此刻为了无奇,居然胆子壮了起来,便道:“他若不肯,我就跟他闹起来。”
    估摸着这会儿蔡流风还在翰林院,两个人便出了太学,撒腿往翰林院而去。
    国子监跟翰林院相隔不算很远,若走的快,无非两三刻钟的功夫。
    两人正豕突狼奔地赶路,突然间有一人叫道:“公子!二公子!”
    蔡采石起初没反应过来,还是林森先听到了,转头看的时候才意识到他们如今正打礼部经过,而在礼部门口处,站着一个长髯星眸的中年男子,身着侍郎公服,长身玉立气质极佳,赫然正是蔡流风跟蔡采石的父亲,蔡瑾玄。
    蔡采石生平最怕的便是父亲,其次才是兄长,如今跟蔡侍郎不期而遇,一时呆站原地无法动弹,在林森的提醒下才总算挪步来到跟前。
    蔡侍郎皱着眉把两人连扫了几遍,却见蔡采石满脸涨红满头大汗,又在街上疯跑,他的浓眉便皱在了一起,最后说道:“你不呆在国子监,是在乱跑什么?”
    林森见蔡采石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忙道:“伯父,是这样的,我们两个不是乱跑,是、是有公干!”
    蔡采石吃惊地看他一眼,想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公干。
    “哦,”蔡侍郎显然也是不信,道:“你们有什么公干。”
    “我们是给吏部清吏司选入了的,所以现在是在替清吏司做事。”林森到底是有一点急智。
    可他不提则已,一提,蔡侍郎端方的脸黑了几分:“清吏司?哼!”
    他瞪着蔡采石:“这种事情你为何不早点跟为说?”
    蔡采石有口难言,他也是今儿才知道的。林森替他说道:“伯父,今儿清吏司的人才去太学的,所以我们事先也不知情,他们行事实在古怪的很。”
    这毕竟是在外头,还是礼部门口,时不时有人前来,蔡瑾玄敛着怒对蔡采石道:“晚上你回府,我有话问!”说完后便拂袖入内去了。
    蔡采石如蒙大赦,林森对他扮了个鬼脸:“令尊不愧是东宫太子殿下的老师,甚是有气势,不怪你吓得跟避猫鼠似的。”
    蔡采石叹气,两人仍往翰林院去,总算找到了蔡流风,说明来意。
    蔡流风听说无奇不见了,眉头皱蹙,等听林森说是少杭府所遇的那女子后,却逐渐地恢复平静。他对蔡采石说道:“不必着急,这件事我会留心。至于你……父亲可知道了你去清吏司的事?”
    蔡采石见问,才承认刚才已经撞在侍郎跟前了。蔡流风便道:“也罢,你们两个先行回去吧,有消息我会告诉你们。”
    他们两个对于蔡流风也都有一种格外信任之感,听他如此说,便只当曙光在前,不约而同把心放松了几分。
    当夜,蔡采石回府,本以为父亲会痛斥自己一顿,或许还会干涉他去清吏司的事情。
    谁知提心吊胆等了半天,蔡瑾玄也没回来,好不容易熬到老爷回府,却并没有召见他,连蔡流风也不见踪影。
    蔡采石只当父亲是忘了,自己逃过一劫。
    却不知蔡侍郎另外有要紧事在忙,那要紧的事,自然就是东宫的那一桩。
    次日,蔡采石想去寻兄长,问问有没有无奇的消息,却只有蔡流风的一个小厮来跟他说蔡流风早已出门,只留下一句话,说已经知道了,叫他不必空找。
    蔡采石莫名其妙,不晓得蔡流风如今正准备进宫去呢,他才出门就见林森找来,两人思来想去,昨儿已经去吏部挂职,倒是不好老在太学里晃悠,免得有人见了多问。
    他两人商议了半晌,也不想就去清吏司自讨没趣,便想找茶馆坐会儿,正走着,却听两个路人且走且在说五城兵马司的那件刺杀案子。
    蔡采石听见,便跟林森道:“我总觉着东城兵马司的这案子,有点怪。”
    “怎么怪?”
    “那个刺客、他也忒胆大了吧,明目张胆的当街刺杀一个堂堂的指挥使。”
    “不是说他们有仇吗?”
    蔡采石挠头:“总之,我觉着这其中哪里不太对头。就是想不到……若是无奇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
    林森眼珠转动:“这样吧,反正咱们没事儿,不如去东城那里探听探听?”
    蔡采石想到昨日所见的那个满脸是血的“刺客”,道:“去看看也无妨。”
    他们两人虽被选入清吏司,却知道自己不被认可,且又从来没有单打独斗地做过这种事,商议着来东城兵马司,只不过是想远远地看看情形,顺便打发时间而已,并没有就真的想关云长单刀赴会地钻到兵马司内一探究竟。
    毕竟人家已经拿下真凶且结案了,他们两个若是胡闹,无异于自取其辱。
    谁知才到兵马司,就遇到一出“骚乱”场景,
    引发骚乱的是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孩子,有个兵马司的士兵将他拦腰抱着,像是要把他扔出去,那孩子挣扎着,叫道:“你们这些坏蛋,害我爹爹!我长大了要统统地都杀了你们!”
    他毕竟人小力弱,只有声音很尖锐高亢,叫嚷了两句发现无效,便低头咬向那士兵的手上。
    士兵吃痛,手一松,小孩子掉在地上,士兵大骂道:“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你那当贼的爹想要刺杀我们冯指挥使还杀了我们白参将,现已经捉拿归案承认了罪状,你在这里乱叫什么?再这么胡闹,别怪爷不客气!”
    那孩子落在地上,似乎也受了伤,闻言却仍是爬起来:“你们胡说,你们冤枉我爹,当官的没有好东西!我才不怕你,你有本事也抓了我去!”他说着上前,拳打脚踢。
    “小畜生!”士兵气急,一巴掌打过去。
    小孩儿给打在脸上,整个人往后跌出去。
    士兵怒火上头,还想再踢一脚,却有人及时冲过来将那孩子抱了过去。
    另一人却拦住他道:“太狠了吧!你是要打死他?”
    抱着小孩的是蔡采石,拦住士兵的却是林森。
    那孩子来了半天,在门口不是叫骂,就是拿石子往里头扔,逼得这些士兵们没了办法,只是碍于他是个小孩,有点无可奈何。如今看见蔡采石跟林森,一腔怒火随之转移。
    打人的士兵呵斥道:“你们从哪里钻出来的,是跟他一伙的?”
    另一个也走上前来,正要喝骂,突然发现两人面熟,仔细看了会儿叫道:“你们不是……昨儿来过的?”
    起先那个也认出来了:“好哇,原来是清吏司的两位大人,怎么着,昨儿见我们拿了凶手,你们没查了什么就灰溜溜走了,不服气,今日又要来查对吗?真他妈的!你们清吏司是不是没事儿干了?专跑这里狗拿耗子!”
    清吏司有没有事干不知道,蔡采石跟林森两个却的确是游手好闲。
    只是输人不输阵,林森道:“我们只是路过,见你打那孩子实在看不过才来拦着的,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
    谁知那小孩听士兵这么说,转头看着蔡采石:“你们是、查案子的?我爹爹是冤枉的!”
    蔡采石见他半边脸颊上很大一个红手印,已经高高肿起,嘴角还带着血渍,双手满是污渍,生得也瘦弱,心里很是怜惜,可听了这句,却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虽然名义上是清吏司的,但距离正经管事儿还有十万八千里,别说是这些士兵,他们自己都不信。
    蔡采石没吱声,那两个士兵笑起来,又有几个闻讯赶来的,故意的嘲讽说道:“哟,真是奇闻,我们已经结了的案子,清吏司又要来查了,好吓人啊!快快,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入内通报咱们指挥使大人,吏部的大爷们又来了!”
    哄堂大笑。
    蔡采石的脸上微红。
    林森实在气不过,叉腰说道:“怎么着,我们就是清吏司的,你们不服,去吏部讨说法呀!好,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请我们查了,我们也不能白来一趟,那就勉为其难的进去瞧瞧吧?”
    他说着向着蔡采石扬首示意,竟迈步向内走去。
    几个士兵惊呆了,本来是故意看这两个少年笑话的,想不到他们居然真有这份“勇气”,有人反应过来:“站住,这里可不是你们能擅入的地方!”
    “哟,我是不是听错了,刚才还听你们要恭恭敬敬地请我们进去呢,怎么这会儿变脸了?”林森得理不饶人起来。
    士兵们道:“少废话,看你们就是来找茬的!再说就算要搜查,也得你们上司拿了公文来,容不得你们在这里说搜就搜的撒野!”
    那小孩子见林森跟他们对峙起来,便忙着握住蔡采石的手:“哥哥,我爹是冤枉的,求求你救救他吧,我娘从昨儿就开始哭,说我爹一定会死在监牢里的……”
    他先前在这里叫骂闹腾了很久,不过是一个小孩子的赌气固执罢了,因为只是气怒而没有落泪,如今说着说着,委屈涌上心头,又怕父亲死在里头,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蔡采石心中很乱,其实这几个士兵说的也有道理,就凭他们两个的确不能说搜就搜说进就进。但是昨儿见到的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又在心里冒出来,再看看这孩子,实在……
    而林森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他起初还克制着,但给士兵们作践调侃,他毕竟是个耿直热血之人,激发了血性,几乎要跟这些士兵打一架。
    正在此刻蔡采石上前:“这样吧,这孩子既然是家属,能不能就让他去探望一下犯人?”
    蔡采石已经好言好语商量着说了,谁知那些士兵知道他们两个昨儿是穿太学生服色来的,何况带着怒气,竟绝不肯容情,便道:“那可是杀人重犯,就算是亲儿子又怎么样?赶紧滚吧!”
    小孩儿满怀希望地想要见他的父亲,听到这句,又是失望又是生气,冲上前道:“坏人!打死你们!”
    士兵一把将他推开,小孩重重地往后跌过去,蔡采石赶紧上去抱住他,却给撞得踉跄跌倒。
    林森见状怒道:“该死的,敢动手吗?”
    他忍了半天了,当即不由分说一拳击在那打人的士兵脸上!
    由此,一通大闹。
    林森虽然也打伤了几个士兵,可自己也挂了彩,而这毕竟是东城兵马司的大本营,人一窝蜂涌出来,终于把他三个一起捉了起来,扔进了牢房。
    有人知道其中一位是蔡家的,这才放了消息出来,蔡家侍卫才赶紧去告知蔡流风来救人。
    蔡流风赶到的时候,吏部清吏司也得知了消息,出面的是韦炜。
    兵马司只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并不敢就真的为难,当下大家说了几句场面话,便把蔡采石林森放了出来。
    只是那小孩儿却不愿意,仍是哭嚷着要见父亲。
    蔡采石很不忍心,大着胆子当着蔡流风跟韦炜的面向冯指挥使求情,指挥使却面有为难之色,半冷地说道:“何勇是杀人重犯,规矩是不许任何人探望的,若要探视,得等刑部断下来之后。”
    蔡流风知道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如今兵马司已经把案子结了,公文都递送刑部,只等刑部批示,就可以择期处斩,而在行刑之前是可以让他跟家人见一面的。
    他不再言语,因为知道多说无益。
    倒是韦炜道:“既然如此,就不必为难兵马司了。蔡学士,劳烦您走了这一趟,您看,蔡二爷是跟着您走,还是……”
    蔡流风本想训斥蔡采石几句,可听韦炜的话,他不便显得格外护短,当即道:“他们既然调任了清吏司,自然归清吏司,此处的事已经了结,我先告辞了。”
    他看了眼蔡采石,到底是先走了。
    而蔡采石因为满心都在这件事上,竟然忘了问蔡流风到底有没有无奇的消息。
    剩下韦炜便跟冯指挥使等略说了几句,便领着蔡采石跟林森走了出来,那孩子百般不愿意走,门口却有士兵来报,说是这孩子的家里人找来了。小孩听说才起身跑了出去。
    等到韦炜带了两个出来的时候,只见一个面容憔悴神色愁苦的妇人半跪在地上,她搂着那小孩子,两人正在抱头痛哭。
    而另一侧,是蔡流风人在马边上。
    大家看着这一幕,谁也没有说话,终究只是分道扬镳。
    夕阳的光照在路上,把人的影子拖的长长的。
    蔡采石回头,见那孩子给妇人拉着手,消失在人群之中,但母子两个的身影显得这样卑微而可怜。
    回吏部的路上,韦炜看着两个人垂头丧气的样子,淡淡地说道:“怎么,不忍心啊?以后见的多了就习惯了,谁叫他有个杀人的爹呢,国法无情,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们不必太为他们操心了,要真的把这心放在他们身上,那么,那被杀死的白参将呢?他死的何其无辜,他的家人难道不比这何家的人更值得同情?”
    蔡采石知道他说的对,当下默默地。
    林森的脸上吃了好几拳,腮帮子跟左眼一概的青肿着,很有点面目全非,此刻便道:“大人,我们倒不是同情,就是觉着、觉着哪儿不对吧……假如真的是杀人犯,这孩子怎么就敢在兵马司门口喊冤呢?”
    “你也说是孩子,孩子的话哪里能信?”韦炜叹气:“你们两个,初出茅庐,到底没有经验。”
    蔡采石听到这里,突然道:“昨日他们说,是在何家里找到的何勇,如果、何勇真的才杀了人,他不是该立刻逃之夭夭吗?怎么敢留在家里等人上门?”
    韦炜跟先前苗可镌都很相信兵马司的行动力,又见他们当场捉到罪犯而罪犯也认了罪,所以并未多想。此刻听蔡采石冒出这一句,他张了张口,隐约也觉着似乎有一点不对头。
    但他很快想通了:“这有什么?他大概是知道自己逃不了的,那可是五城兵马司,东城出事,五城连动,城门处自然也加紧盘查,他往哪儿逃?那种敢在□□下射杀兵马司指挥使的歹徒,穷凶极恶,恐怕早就已经破罐子破摔,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这一番话当然是句句合理丝丝入扣,蔡采石也无言以对。
    却就在这时候,他们身后有个声音道:“既然已经破罐子破摔,把生死置之度外,那为什么还没有杀了他要杀的人,就坐以待毙束手就擒了呢?”
    蔡采石跟林森听见这声音,双双大喜,急忙转身:“小奇!”
    在他们身后,果然正是无奇,她双手抱在胸前,似笑非笑地也看着他们。
    林森跑的最快,跳到无奇身旁,抓着她肩膀摇晃:“你去哪儿了!这一天一夜没消息!”
    蔡采石也跑过去握住无奇的手臂,但他是想把无奇的身形稳住,免得给林森甩出去:“你没事儿吗?怎么神出鬼没的?”
    小别初见,两个人都高兴坏了,竟然把无奇刚才的那句话也都先扔下了没有去管。
    但毕竟还有人管。
    韦炜随之转头,他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身形有些单薄的少年,他当然知道对方是谁,但是因为见识了蔡采石跟林森的“能力”,所以也并没有很把无奇放在眼里。
    虽然先入为主地带了偏见,可是刚才无奇的那句话,却落在了韦炜心里。
    看着蔡采石跟林森围着无奇乐不可支的,韦炜向前走了两步:“郝无奇?”
    无奇忙向着他拱手行礼:“正是学生,参见大人。”
    蔡采石跟林森两人见无奇回来,就像是有了主心骨,一左一右站在她旁侧,跟两门神似的,底气都壮了不少。
    韦炜扫了他们一眼,奇怪这两个之前还蔫儿吧唧的,怎么这会儿却莫名地抖起来了。
    他清清嗓子,垂眸看向无奇:“你刚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无奇说道:“回大人,很简单,倘若大人恨极了一个仇人,欲杀之而后快,那请问,在没杀死他之前,您肯不肯就引颈赴死?前提是、啊大人莫怪,我只是打个比方而已……大人得是个穷凶极恶,破罐子破摔,生死置之度外的人。”
    韦炜倒吸了一口冷气。
    无奇的话里有暗讽,虽然看似只在说案子而已,但句句带着刺人的锋芒,那些个形容词,偏偏还是他韦大人自己先提出来的,无奇只是复述,所以他也很挑不出不妥。
    可是这些锋芒刺中韦炜的时候,韦大人却又不得不认真去考虑她这句问话。
    毫无疑问,假如他真的是那样一名十恶不赦的恶徒,在赴死之前,他一定会想尽法子先把自己的仇敌杀死,那样才能甘心!
    他有点明白无奇的意思了。
    林森却还不太明白:“小奇你是说……”
    无奇微微皱眉:“我也说不好,不过你们说的对,这案子,不对头。”
    韦大人,本以为他们三个都是白乎乎软绵绵的小羊羔或者小兔崽,没想到才照面就给个看似最柔弱好欺的崽子不动声色的咬了一口,他觉着自己干瘦的脸皮上有点火辣辣的疼。
    但韦炜是个很擅长隐藏的人,心中虽然震惊,面上却还笑微微地,他抬手鼓了鼓掌:“好好好,说的不错。很有几分见地。”
    赞美了这句后他盯着无奇:“大街上不适合说这些……不如,咱们回清吏司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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