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张楚送别几位兄长。
    第二胜天最后离开太平关。
    张楚送他出关时,第二胜天私下对张楚道:“大姐和老八的话,你要放在心上,但怎么做,终究还是你自己的事,无论如何,六哥都挺你,粮食的事,你也不必太过焦虑,待我回转摩天峰后便派人征集粮食,第一批粮食,我力争在元宵节前送抵太平关。”
    张楚心下暖流涌动,却碍于言语,无法表达,只得拱手道:“六哥高义,小弟铭记五内,不敢相忘。”
    其实类似于这样的话,他今早已经听了六遍。
    每一个人。
    包括最不善言语的剑无涯,临走时都传音给了他一个时间地点,让他按时派人前去接应。
    剑无涯没说是接应什么。
    但张楚知道,肯定是粮食。
    第二胜天摆了摆手,不在意的说道:“你我兄弟,提谢字儿就太见外了,不过你自己也得多注意,你聚了气运金龙,朝廷不会放过你的!”
    张楚心思沉重,点头:“我省得。”
    第二胜天:“有什么消息,尽管派人到摩天峰寻我,我会尽管赶来……好了,别送了,哥哥走了!”
    他拍了拍张楚的肩头,转身化作一颗褐色的流星,朝着中元州方向掠去。
    张楚背着双手,目送第二胜天消失在南方天际,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昔日初见第二胜天时,自己问他的那个问题:人与人的交往,本就不能一概而论,我为人如何,与我是否能与你们一条心,是两回事。
    他清清楚楚的记得第二胜天当时的回答:只要我们诚心待你好,拿你当自家人,你就能拿我们也当自家人。
    时间说了真话。
    ……
    张楚径直回到家中。
    正在逗弄小太平的夏侯馥听到他的脚步声,将小太平交给知秋迎上来,低眉顺眼的问道:“老爷,六哥走了吗?”
    这声听惯了的“老爷”,不知怎么的,从夏侯馥嘴里说出来,张楚就听着特别的刺耳。
    他伸手主动挽起夏侯馥的手臂,向知秋走去:“别跟知秋她们学,夫妻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你乐意叫我老二就老二,不乐意叫张楚、叫夫君也成,进了张家门,你也还是‘烟海客’,那天不高兴了,你还可以到处走走、散散心……呃,就在九州内走走好了,九州之外就别去了,太远了,我找不到。”
    抱孩子的知秋听到他的话,“嘿嘿”的偷笑道:“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张楚没好气儿的“嘁”了一声,懒得理她。
    夏侯馥撒开他的手臂,一个箭步上前气势十足的一掌拍出:“妖女,安敢编排本宫,吃本宫一掌!”
    “哈哈哈,四姐别闹,孩子在呢!”
    知秋笑道前俯后仰的,连连告饶。
    夏侯馥双手叉腰,扬起下巴道:“知道错了?行吧,今儿就绕过你,下次再敢编排本宫,定斩不饶!”
    张楚终于忍不住朝这俩大孩子翻了个白眼,上前从知秋怀里解救出一脸无辜的小太平,揉了揉他的头顶:“找你哥玩去吧!”
    “是,阿爸!”
    小太平似模似样的向张楚一揖到底,转身慢悠悠的往院子外边走去。
    张楚瞅着他小大人似的背影,偏过头问知秋:“夫子新教的?”
    知秋点头:“应该是吧,前儿个晚上还打了盆水,非要服侍妾身泡脚……”
    “这可不行。”
    张楚踌躇了几息,说道:“把他蒙学的时间缩短一半,另一半时间,跟着他石头哥去校场观武……生在咱们这个家,就算练武练不出个什么名堂,也不能像那些读书读歪了的腐儒一样懦弱可欺!”
    知秋温顺的点头:“是,妾身这就去安排……”
    “嗯。”
    张楚背起手,往厅堂内行去。
    知秋见状,习惯性的就去给他沏茶。
    夏侯馥跟着走进张楚进厅堂,问道:“六哥走的时候,没说些什么吗?”
    “说了。”
    张楚回道:“他回去之后就想法子筹粮,争取在元宵节前,送抵关内。”
    “也不只是六哥,大姐、老八、老七,五哥、三哥,都说了,回去之后想法子给我们筹粮……”
    夏侯馥嗔道:“您宁可给几位兄长添麻烦,也不肯要我娘家的支援,您对我娘家人这么大意见吗?”
    张楚闻言哭笑不得的说:“这都哪跟哪儿,这压根就不是一码事好吗?”
    大姐和几位兄长,给我们筹粮,是情义、是人情。
    你娘家人要给我们粮,是对我造反的投资啊!
    夏侯馥依着他坐下来,笑道:“您啦,就是太要脸皮,就不能吃干抹净不认账?”
    张楚朝他翻了个白眼,“你可真是你们夏侯家的好闺女,刚出阁,就这么帮你男人坑你娘家,不怕岳丈大人和岳母大人伤心吗?”
    “嘿嘿……”
    夏侯馥眯起是双眼,笑得像只狐狸精,“我现在可是叫张夏侯氏,张字儿在前,夏侯在后!”
    “再说,夏侯家又不只是我爹娘的夏侯家,我这些年做牛做马,给他们可挣了下不少家业,我现在又不是要金山银山,只是要些粮食,九牛一毛而已!”
    道理可能是这个道理。
    但张楚想了想,还是摇头道:“算了,人无信而不立,若真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咱们再论。”
    人这一生,或许就是不断修正自己的一人。
    张楚年轻的时候,也曾做过蝇营狗苟的营生,也曾干过敲诈勒索的勾当。
    但这些年一路走来,这做人却是越来越方正,越来越古板。
    听张楚这般说,夏侯馥也就不再勉强了,转而问道:“昨日大姐和老八说的那些话,你是怎么考虑的?”
    张楚知道她指的是昨日大姐和老八说的关于九州龙气之事。
    还知道她她绕了半天,其实就是为了问这个。
    事实上,这件事令他也很困扰,昨晚一夜未能成眠。
    但他昨夜想了一晚上,还是未能下定决心。
    这个事儿,太大了……
    是以夏侯馥如今提起来,张楚再次犹犹豫豫的踌躇了许久,到底还是说道:“兹事体大,容我再考虑考虑罢……”
    夏侯馥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您的心思,我明白,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您想不想安稳的问题,而是旁人还容不容得您安稳的问题。”
    “若真如大姐和老八所说,朝廷必然会对付您,每一次有志于逐鹿九州的枭雄之辈,也都会对付您!”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张楚也叹了一口气,靠在椅子上,徐徐说道:“你说的道理,我何尝不懂,但我能怎么办呢?真就为了这个,率先反了?跟大离干?”
    “可造反不是做买卖,买卖不成仁义还在,造反……是要死人的!”
    “我手下那帮弟兄,骡子,大刘,张猛……如履薄冰的跟了我这么多年,风里来雨里去,好不容易才有了如今的安稳日子。”
    “若是造反,他们每一个都有可能会死!”
    “哪个,我都舍不得他死……”
    “怎么我就想让大家伙儿都好好活着,活到八十、活到九十,活到白头发白胡子一大把,拄着拐棍都颤颤巍巍时,还能坐到一起喝酒、一起吹牛逼,一起回想当年的热血岁月……怎么就这么难呢?”
    “我的要求,真这么过分吗?”
    “天命?”
    “我去他妈的天命!”
    夏侯馥安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疲惫、暗淡的脸色,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她轻轻的问道:“您想解散镇北军和红花部,保平安?”
    张楚苦笑着问道:“是不是有点后悔嫁给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小男人了?”
    夏侯馥浅浅的笑道:“我有没有告诉过您,我就喜欢你身上这股子小家子气?”
    张楚:“嗯?”
    夏侯馥轻声道:“我这些年,到过天极草原以北的永恒冻土,西域以西的海峡,不归林以南的森林部族,还有东海之外的海岛诸国……出彩的人物,见了不知凡几。”
    “初时,这些人物的确让我感到拜服,感到热血沸腾……”
    “但见得多了,却令我渐渐感到害怕。”
    “这些人身上的人味儿,都太淡了,他们的人生,活得就像是一笔笔买卖。”
    “若娶妻能让他们更上一步,无论那个女子是美是丑,喜不喜欢,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娶其为妻。”
    “若换个妻子能让他们更上一步,无论以前的妻子多贤惠,有多爱他,哺乳孩子伺奉老人做得有多好,他们都会毫不犹豫的将以前的妻子赶出家门,迎取新的妻子。”
    “嗯,在西域那边儿,妻儿就和牛羊一样,是可以直接带到市场上,让旁人像挑牲口一样挑选的,看看牙口,问问年纪,砍砍价格……”
    “连对待妻儿都这样无情,更别提手下了!”
    “只要能获取更大的利益,是多少人,他们都能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就是大人物啊!”
    她凝视着张楚,得意得就像是一只偷到了蜜的狐狸,“您不一样,您的成就,已经比很所谓的英雄、枭雄都还高,但您身上的人味儿很足,太平关这个地方儿的氛围,也很好,比很多大家族都好!”
    张楚佯怒道:“原来你不是喜欢我,是喜欢太平关啊!”
    “当然!”
    夏侯馥毫不犹豫的说道:“嫁给您,您是我的,太平关也是我的,双倍快乐!”
    张楚笑了笑,没有搭腔。
    他知道她在很努力的插科打诨了。
    但气运金龙的事,就像是一口大黑锅一样沉甸甸的压在他的心头,都快成了心病。
    此事不解决,他没法儿快乐。
    就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呼喊声,从大门方向传进了厅堂之内。
    张楚皱起眉头,高喊道:“来人啊!”
    红云急匆匆的走进厅堂之内:“老爷。”
    她还兼着张府大总管一职。
    张楚:“外边在吵什么?”
    红云:“来了一群燕北和西凉的江湖中人,吵着要见您。”
    张楚不耐的问道:“见我?什么事要见我?”
    红云:“您稍待,妾身这就去瞧瞧。”
    “算了……”
    张楚有些挠头,寻思着,是不是让骡子和大刘重新寻一个老弟兄过来任大总管,红云怎么说也是张府的主人了,再让她干这些下人的活计,总觉得不大合适,“还是我自己去瞧瞧吧!”
    ……
    越过玄关。
    张楚远远的就望见大门外跪着一群头戴孝帕,身后打着各门各派旗号的江湖中人。
    他心下顿时更加不爽了。
    任谁大清早的,就被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堵门,心情都不会好到哪儿去!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望见骡子带着一队甲士匆匆赶到。
    骡子没看着张楚。
    他看着在张府外跪了一地的这些个江湖中人,包子似的圆脸儿上写满了怒意,双眸都快要喷出火来:“不是让你们候着听信儿吗?跟我玩儿这一出儿?给脸不要脸吗?”
    骡子很罕见的连面子功夫都懒得做了,张口就大骂道。
    人群中,有人哀嚎道:“罗部长,我们等得,可我鱼龙堡的冤魂等不得啊,三十六笔血债啊……请张盟主为我等主持公道!”
    “请张盟主为我等主持公道!”
    众人齐声高呼。
    声音在真气的催动下,传遍了几条街。
    “混账!”
    骡子暴怒,用力的挥手道:“还他娘的愣着作甚,把这些不开眼的混账都给我带下去!”
    他带来的一众甲士听言,立马如狼似虎的一拥而上。
    “等一下!”
    就在这时,张楚面沉如水的步出大门,飞天宗师的威压,霎时间覆盖全场,谁也动弹不得:“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巡视了一圈儿,目光最后落在了骡子的身上。
    骡子见大哥现身了,脸色顿时更加难看了。
    他了跟了张楚十多年。
    张楚一眼便看出,他现在有种东窗事发的慌乱,心下越发不悦了。
    “禀盟主……”
    骡子强撑着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人群之中突然又传出一声高亢的哀嚎:“禀张盟主,那天魔宫李魔,无故屠戮我百花剑派二十七口,万请张盟主为我百花剑派做主,为我百花剑派二十七口冤魂做主啊!”
    “万请张盟主为我等做主!”
    “请张盟主诛李魔,还江湖清明……”
    张楚木在台阶上。
    杀李魔?
    你们来请我杀李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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