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集贤村。
    含霜看着村口石头上的题字发呆。
    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了。
    几年前她误打误撞走进这个村子,村口还是一片破败萧条,同世间任何一片落后贫穷的村落没有半点差别,也从来没人给它取这样大气的名字。
    往往用类似王家庄、李家村的名字糊弄过去就算了。
    然而,眼前这个村子焕然一新,村口立着一块从山上运下来的大石,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村名“集贤村”。
    含霜命人略一打听就知道了,这村里出了个年轻后生去年中了乡试,村里几辈子也没出过这样有出息的人,几家人合计了之后凑钱修葺了这么个门面,请村里的教书先生题了字。
    教书先生?
    他们若是知道萧远的身份,哪里敢说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乡试后生有出息。
    含霜感慨着,走近了村子。
    她让宫里出来的随从都在村外等着,自己徒步走近了村落。
    顺着模糊的记忆,含霜一路向前走,看见了一间破破烂烂的小房子。
    说破破烂烂倒也不合适,毕竟这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房,看上去萧远的处境比她想象的要好一些。
    “您是来找先生的?”旁边人惊奇地问。
    他们村里几乎从没有外人到访,上一个来的可能就是教书先生了。是以含霜一走进来,就吸引了全村的视线。
    含霜穿着便服,在他们眼里已是贵气逼人。
    含霜在砖瓦房前驻足,冲着旁人略一点头:“请问先生可在?”
    那人从没跟这样贵气而美貌惊人的女人说过话,他磕磕巴巴地答道:“在......在里面......小的去帮您叫他。”
    他逃一样地冲进萧远的房子,好像含霜是什么洪水猛兽。
    过了不多时,他从房里出来,脸上错愕又尴尬。
    支支吾吾半天,含霜看出了他的意思:“他不愿见我。”
    含霜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等着。
    周围有人议论纷纷,有人觉得无论如何不能让贵客这样等着,还有人觉得先生岂能是外人想见就见的,先生不愿见自然有他的道理。
    后一种人还不少,年轻人居多,或许都是萧远教过的人。
    含霜目不斜视,装作听不到身后的议论,她只是耐心等着,萧远总不会永远不让她进门。
    果然,含霜在外面罚站了半晌,面前的门终究还是吱呀一声开了。
    萧远没有出来,等着含霜走进去。
    这屋子朝向不好,大白天里面也阴沉沉的,萧远坐在桌旁,瘦得惊人。
    间含霜进来,萧远慢条斯理地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冲着含霜缓缓下拜:“太后娘娘。”
    “远哥!”
    含霜终于喊出了这么多年禁忌一样的名字,她的声音也不似少女时清脆了。
    带着哭腔。
    含霜阻止了萧远的行礼,她托住萧远合十的手,潸然泪下。
    “对不起。”
    原来这三个字说出来,比想象中还要轻松一些。
    “你为何会成为太后?”萧远终于问了。
    含霜曾经为这个问题打过许多腹稿,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为了报仇主动选择成为仇人的女人,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当初偷偷从丞相府跑出去的任性妄为,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当年阴差阳错下她害得萧远差点丢了性命。
    萧远从未对不起她,都是她对不起萧远。
    萧远明知李承沣必有阴谋,可他妥协了,为含霜求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可含霜是怎么回报他的?
    含霜做了李承沣的宠妃,几乎间接害死了他,她还生下了李承沣的孩子,如今还为了这个孩子厚颜无耻地求到萧远面前,妄图让萧远放弃现在幸福的生活,重新回到狼窝虎穴中。
    是的,幸福,这就是含霜最直观的感受。
    这个村子虽然小,虽然贫穷,但却生机勃勃,每个人都有向上的冲进,就像石头缝里野草一样昂扬。
    含霜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
    而萧远,无疑是带给他们这种改变的原因,村里的每个人提起教书先生都止不住地称赞与敬仰,是萧远带他们脱离了蒙昧,给他们指出什么叫生活。
    哪怕含霜再自欺欺人,她也骗不了自己。
    萧远享受这样的生活。
    当丞相的萧远从来不会亲手给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题字,但他也绝不会收到这么多真心的爱戴。
    或许对于萧远来说,最好的归宿就是在这里终老。
    含霜的出现,打破这么多年的平静,就好像她的存在注定了要打破别人最美好的东西。
    “对不起。”含霜又说了一遍。
    萧远不言。
    有时候,沉默就是一种态度。萧远注视着含霜,这一对年少时的好友在跨越时间和生死之后,无声对视。
    萧远什么都没说,但含霜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了。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不堪,在萧远眼中全都无所遁形。
    含霜深吸一口气,索性实话实说。
    “唐聿和陛下......有些矛盾......”
    “李承沣是怎么死的?”萧远打断了含霜的叙述,他脸上几乎没一点肉,眼神却亮的出奇。
    “是唐聿做的?”他问。
    李承沣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军主将一枪毙命,但当场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唐聿将李承沣五花大绑押进了敌军的营帐,后来他们一起出来,相谈甚欢。
    不知为何萧远一定要执着于李承沣是否死在唐聿手上。
    “唐将军没有动手。”含霜说的是实话。
    萧远盯着她看了半天,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权衡。
    良久,他低声道:“唐聿不是这样的人。”
    他在的时候,唐聿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但现在唐聿把他曾经宣誓效忠的君主送上黄泉,把朝局玩弄在股掌之间,他变得阴狠毒辣,变得喜怒无常。
    萧远叹了一口气。
    门开着,但出于对萧远和含霜的尊敬,门外的自觉散开了,透过萧远这扇窄门,外面什么也看不到。
    含霜绞着手里的帕子,垂着脸缓缓跪下。
    “我知李家人欠你良多,我也欠你良多,若有来生我宁愿从未见过你,免得给你带来这些苦难。但是......我终究是宸儿的母亲......”
    当朝太后跪倒在一介平民面前,无关身份,只因为她是个母亲。
    萧远苦笑:“我现在手里一无权二无兵,我能做得了什么?”
    说着,萧远弓起腰剧烈地咳嗽。
    当年当胸一箭险些要了他的命,鲁明有就算能起死回生,也救不了萧远落下的病根。
    每当阴雨天或是情绪激动时,萧远总会咳个不停。
    含霜从没见过萧远这样的阵仗,吓得手足无措。
    她原本还想问萧远一些事,关于她发现的惊天秘密,但看样子她是问不出来了。
    “远哥?”含霜试探着问,“可需请大夫?”
    “不必了。”萧远摆摆手,逐渐恢复了平静。
    “我救不了大周的皇帝。”
    萧远轻飘飘的一句话,也不知说的是李承沣还是李越宸。
    “远哥......”含霜咬咬牙,往萧远最在意的地方戳:“唐聿没有亲手杀死李承沣,但将来就不一定了,权力和仇恨最能腐化一个人,或许这个皇帝就是死在他手上。”
    萧远怒视着含霜,显然这句话起作用了。
    “唐聿不会。”他说的斩钉截铁。
    “唐聿从前是不会,但没有你牵着他,往后说不好......”
    含霜没说完,但可以想象她省略的是什么。
    萧远憋着半晌,兀自笑了:“他不会,我了解他。”
    “你想请我回朝,牵制住唐聿。”萧远早看穿了含霜的打算,“但是,我已经是个死人了,如何能回朝?”
    萧远在村里用的也是假身份,他只说自己叫群青先生。
    “我此番来,为的是从民间未宸儿找一个好先生。”
    含霜只说了这么一句,萧远就懂了。
    “你觉得只要我在陛下身边,他就安全了?”萧远笑了。
    “你不会看着宸儿没命的。”含霜已经猜到了萧远的底线,虽然可耻,但她确实在拿这一点威胁他。
    “你都知道什么?”心念一转,萧远好像想通了些事情。
    含霜为何知道他躲在这里?
    含霜在皇陵下住了多年,而皇陵其实最是藏污纳垢,李承沣他爹若是有什么放不下的,必然要带到皇陵里去。
    含霜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含霜仰起头,直视着萧远。
    对峙。
    许久,唐聿听说太后从京郊回宫,带回了一个尚且年轻的男子。
    京郊......旁边就是皇陵,含霜在皇陵外住了多年,她认识了个年轻男子......
    唐聿忍不住多想。
    若是这样,那还真是有趣。
    唐聿对那个男子是高是矮是胖是受都没兴趣,左右翻不出浪来。
    次日早朝,太后宣帝师群青先生上殿。
    唐聿懒懒散散地透过一瞥,只一眼他就如遭雷劈。
    那人的轮廓他再熟悉不过,他曾无数次闯进唐聿的梦魇,唐聿只觉得身上每一寸血脉转瞬间冰封,空气重似千钧,迎面将他压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他想要用尽全力呼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
    一个清瘦的身影,踏着朝阳缓步走进殿内。他穿着素白的长袍,阳光在他身上洒下点点金光,那人一脸平和,举手投足间是积淀多年的书卷气。
    同每一个梦境都不一样,但又和梦中的他别无二致。
    一步一步,像踏着心跳的节律,他走到唐聿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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