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狂风吹沙。
    “将军!”
    传令官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跑进营帐。
    陈罕一身铠甲,白髯上沾染着点点血迹,正倚靠着战马闭目养神。
    听闻传令官呼喊,陈罕睁开了眼。
    深凹的眼窝里,鹰一样精亮的眸子。
    “鞑子又摸上来了。”
    传令小将在将军面前行了个利落的军礼,等着指挥官下达冲锋的指令。
    换人了啊,眼前这个小孩不是陈罕原先熟悉的那个。
    一点点苦涩泛起在嘴里。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突厥鞑子有草原最好的战马,雄壮矫健,尤其擅长长途奔袭,冲进阵营里横冲直撞。
    大周的骑兵在战马和体魄上落了下乘,但大周有的是悍不畏死的好男儿。
    听着冲锋的号角,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突厥人铁蹄踏出的缺口。
    把所有的血流成河挡在面前,他们的背后是一如既往的岁月静好。
    这就是他们当兵的命。
    “你……今年多大了?”陈罕问。
    面前的小兵仰起头,身量将将到陈罕的下巴。
    “回将军,我过了年就十二了。”
    陈罕望着小兵没有一点肉的双颊,在心里叹了口气。
    “传令下去,全数上马,冲锋!”
    “是!”
    传令兵风一样地出了营帐。
    陈罕拾起长刀,跨上陪伴自己数年的战马。
    白马前蹄腾空,嘶鸣着,冲了出去。
    还没来得及问那小孩叫什么,陈罕心想。
    此番回来再问吧。
    若是回不来,那倒也不必问了。
    ……
    鲜血、嘶吼。
    空气中飘荡着两个民族的绝望和愤怒。
    陈罕被一群突厥人团团围住。他猛夹马腹,□□的战马明白主人心之所想,高高跃起,癫狂地向前撞去。
    陈罕在马背上犹如神兵天降,挥动着八十斤的长刀。
    刀锋过处,鲜活的肢体飞起,血液喷涌而出。
    十来人的合围被一人一马不讲道理地突破,受伤的突厥人从马上栽下来,淹没在搅动的狂沙之中。
    狂风,黄沙,硝烟,血污。
    陈罕举目四望,熟悉的身影越来越少。
    “咳咳……咳”
    支撑着陈罕的那股力气突然消失,剧烈的咳嗽让他的胸膛仿佛爆裂,陈罕伏在马背上,感受到腰侧传来不祥的凉意。
    撑着马背直起身,陈罕低头看了一眼,一片血红。
    “呼哧呼哧……”
    方才驮着他突出重围的白马喘息个不停。
    它也老了。
    陈罕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拍拍马脖子以示安抚,转身又冲进了混战的人群。
    从小的习武和多年的戎马生涯让陈罕不必思考,每一个动作都出自下意识,他的身体比他的大脑更知道如何上阵杀敌。
    又是一次激烈的横冲直撞。
    长刀横在身前,就像野兽最锋利的牙齿,撕裂猎物的喉咙。
    陈罕享受冲锋的快感,扑面而来的鲜血足以让他忽略身体上的伤痛。
    忽然,胯/下战马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陈罕摔在地上,一个翻身用刀架住了突厥人砍下来的弯刀。
    余光中看见,陪伴他多年的老马浑身浴血,大大小小的口子向外淌着它的生命。
    悲鸣着闭上了眼,老马回家了。
    越来越多的突厥人发现了大周主将落马,他们合围过来,突厥弯刀的刀尖逼近陈罕的眼球。
    力竭。
    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流下,陈罕想起了不知哪年家乡的杏花微雨。
    陈罕好像又闻见了山茶花的清香。
    四十年音书,三万里尘土,陈罕跨越了半生,又回到原点。
    远处,杀声震天。
    张玘率领着援军,出现在突厥人的身后。
    ……
    是夜,篝火通明。
    张玘坐在毕毕毕剥剥的火堆前,无言。
    陈罕的部队死死地拖着了突厥人的脚步,用自己的性命把这只突厥王军钉死在了掖城外的沙漠。
    他们身后二十里,就是大周的臣民。
    数月里的相互拉扯消耗掉两边的粮草、战马、人命,疲惫的突厥人“从陈罕的尸体上抬头,就看见装备精良的大周援军踏出遮天蔽日的烟尘。
    张玘用半天时间,收割了他的第一个战功。
    “恭喜将军。”监军李鸦一边道喜一边坐到张玘身旁。
    “李大人。”
    张玘冲李鸦打了个招呼,不愿多说话。
    说实在的,张玘不觉得有什么可恭喜的。他怀揣着建功立业的心思,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遇上的确实被陈罕打残了的突厥残余部队。
    张玘觉得自己就像个贼,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堂而皇之地拿走了属于陈罕的功劳。
    “将军何时回京复命呢?”李鸦主动询问。
    张玘瞥了李鸦一眼,心想这个阉人果真受不得西北苦寒,这就想着赶快回京了。
    “过几日吧,将士们连日奔波,也好休整一番。”张玘和李鸦商量着,“而且,我也想在这一带走走看看。”
    “长这么大,我还没出国这么远的门呢。”
    张玘脸上露出少年人的羞涩,心里想的却是张甾交代他的话。
    张甾说此番最紧要的就是交代那边人把屁股擦干净。
    他还说:“若是陈罕恰好战死了,那就再好不过了。”
    张甾有意让他们行军路上略作拖延,但随军的这个监军却一路上几乎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让张玘想借口监军不耐行军劳苦略作休整都不行。
    但等真的到了西北地界,看到百姓说起战事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看到百姓盼来朝廷援军喜极而泣的样子,看到陈罕将军被突厥人挑下马被人团团围住地时候,张玘后悔地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他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再快一点。
    然而事已至此。
    逝者已逝,而活的人还活着。
    张玘终归是张家的子孙。
    在部下打扫战场的喧闹中,张玘默默地离开了。
    他骑着一匹快马,在夜幕的天然隐蔽下,奔向鄯州州府。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鬼魅般的身影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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