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郎君”四个字,让无奇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张神秘的狐狸面具、以及背后那个更加神秘的人。
    那次的会面如同一场梦境,虽然她明知不是梦,毕竟是她跟蔡采石林森三个一块儿经历过的,但正像是那首诗说的“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没有开头跟结尾的故事,总显得非常的飘渺不真,再加上那张鬼魅精灵似的狐狸面具,让她不禁开始怀疑那人或许真的是什么虞山里神通广大的狐狸郎君,所以才能毫不费力地调兵遣将,一手安排他们的来龙去脉。
    她记得那张惊鸿一现的侧脸,似笑非笑的一张脸,哦……美的太过反常了,而反常即为妖,那么他是否真的是妖呢?
    但是这个“妖”把他们发落在少杭府,偏这地方又有狐狸新娘的传说,林森怀疑那人就是狐狸郎君,郝无奇虽不能十分确信,但至少那人跟狐狸郎君脱不了干系。
    难道,是想让他们在这里寻根觅底吗?
    这个解释其实是可以说的通的,毕竟先前无奇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人要大费周章安排一场假的戏码,现在看来,多半是为了试探他们三人是否能够看破。
    正在胡思乱想,冷不防蔡采石忽然说道:“我记起来了!”
    无奇转头:“什么?”
    蔡采石眨了眨眼:“先前我听五木说这是少杭府的时候,心里就觉着有点怪,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这会儿才记起,我在家里的时候无意中听哥哥说过一件事……就跟少杭府有关的。”
    无奇跟林森急忙追问,蔡采石道:“这个少杭府,原本有个县官,据说是非常的清廉能干,哥哥对他赞誉有加的,可不知怎么,半个多月前他竟然失足坠亡了!”
    无奇怔了一下:“等等,我似乎也听说过这件事,那县官是不是姓夏的?”
    蔡采石连连点头:“对,是姓夏,叫……夏思醒,因为哥哥念叨了几遍,极为惋惜,所以我记得清楚。”
    林森问:“既然蔡学士都赞赏此人,那他必然是个有才干的,好好地怎么会失足坠亡呢?”
    蔡采石叹气:“哥哥没仔细说,我也不知道呢。”
    两人正说着,忽然发现无奇不见了,回头才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站起来走到旁边桌边儿,正笑吟吟地拱手对那桌的人行礼:“两位有礼了。”
    那两位是寻常的客商打扮,一眼看见是个俊俏雅贵的小公子在跟前儿,不免错愕,忙站起身来。
    其中一个却是去过皇都的,打量无奇身上的衣裳,便忙也拱手道:“有礼有礼,这、敢问可是皇都国子监的太学生?”
    无奇笑道:“正是,我跟我两位兄长听闻少杭府风景秀丽,故而特来游历,方才听二位说起此地似有奇事,我等甚是好奇,不知究竟是怎么样,可否愿意跟我等细说呢?”
    能入国子监,出身自然是非富即贵,将来也是前途无量,平日里这些人想见还见不着的呢。
    何况无奇相貌出众谈吐风雅,这些客商们格外的肃然起敬,忙请她落座。
    这会儿蔡采石用手肘抵了抵林森,低低叮嘱:“你可吃的斯文点儿,别丢了国子监的脸。”
    林森给了他一个白眼。
    此刻那桌上,本地人对无奇道:“我刚才所说狐狸郎君,其实也是前不久才传出来的,据说虞山上藏着个修行千年的狐狸,想要娶人间的新娘,所以才在上杭府内找寻,据我所知,这几个月里已经有三四个女孩子莫名其妙身亡了,都说是给狐狸看上,勾了魂去的。”
    无奇问道:“这几个女孩儿是什么来历?”
    “说来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之女,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好好就死了,若不是狐狸又是什么?”那人说着,便又掰着手指头道:“一个,是本地富商孙盤的独生女儿,一个是苏守备的侄女儿,还有一位是辞官隐退虞山脚下的翰林院王学士的孙女儿,尤其是那位王小姐,她的未婚夫是县衙内邓主簿,因受不了这个刺激,已经半疯了!实在是人间惨事。”
    蔡采石跟林森听了很震惊,林森连面都忘了吃,半晌才问:“居然连守备家的女孩儿也遭了殃?”
    守备可算是这少杭府的武官之首了,地位远在捕头之上,甚至比知县还要煊赫,要说不是狐狸精动手,一般的人是绝对不敢撩虎须的,也没有那个能耐登堂入室。
    那人听见林森的话,点头道:“可不是嘛?不过……说来也有点奇怪,起初孙家的女孩儿跟苏守备的侄女儿都已经下葬了,孙家对外说是得了怪病,苏家说是急病而亡,后来才传说是因为狐狸郎君才死的。却也不知真假……夏知县在的时候曾想叫仵作验尸,但三家一概都拒绝了。”
    另一人道:“当然了,都是金娇玉贵的小姐,怎么能给人随便翻看身体呢?虽然已经死了,但那也是关乎家族门楣的事儿呢!”
    无奇眉头深锁:“那狐狸郎君的传说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也没法儿说真切,有的说是受害者家里的人瞧见一个狐狸脸的男子……也有的说是那发了疯的邓主簿说的,总之一夜之间就传的沸沸扬扬。”
    “邓主簿。”无奇默默地把这个名字记在心里。
    忽然另一位感慨说:“我看啊,这少杭府的风水有些怪呢,无端端地死了几个女孩子也罢了,连知县大人也意外身亡,夏大人可是顶顶的好官,我们上杭府的人都很是惋惜呢。”
    无奇顺势道:“实在可惜!不知夏知县又是怎么亡故的?”
    本地的那人叹气:“说起夏大人,确实是个清正好官,别的不说,自打他来了,本地的治安就比先前大有改善,原本外地人来此,往街头走一走,很容易就给偷了荷包,就算捉住偷儿,他们也死性不改,夏大人想了法子,每次捉到一个小偷,都叫他们穿上囚服,给衙差押着在街头扫三个月的地,简直丢尽了脸,那些偷儿们到底也是有点脸皮的,很快地就都改邪归正了。”
    无奇皱眉:“果然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可惜这样的好官怎么就死了呢。”
    本地人左顾右盼,见无人留意,又见无奇是个人物无害的小公子,便小声道:“外头说,大人是喝醉了酒才从南塘寺的古塔上掉下摔死的,但是……我们本地私底下有传言,说是夏大人得罪了一些不能得罪的大人物所以才给害死啦!真是好人不长命啊!谁知道下个派来的官儿是什么样的,像不像他那么好呢。”
    无奇又问了这夏知县在何处坠亡,还有何家属之类,此人一一回答了。
    大家谈的投机,这桌儿的两人便又道:“三位太学生是初来少杭府,虽然如今少杭府多病多灾的,但风景的确不错,也有几处名胜,比如钱王井,清波桥,对了,还有虞山的风景是极佳的,只是最近因为传言,少了许多人去,你们若要去的话记得一定要在天黑前下山,找两个可靠的本地人当向导最好。”
    说到这里他们多看了郝无奇两眼——这小郎君生得如此俊俏,万一那狐狸郎君看迷了眼,以为是个美貌的小姑娘也跟着掳了去那可是无妄之灾了。
    眼见时候不早,这两人起身告辞,临走又不由分说地叫了小二来替他们结了账。
    此刻天色向晚,林森叹说:“我原先听说杭府的人有些精明难相处的,没想到今日一见,倒有些古道热肠之风,可见传言也未必都是真的。”
    蔡采石却问:“小奇,你刚刚怎么打听夏知县的详细?”
    无奇看了看外间川流不息的人群:“天黑了,别的地方去不了,不过才听说夏知县遇难之处距离这里不远,不如咱们顺道去看看?”
    夏思醒是从距离县衙一条街的南塘古塔上坠亡的。
    这古塔在南塘寺内,距今已经有近千年历史,共有九层之高,但因年久失修,五层以上便不为人开放,禁止攀登。
    夏思醒为什么会去南塘古塔,无人知晓,据当时的目击者守塔僧说,夏大人是傍晚时分一个人来的,并不叫人陪侍,只说要静静地待一会儿。
    守塔僧知道这位知县大人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向来敬重,便恭敬答应地退了出去。
    等了大概有两刻钟,守塔僧有些不放心,到门口看了眼,借着塔上灯光跟月光,隐隐看到夏知县在第五层的塔上站着,他看得出夏知县来的时候有些心事重重,此刻只以为夏思醒是在登高望远纾解情绪。
    正要转身走开,忽然听见“啊”地一声惨叫!
    守塔僧毛骨悚然,猛回头看时,却见夏思醒的身影如同断线的纸鸢般从古塔上坠落!
    当时塔下很黑,叫人看不清楚具体情形,守塔僧吓呆了,原地僵立了片刻才大叫了声,拔腿跑去,等他跑到塔前的时候,才发现夏知县趴在地上,竟是已经身亡了。
    虽然守塔僧坚称夏思醒是自个儿跳下古塔的,当时宝塔之上并无他人,但是夏知县的遗孀李夫人坚称他绝对不会自杀!
    无可奈何之下,只能用一个“失足坠亡”来往上呈报了。
    自从案发后,南塘寺内每日都有来祭拜的百姓,古塔虽然已经给封锁不许人进入了,但塔下,在夏思醒坠亡的地方,却有不少百姓来烧的纸钱献的祭品等物。
    南塘寺的主持也体恤民意,并没有叫僧人们阻拦。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来到古塔之下的时候,夜色越发深了。
    千年的古塔矗立在夜色月影之中,幽然无声。地面上散落着不少的纸钱、元宝以及鲜花香烛等物,这些东西默契地簇拥在夏知县坠亡的周围,把中间空出了一块类似人形的地方,就仿佛夏知县仍旧躺在那里似的。
    蔡采石看着这情形,有些胆怯,林森安慰他:“别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无奇站在那些元宝香烛的外围,盯着那块空地打量,她看了会儿地上,又抬头看向塔上,来来回回看了几次,她忽然慢慢地扫开那些纸钱等物,迈步走到了里间!
    林森忙叫道:“无奇!”跑到跟前,却不知她要干什么。
    蔡采石也反应过来,跺着脚叫:“你你你快出来!那不是好玩的!”
    那毕竟是死人掉下来的地方,光看着给纸钱香烛等围起来就叫人毛骨悚然了,她居然敢走进去!谁知更叫人害怕的是,无奇居然俯身盯向地面,像是一寸寸在找什么宝贝,丝毫不嫌弃也不避讳。
    蔡采石急得乱转:“别胡闹了你快出来吧!”
    郝无奇并没有回答,而是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古塔,然后一翻身躺了下去。
    林森呆若木鸡。
    蔡采石快要晕倒了。
    郝无奇躺在那块空地人形之中,脸向上,两只眼睛盯着古塔,虽然是夏夜,地上还是有些凉的,古塔在面前如一个高耸入云的巨人。
    恍惚中,有道影子出现在五层塔上,那是夏思醒,他徘徊在栏杆前,而后翻身坠落。
    无奇并没有动,眼睁睁地看着那道身影直坠而下,噗通一声,但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在她身侧靠近塔身的地方。
    无奇转身看向空空如也的身侧,她反复在脑海中臆想模拟夏知县坠落的情形,心底的异样感也越来越浓!
    此时,有有几个本寺僧人跟守塔僧从外走进来,一眼看到两个人站着,还以为是来祭奠的百姓,及至看到地上躺倒个“人”,躺的位置又是夏思醒坠地所在!一时竟错以为已经给抬走的夏知县鬼魂作祟,和尚吓得闭上眼,哆嗦着念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蔡采石跟林森回头,惊而无奈。
    只有郝无奇还是那么安静地躺着,像是已经到达物我两忘的境界,又像是想一觉睡到天亮。
    林森忍不住:“小奇,你要困了咱们回去睡……”
    乌漆墨黑的这占着死人的地方算怎么回事儿,也不吉利啊。
    无奇总算冒出一句话:“不该是这里。”
    林森赶紧问:“什么?”
    无奇定定地看着塔身,她的声音轻而坚决:“从五层塔上坠亡,绝不可能落在这里。”
    说着她一骨碌坐起,终于从香花宝烛里爬了出来。
    这一举动又把才跑进院子的僧人们吓得齐声惊呼,四散奔逃,认定是亡灵现形。
    一左一右扶着她,小蔡忍着不适给她掸扫衣裳上的泥尘,林森却毫不客气地在她背后用力拍打了几下,像是打一床新晒过的被子,啪啪有声,力道之大震得无奇的喉咙发痒,吐着舌头垂死挣扎。
    “你手轻点儿。”蔡采石制止了林森,又问无奇究竟什么意思。
    无奇抖了抖衣袖:“我的意思是,要是真正的失足或者自杀,绝不可能落在这个位置。”她扭头看向人形里侧:“应该……是更靠内些的地方。”
    林森瞪着眼问:“你、你怎么知道?”
    “最简单而直观的方法就是实验、案情重演。但是这些僧人未必许我们这么做。”
    林森惊了:“怎么试验?总不会是叫人从五层塔上跳下来吧,那可是必死无疑的,除非是绝顶高手。”
    蔡采石则想到另一个症结,他迟疑地:“如果夏知县不是自杀,那么……”
    无奇看看那块空地,双眸闪烁,神情复杂:“是他杀。”
    “可、可是!”蔡采石满心的疑问,他已经彻底懵了,狐狸郎君还没弄清楚,又多了个知县被杀,他们可不是八臂哪吒,如何理得清这么多令人头大的疑案。
    无奇却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思:“人人都称赞夏知县,连蔡学士都赞赏有加,倘若知县大人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个精明强干的人,在他的治下接连有女孩子离奇身故,他会毫无察觉甚至坐视不理吗?”
    原来这就是她执意要来南塘寺的原因?蔡采石觉着后背一阵凉意:“你是说夏知县的死,跟狐狸郎君有关?”
    无奇道:“我只是相信夏知县,只要他真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就一定会对此事追查到底,倘若他真的有能耐,他就一定查到了线索,但正因为这样,才最容易惹祸上身。”
    林森本来不解,听了两人的话,怒发冲冠:“难道夏大人真的是给人谋害啦?是什么人这么大胆?莫非是那劳什子的狐狸郎君?那玩意儿到底是人是鬼……”
    无奇心中所想的也是那戴狐狸面具的人,还有她晕倒之前所见的火光所听的惨呼,那青楼里一定有事发生,还是很可怕的事。
    心头忽然又掠过一点奇异的不安,如锋芒在背,又像是给一双冰冷的眼睛盯着,寒飕飕地。
    无奇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塔身的方向。
    月光下,古塔巍然而安静,除了地上一点摇曳的树的影子,她什么也没看到。
    但就在一扭头的瞬间,身前有个声音响起:“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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