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几息之内,顾清霜几番挣扎,眼睛始终死盯着地上的剪刀。饶是那宦官毫不松力,她挣也挣不开,一心求死的意味也已表达分明。
    萧致支着额头,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昨晚是朕……是朕喝多了。”
    此语既出,顾清霜彻底心安。
    她做出求死的样子,无非是为不引起他疑心。可摆在他面前的,还有天子圣誉与佛门清规,若他视大局重于人命,真由着她自我了断也未可知。
    好在她赌对了。她赌今上虽政治清明却是个情种,最懂怜香惜玉,见不得自己碰过的女人这样去死。
    她赌对了,他将错处揽到了自己身上。现下,约莫是满心的愧疚与自责。
    房中安寂半晌,他颓然叹息:“都退下。”
    她的手被松开,可同一刹,地上的刀已被宫人拾走。宫人们如潮水般退去,留给他们一方安静。
    又过半晌,他下了床,一步步走向她。
    她并不看他,委顿余地,兀自垂泪。
    他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眼泪一滴滴溅到地上,看了良久,不知该说什么。
    终于,他说:“跟朕回宫。”
    她霍然抬头,眼中恨意迸发,唇角怒极反笑:“施主拿贫尼当什么人了!”
    “跟朕回宫。”他重复了一遍,有些失神,声音变得更轻,也有更分明的愧意,“朕会照顾你。”
    喉中噎了噎,他又问她:“你叫什么名字?朕好下旨……”
    这口吻,真诚恳切。
    顾清霜不为所动,她不能这般轻易地进宫。轻易地进了宫,自己便是个玩物,过不了几天就要被忘了。
    她总要尽力多争几分。
    她于是失声哑笑,趔趄着站起来:“贫尼法号妙心……是这千福寺的女尼,一心侍奉佛祖。”
    忽而一瞬,她似乎注意到不远处的窗户,双眸一亮,就跌跌撞撞地行去。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伸手挡她,但被她狠狠推开。她几步走到窗前,手指刚碰到窗框,身后冷言传来:“你敢自尽,朕杀了妙然。”
    她猛地回身,震惊不已,惊慌失措。
    他走向她,那点刚逼出的冷漠一步步地消逝,在她面前停住的时候,目光已变得黯淡温和:“昨夜之事,是朕之过。是朕喝得多了,不知怎么就……”
    他再说不下去,摇一摇头:“妙心师父便是心中有恨,也不必将这过错加在自己身上。想继续侍奉佛祖……也可,朕不逼你,会着人多加照料。”
    她冷笑出喉:“举头三尺有神明。”
    “朕会诚心悔过,但求佛祖不要怪你。”
    他一字一句说得诚恳之至,比她预料中更有担当一些。
    顾清霜紧咬下唇,泫然欲滴的模样。又暗添了两分力,遂被痛感激得鼻中一酸,眼眶泛红。
    她盈盈抬起脸:“施主说得好听。可纵使举头三尺有神明尚可以诚心悔过求得宽宥,众口悠悠之间,贫尼又如何苟活?”
    他笃然承诺:“御前宫人自有分寸,不敢胡言一字。”
    顾清霜的呼吸至此才平稳下来几分,眸中恨意也淡去,咬一咬牙,又问:“那贫尼不去寻死,施主日后也莫要再搅扰贫尼,可以么?”
    “自然。”他连忙应下。
    她抿唇,走向床榻,一言不发地拿起海青来穿。不再寻死,但眼中的低落半分未淡。
    他始终看着她,眼中的愧疚逐渐化为不舍。几次想说些什么,又终是无颜开口。
    她任由他在沉默中将愧悔酿得更加浓郁,穿好衣裳,告退的决绝。他没有出言挽留,但下意识地提步,将她送到了门口。外头的过道并未生炭,门开的刹那冷气扑入,他才倏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袭中衣,只好止步。
    顾清霜头也不回地下了楼,听到他沉声而唤:“袁江!”
    .
    山后的一方小院里,宫人都被遣得远远的。正屋里,两名宫妃模样的女子一坐于主位、一坐于侧旁。
    侧旁那个正啼哭不止,妆花了一脸,双眼也已红了:“婉嫔娘子这不是害人……若知道妙心也在,臣妾无论如何也不敢送酒过去……”
    婉嫔柔和看她一眼,仍是那副与封号相符的柔顺模样:“我也是不知妙心在那里,一心想着你已有三两个月不曾面圣,才为你打算了。”
    顿了一顿,又温言劝说:“但你也不必怕,圣上贤名,知道孤男寡女同处楼中,多半就不会饮酒;便是饮了,也未必就会出事。”
    方淑人哭得更加厉害:“妙心一夜未离静缘阁,娘子还能说得出这些……”
    婉嫔的脸色略微变得僵硬了些,干笑了笑:“纵使真出了事,也怪不到你头上啊。你只是好心送酒,喝那是皇上愿意喝的。酒后愿意召幸谁,也是他自己的事,与你何干?”
    方淑人怔了怔:“……当真?”
    婉嫔温声宽慰:“咱们皇上何时胡乱怪罪过人?他平日又待你不好么?”
    方淑人这才定下几分心神,拭了拭泪:“那,那妙心……”
    还没说完,便见门口人影一晃,似是个宦官探了下头又缩回去。
    方淑人蓦地回头,厉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
    那宦官只得进屋,赔着笑作揖。方淑人这才看出是自己身边的掌事,松了口气:“什么事?你说便是。”
    “臣刚得了新消息,怕淑人娘子心神不宁,不敢耽搁,赶忙来禀。”
    方淑人皱皱眉:“什么消息?快说。”
    那宦官道:“娘子不必紧张了,先前的风言风语大约都是讹传。臣刚细细打听了,皇上其实昨夜就已离了岛。虽是被大雪阻了去路不假,但也是宿在了行宫那边的。”
    说着垂首:“如此,静缘阁就只有妙心师父一人了,出不了事。”
    婉嫔惊然脱口:“什么?!”
    方淑人松下心弦,笑一声,想了想,又锁眉:“可你昨日不是说,去时皇上仍在,还将你斥了出来,后来妙心截下了酒?”
    “是。”那宦官束手,“听闻那时妙心师父刚到静缘阁,皇上手中又尚有奏章没有读完,就多留了约莫一刻,读完就走了,码头那边当差的说得真真儿的。臣又去御前探了口风,只说妙心师父是出家人,昨日将酒留给她,恐违了戒律,心中害怕,想问问她喝没喝——御前那边都说,后来就随圣驾走了,他们也不清楚妙心师父后来如何。”
    “是这样?太好了。”方淑人抚着胸口,笑容终于漫开。
    婉嫔抑住心思,强自也缓开笑容:“如此便好,你我都可松一口气了。”
    “是。”方淑人颔首,觉得自己方才的哭哭啼啼丢人起来,双颊泛了红,离座福身,“那臣妾便不搅扰娘子了。”
    “什么搅不搅扰的,妹妹得空常来坐。”婉嫔和气地笑着。
    方淑人便告了退,候在院子里的宫人见她走了,便进屋来侍奉。婉嫔犹自一语不发地坐在主位上,很久很久,没有一点声响,也没有动作,彷如一尊漂亮的白瓷俑。
    身边的大宫女察言观色,挥退旁人,上前轻劝:“娘子别急,这才多少时日?漫说仅凭一面之缘那妙心师父信不信娘子,就是皇上与妙心,怕是也还不太熟。”
    “我知道。”婉嫔喟叹着。
    她都知道。
    她知道这种事需得慢慢来,今上一贯冷静自持,心里头又有念念不忘的人,妙心生得再美他也未必有心留意,她不该指望妙心这会儿就能成事。
    她只是急了,想到南宫敏因为大选之事已坐不住,或许不日就要入宫,她就寝食难安。
    宫里人人都说她性子温婉,就连皇上去年承太后之意晋她嫔位的时候也记得她这好处,挑了这婉字为封号。她的温婉原也不是假的,自小到大,京中官眷都对她多有夸赞。
    五年前大选入宫的时候,她的封位就最高,也得过宠,一时风头无两。她那时心里有过憧憬,想要一世荣宠,想要光耀门楣,甚至痴痴地想过,要与九五之尊共白头。
    可自南宫敏到千福寺修行的那一日起,这一切就都没了。
    皇帝先是魂不守舍几个月,谁也看不进去。后来虽缓了过来,也将她抛在了脑后。她的位份又不够高,从前嫉她的、恨她的,都来踩了一脚。
    她为了活命,只得到太后跟前去侍奉,一切温婉化作孝道。
    如今,婉嫔过得也算不错,看在太后的面子上,就是高位嫔妃也都敬她三分。可想着从前,终是意难平。
    所以,她怕南宫敏入宫,更怕南宫敏得封后彻彻底底占尽风光。若是那样,她怕是早晚要被心底的嫉恨烧死,变成一个毒妇。
    只要不是南宫敏,是谁都好。
    婉嫔强自缓着气,终于平复了情绪,阖目轻道:“罢了,总归太后也不肯那位入宫,我们且可慢慢来。”
    “娘子说的是。”大宫女垂首,又轻问,“那妙心那边……”
    “这阵子咱们忙着太妃们的家宴,总归要在行宫留人,与她该走动便走动吧。”婉嫔已完全稳了下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是有那个心思的,样貌也好,进宫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与南宫敏路数相似的,便也只有妙心一个人了。
    能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婉嫔很想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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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嫔:不能指望妙心那么快成事。
    顾清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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