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明有讲了个故事。
    早年他云游四方时,曾被洪水困在一个小村子里,他年轻力壮,就留下来帮村民抗洪抢险。
    一起患过难的交情,鲁明有曾经动过留在当地终老的念头,他都开始寻思着找地方开医馆了。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不知道从哪天起,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病倒了。病人上吐下泻,水米不进,响当当的汉子拉不了几次就站不起来了。
    最早,鲁明有也没放在心上,村里人不讲究,吃坏了闹肚子也是常有的,这回不过是人虚得快了点,但是老话说了,好汉挡不住三泡稀,何况又吐又拉,没力气也是正常的。
    等鲁明有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夜之间好多缠绵病榻的村民咽了气,第二天早上发现的时候这个人蜡黄蜡黄的,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身体里的水分,皮肉干枯着紧贴在骨头上,就像死过多时的干尸。
    村里人以为是邪祟降临,惶惶不可中日,争相到村里唯一的一个破庙里求神拜佛,庙里的老和尚日日坐在堂中讲经。
    没过几天,老和尚的小徒弟一推开门发现,老和尚一脖子吊死在自己的卧室了。
    村民像疯了一样,没想到道行高深的老和尚也挡不住这邪祟,人们嘴上不说,心里早已断了生念。
    只有鲁明有不信邪,他半夜偷偷溜进老和尚的卧房,小徒弟被吓破了胆,师父的尸身都不敢收殓,就让老和尚大大剌剌地躺在地上。
    鲁明有仔细查看尸身,发觉老和尚的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就像长途跋涉的旅人。
    鲁明有心中大骇,绕到里屋,老和尚的床边,排着一排满满当当的恭桶,全是和那些病死之人一样的排泄物,稀得像水一样。
    老和尚果然不是被邪祟夺了命,他是染了病,自己不堪折磨和惊吓,自尽了。
    既然不是天罚,那就有的治,鲁明有翻遍了医术,试验了几十种方子,终于找到了能治疗这种怪病的良方。
    但在这之前,村子里的怪病已经被控制住了。
    鲁明有跟村里掌事的老人赌咒发誓,用自己的项上人头担保,让老人出面发话,勒令村民们人人都待在家里 ,连求神都不许去。
    村里所有人都是吃的村口那口井里的水,世世代代从来没出过岔子,只有鲁明有怀疑那水有问题。
    先前洪水的时候,地上的积水曾倒灌进井里,打那以后,井水就不复曾经的甘润。但村里人相信这口老井养育了他们世世代代,怎么也不肯放弃那口井,哪怕井水略微有了些异味,他们也不过是烧开喝了。
    鲁明有说动了几个帮手,每天天不亮就动身去邻村打水,一桶一桶挑回来倒进各家各户的水缸。为了劝说村民放弃村里的那口老井,鲁明有不知废了多少口舌,出了多少力气。
    但好在,得了病的人渐渐痊愈,村里新发的病患逐渐减少,人们才渐渐意识到,怪病竟然真的和吃水有关。
    后来,村里用绳子吊着瘦小又水性好的孩子,潜进老井下面,拿竹篮子捞了半天,竟然捞出来几只腐烂的家禽。
    原来发洪水时,不仅积水倒灌进了井里,连带着淹死的禽畜也被冲进了井里,泡在水里逐渐发烂发臭。村里人无知无觉,一直喝的是这些死尸的尸水。腐坏生疫病,暗无天日的井下,阴暗潮湿中污秽丛生,悄悄孕育出了病魔,从祖辈起一直护佑着村民的老井,一朝成了夺命的瘟神。
    听到这,唐聿唏嘘不已。
    鲁明有眼神闪躲地偷偷看了萧远一眼,又低下了头。
    “这次京中患病之人地症候和那小村子的人很是相像,前阵子突降大雪恐怕也有不少生灵罹难,若是有禽畜的尸体污染了京中的水源,也是有可能的。”鲁明有总结道。
    “听你说那些村民是因为喝了不洁的井水才发病的,那这病会人人相传吗?”萧远问出了关键。
    若只是饮水不洁引发的怪病,那只要更换水源就可以控制,那村子当年死伤惨重只不过是因为前期不知病从何起,一味的求神拜佛,这才耽误了时间。
    “我说此病怪,就怪在这里。寻常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发热拉肚子,也是有的,但是从来没有像这病一样,发了病的人能把病气过给好端端的人,哪怕那人从来没喝过井水。”鲁明有说。
    “那寺庙里的老和尚,为了修为向来只取朝露煮茶饮用,本不会接触污浊井水,可他为病患开坛讲经,整日坐在病人中间,也就被过上了病气,一命呜呼了。”
    “那依你看,此番京中疫病,同那村子是同一种病症吗?”唐聿问。
    “八成。”鲁明有没有把话说死,这是他做郎中多年的习惯了,但是能说到八成,就代表着他心里几乎认定了。
    “京城不像你那个小村子只有一口井,且不说各高门大户院子里都有自家的井,就是平民百姓也是城北城南各有好多井,若只是吃水问题就能让全城各处都有人患病,倒也不太可能。”唐聿思索道。
    “这么看来,还是病气能过给别人,有人喝了污染的井水得了病,他又传给了身边的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恐怕很快就会传遍京城。”唐聿沉声道。
    “或许也不一定是井水,甚至不一定是水,按鲁先生所言,只要是禽畜尸体污染过的东西,又有人入口,恐怕就会患病。”萧远沉默了半晌,听完鲁明有的故事也没有急着发言,而是深思熟虑之后,一阵见血的指出了唐聿的盲点。
    唐聿被鲁明有的故事吸引,先入为主地以为一定是饮水不洁引发的疫病,但其实,水只是让人患病的媒介,真正害人性命的其实是腐烂的禽畜尸体上生出的病气。
    萧远一句话,让唐聿恍然大悟,京中不比小村子,没准根本不是水的问题,若是他就此派人风风火火地排查京中的上百口井,说不定要无功而返,而且还延误了防疫的时机。
    想起萧远书房桌案上常年堆放各种奏折,上到军机大事,下到边远水患,萧远每天就在各种焦头烂额中打转,早练就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唐聿佩服。
    “现下当务之急,一是排查病源,二是严令京中人口减少接触,三是散发防疫药物,这样没问题吧?”唐聿总结道。
    他身为禁卫军统领,应确保京中安全无虞。瘟疫肆虐,民不聊生,逃不掉是唐聿得责任,他得时刻绷紧脑子里得那根弦,趁着疫情还未彻底扩大的时候一举控制事态。
    “为今之计,只有这样了。”萧远点头。
    见萧远和唐聿两人把目光投向了鲁明有,他又开始惶恐了起来:“这……老夫的良方是为当年村子里的瘟疫所撰,不一定能确保对这次的疫病依然对症啊。”
    “你既有八分把握,我们就得着手干了,时间不等人。”唐聿催促道:“这回,不光是我,京城所有百姓的生死都压在你身上了,你不能掉链子。”
    “这……这……”鲁明有不知怎么回事,自己明明是收拾行装准备跑路的,却不明不白地被唐聿和萧远威逼利诱,扛起了拯救京城百姓地重担。
    鲁明有已经老了,他所有的锐气都在年轻时耗尽了,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和全村人对着干,一担一担地挑水把肩膀磨得满是血泡的鲁明有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应下了唐聿的吩咐,可能就像唐聿说的,他是个医者。
    定下了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唐聿和萧远就要各自出门去,唐聿要去调动部下,制定具体的安排,而萧远要去政事堂和各部长官通气,尽力在朝中给唐聿争取最大的支持。
    临到出门,萧远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鲁明有。
    这一眼或许太过锋利,鲁明有原本正起身相送,冷不丁被萧远吓得一屁股又坐回了他散落着各种细软的床上。
    鲁明有眼神躲闪,像是心里有鬼。
    “你说的那场瘟疫,听来惨烈非常,为何本官未曾听闻?敢问那小村子名叫什么,地处何处,县志上可有记载?”萧远起疑了。
    听萧远仍在追问那次疫情,鲁明有好像又有了底气,赶紧站起身来回应道:“是江陵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子,地处偏僻没什么名气,村名叫冷水溪村。”
    鲁明有正视着萧远的眼睛,怕他怀疑,特意补充道:“此事出在武德十二年前后,县志上应有记载,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查。”
    “不必了。”萧远轻笑:“这次瘟疫还要仰仗鲁先生,本官怎会怀疑您呢?”
    唐聿已经离开了,小药童还在前堂不敢过来,昏暗的屋子里,只有萧远和鲁明有在安静地对望。
    鲁明有的出现像是上天安排好的,专门来拯救京城危难,但是萧远半生所遇多是困境,他向来不信天道会站在他这边,是以,萧远对鲁明有总是难以放下心来。
    尤其,鲁明有在面对他时,远不如面对唐聿那般自如。
    这份僵硬很好解释,或许是鲁明有同唐聿一早就相熟,或许是唐聿为人不拘小节更可亲,或许是萧远身份太高让他惶恐,总之,鲁明有面对萧远有一万种理由可以表现得不够轻松自如,但萧远仍然觉得怪异。
    鲁明有好像在怕他,但萧远自问并没有对他做过什么值得惊恐的事。
    许是萧远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差到这般地步了,不仅小儿只啼,大人见了他也大气都不敢出。
    鲁明有的回复确实滴水不漏,萧远也只好笑着走出房门。他曾去过鲁明有所说的寒水溪村,但他不过在那里停留了几日,也听人说过那地方洪水之后起了疫病,死了些人,同鲁明有说的八-九不离十。
    方才鲁明有在讲故事的时候,萧远就隐隐猜测那个村子就是寒水溪村,所以离开时他特意落后唐聿几步,等他走远了再折回来询问鲁明有,果然如他所想。
    唐聿没想起来问那个村子的底细,萧远也乐得不提醒他,因为鲁明有或许是曾在寒水溪村常住的故人,萧远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几天前,他才掏心窝子一样同人说起过自己的来路。
    那时他说的是,江陵县寒水溪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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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芜湖,唐聿错过了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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