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走?”唐聿大惊。
    “是的。”萧远点了点头。
    唐聿没想到萧远主动找他谈心,竟然是同他道别。
    “我……我还以为你只是……只是要问我南桥大营的事。”唐聿有些无法接受,“你若是走了,那朝廷怎么办,谁来主持朝政?”
    萧远看着他,似笑非笑:“我还以为,你会巴不得我早早抽身而出,还政于皇上。”
    “不管你怎么想,大概率还是要让你失望了。”萧远耸了耸肩,“我并非游山玩水去了,而是接到消息,西南巫蛊之地,有传言说神迹降临,天启暗示圣主将自南边降临,一统大江南北。”
    “你怎么看?”萧远问。
    “一派胡言。”唐聿毫不迟疑。
    “我也觉得。我这人从不信这些鬼神天象之说,但架不住百姓信。”萧远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古来鱼腹藏书都能当作谶语,全凭人操作罢了。什么天命,不过是有人要借着老天的名义给自己造反举事巧立名目罢了,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
    “你是说,西南那些蛮荒之地,有人谋反?”唐聿问。
    “既是如此,派兵平了就是,为何要你亲身前往?”唐聿有些不愿。
    “西南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既掌宗教大权,又领世俗事务,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如今师出无名,朝廷就要派兵,你猜西南百姓心中怎么想?”
    “怎么师出无名,他们都要谋反了!”唐聿反驳。
    “祭司占卜,传颂天道,犯了大周哪条律令?”萧远解释道:“或许他们确在谋划,但毕竟未能成事,我们提前得了消息,就要把苗头掐死,若是西南乱起来,南越或许也会趁机发难,届时我们双线作战,怕是占不了便宜。”
    “兹事体大,我不打算声张,毕竟京中还有突厥奸细未除,既然你已明白了禁卫军的要紧,便不用我再三叮嘱了。南下的这些时日,我会称病,难保京中有人猜到我人已不在京中坐镇,有些宵小怕是要生事,京中安防为最重,你一定要将禁卫军牢牢把握在手里。”
    不过几日前,唐聿才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类似的嘱咐,那人是李承沣。
    唐聿心绪纷乱,只好先行答应下来。李承沣跃跃欲试,萧远远走西南,京城即将面临权力真空,两边都让唐聿守住,唐聿短暂的前半生中从来没有面对过这样艰巨的挑战。
    从萧远府上离开,唐聿浑浑噩噩地回到将军府,草草用过晚饭,推开卧室门,点亮了烛光,刚刚歇下,突然发现窗外有人影晃动。
    唐聿从小不爱让人贴身伺候,府上的下人都知道少爷若是回了卧房,便不再需要人在外面候着了,此时出现在窗外的人,绝不是寻常下人。
    “谁?”唐聿摸出暗格中藏的匕首,敛气踱步到门后。
    “谁在窗外?有事进来禀报。”唐聿反手握紧了匕首护在胸前,话音未落就一把拉开了房门,吹发立断的刀刃兜头劈下,唐聿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铛——”
    金石之声炸响,一把闪着寒芒的寸把长小刀生生架住了唐聿的全力一击,精钢对上精钢,在漆黑的夜里几乎迸发出火星。
    “景琰!”
    熟悉的声音叫住了唐聿,屋里昏暗的烛光从门口倾泻而出,洒在门口针锋相对的两人身上,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拿小刀的人身后转出,暗色长袍下隐隐翻出明黄的袍脚。
    “陛下?”唐聿惊叫。
    唐聿猛地收力,看清了面前架住他匕首的人正是李承沣身边那个伺候过先帝的老太监。
    “崔公公?”唐聿不敢相信。
    “唐领军。”崔公公的小刀收进袖筒,恢复了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模样,他抖擞浮尘,恭恭敬敬地冲唐聿行了一礼。
    唐聿怔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真的是李承沣,在他的卧房外站着。
    “快……快进来。陛……您怎么来了?”唐聿一声陛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幸而在最后一刻想起,皇上私服离宫,万万不敢声张,哪怕就在自己地府邸,唐聿也该小心隔墙有耳。
    李承沣微微一笑,很满意唐聿的反应,施施然走进内室,在唯一的圈椅上坐下。崔公公恭敬地立在一旁,默默无言。
    唐聿从来未曾在卧房待客,房间里各式用品都只备下了自己独一份,平日里不觉得有什么,如今贵客临门,唐聿只能手忙脚乱。
    叫下人上了壶新茶,唐聿刚拿出一套崭新的茶具,酒杯崔公公接了过来。
    “老奴来吧。”崔公公看似谦和有礼,实则没有给唐聿任何拒绝的余地。
    崔公公泡茶的手法古朴大气,加之唐聿命人拿来的是府上最名贵的茶叶,不过片刻,满屋清香。
    李承沣捧起茶盏,贪婪的吸了口热气,眉目舒展。
    “萧远明日就启程了吧?”李承沣问。
    唐聿想了好多中李承沣露夜前来的缘由,却没想到李承沣开口便问萧远离京的事,明明此时他也是今日才刚刚得知。
    按照萧远所说,兹事体大,他不曾告诉他人,唐聿也绝不可能透漏给第三人,而李承沣此时却实实在在地坐在这里,捧着唐聿刚刚找出来地茶具,漫不经心的谈论着萧远口中的绝密。
    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唐聿不知道,李承沣到底是从何而知,难道他耳目已经渗入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李承沣欣赏了片刻唐聿变幻莫测的脸色,终于还是憋不住笑了。
    “景琰,你在害怕吗?”李承沣问。
    “臣惶恐。”
    “什么惶恐?你若是没做过对不起朕的亏心事,有什么可惶恐的呢?”李承沣歪着头轻笑。
    “陛下……”唐聿踌躇道:“臣私下里放荡不羁惯了,举止粗鄙无礼,兴许无心之言对陛下略有不敬,还请陛下明鉴……臣一颗忠心,天地可鉴。”
    “哈哈……”李承沣大笑,拍了拍唐聿的肩头。“你我之间,何须如此讲究,当年先生罚你抄书,我还帮你抄过呢。”
    李承沣笑够了,呼出一口浊气,神清气爽。
    “罢了,告诉你也无妨,看你吓得那个样子,我哪有你想象的那般大的本事。”李承沣娓娓道来。
    原来,萧远拿到的密报,西南土司炮制神迹谎称真命天子将从南方降临,全是李承沣一手安排的。
    状元颜良煜出身西南大族,家中在西南地区很是举足轻重。颜良煜殿试夺魁,喜得圣眷,家中族长多年苦于地处偏远难以进步,一朝得了皇上青眼,对李承沣可谓是服服帖帖,是一把趁手的好兵器。
    李承沣命颜氏一族伪造神迹,造势西南土司意图不善,萧远心思深沉,但是聪明太过,非要把所有变故都抓在自己手里,是以被颜氏成功地骗去了西南。
    萧远一走,京中自然没人能拿着先帝旨意压制李承沣。
    大周兵权分散,四方镇守的大将手中握有半块虎符,皇上手中握有另外半块,只有两半虎符合二为一,才能调动天下兵马。若是收回了兵权,李承沣自然不怕区区一块传国玉佩。到时候李承沣不必背上违背先帝旨意的骂名,只需逼萧远自行请辞便是。
    “颜氏大族久居南边,和南越颇有些来往,是以,探听到南越朝局进来有些动静。”
    “颜氏私通南越,这不是犯了大周律例?”唐聿惊呼。
    李承沣嗤笑:“特殊时节,哪顾得了这些,况且犯了律例不好吗?往后颜氏壮大了,正好翻出此事,压制他们,那个颜良煜可不是池中之物,是得早早防备。”
    唐聿看着李承沣眉飞色舞地描绘他的计划,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南越之前在父皇手里吃了败仗,革了一群文武大臣的命,现在新换上了一茬人,意图证明自己堪得大用,正摩拳擦掌地准备偷袭我们的南部边境。而南越先前的大帅韩暴被父皇斩杀,他的子嗣被大肆排挤,出了个卖国求荣的货色,把他们朝中的动向悉数告知了颜家。”
    李承沣放下了茶盏,目光灼灼,“南越才吃了个败仗,国立正是亏空,新任元帅未曾统领三军,未尝指使得动韩暴的部下,还有韩氏后人通风报信,这一次我大周赢定了。”
    “朕要御驾亲征,调动江淮八镇守军,扫平南越贼子,凯旋西向,逼萧远就范,一举两得!”
    李承沣慷慨激昂,仿佛胜利触手可及。皇上从小长在深宫,从没见过沙场残酷,当年先帝亲征南越,虽然大胜而归,却受了要命的箭伤,最后就死在了那处伤上。先帝出发前,也曾像李承沣这样意气风发。
    没来由的,唐聿的心感觉很沉,但他却不能说出这样扫兴的话。皇上已经决定亲征,他既没本事让皇上收回成命,那就不能惑乱军心。
    只是,李承沣设想的大胜局面,绝不是轻易能够拿到的。唐聿虽然也没见识过战场,曾经却经常听父兄讲述战场的生死一刻。而且,萧远身为一个文人,却是实实在在陪先帝从南越战场上回来的,他哪怕身陷西南泥潭,也未必会像李承沣设想的那样束手就擒。
    “陛下,我们或许无需对萧远那般穷追猛打。”唐聿斟酌着开口,于公于私,他都不想看到李承沣和萧远兵戈相向。
    “哪怕现在萧远干政,京中的打小事务已然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待过些时日,萧远未尝是陛下的对手,只能安安心心地做一个臣子罢了。”
    “朕为何要等?”李承沣隐隐有了些火气。
    “景琰,朕竟不知,如今你竟如此维护那个奸臣?”
    “臣不敢。只是……”
    “够了。”李承沣打断了唐聿的解释,“朕哪里有你想象的那般轻松?朕是大周的天子,朕想要朕的江山,朕为何要等别人拱手相送?”
    “至于你说京中打小事务全然逃不过朕的眼睛,那你真是高看朕了。”李承沣颓丧。
    “朕手中若真有那么多堪用之人,又何必拉拢那劳什子西南大族,巫蛊之地能有什么好人?”
    “可是先前皇上派臣……公干,途中臣遇上什么人,陛下都一清二楚……”唐聿不愿意再重复刺杀萧远失败后被他连累而死的那两个人,于是含混地略过了那一段往事,幸而看李承沣的表情,他分明懂了。
    “是老奴,一直跟着唐领军罢了。”
    一直沉默的崔公公突然开口,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是的,方才在门口崔公公拿小刀接下唐聿全力一击的时候,唐聿就感觉到他是个不世高手。
    原来,李承沣对唐聿也不是全然信任,他真正倚仗的,是先帝为他留在宫中隐姓埋名一辈子的崔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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