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天有些冷了,弥漫的霜雾有时大半日都散不清。禅房的窗户半开上半晌,窗框上便结出一层浮白,像纱。
    窗边置着一方朴素的窄榻,其上有榻桌,榻桌上有清茶漫出层层热气。形容清素的女子身着一袭青灰色的宽大海清,秀发尽盘在僧帽里,盘坐榻上,素手执盏,凝望着窗外。
    佳人坐窗边,窗外秋叶正落。那场面好像画儿,静秀祥和,让人不忍搅扰。
    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走进来的小姑娘十四五的年纪,身上是与窗边女子一般无二的宽大海清。
    女子偏了偏头:“回来了,冷不冷?”
    “还好。”阿诗脚下没停,自顾自坐到榻桌另一侧,倒热茶来喝,“方才取月例的时候碰到尚仪女官了。尚仪女官还是不甘,说若姐姐愿意,等下个月放了宫人出宫,就晋姐姐当典仪。”
    女子垂眸淡笑:“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阿诗歪头,“自然是说‘我也惋惜,可清霜姐姐已心如死灰,只想在这千福寺了却残生’。”
    阿诗原话重复,重复得抑扬顿挫。顾清霜笑了声,却听阿诗又道:“可是我不明白。”
    “嗯?”顾清霜看她,阿诗皱了皱眉:“以姐姐的姿色,想得圣宠,大可不必这样费周章呀!”说着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姐姐资历够,又是尚仪局的人,进紫宸殿奉茶也是不会出岔子的。依着御前那边的说法,一百两银子便可去一次。我看至多两三回,皇上总是要瞧上姐姐的,岂不又快又省钱?”
    阿诗说得不错,照这个算法,两三百两、至多四五百两银子,就可得圣上青眼。而这千福寺,一则地处京郊行宫,天子无故并不驾临;二则百余年前建造之时虽是因太宗皇帝信奉佛法,亦曾下旨说宫人若想诚心修行亦可来此,可宫规森严,岂可任由宫人遁入空门?总是要有头有脸的宫人经上头点了头、再捐够香火钱才能来的。
    可那些能混得有头有脸的宫人哪个不是人精?好不容易在宫里混得如鱼得水、锦衣玉食了,又怎会想要遁入空门?
    是以这百余年来到此修行的宫人,实在寥寥无几。
    顾清霜拿着积攒的千两银钱来此之时,寺中的女尼无不震惊。好在当时顾清霜着实刚遭变故,闻者皆唏嘘,便也无人觉得她此举另有打算。
    而知道她“另有打算”的,阖宫里也只有阿诗一个。她对阿诗有救命之恩,阿诗已死心塌地地跟了她几年。
    于是听得阿诗那样问,顾清霜也没什么好瞒她,想了想,只反问:“你看那云和郡主生得如何?”
    阿诗眼睛一转:“算得清丽端庄,却称不上极美。比姐姐差得远了。”
    顾清霜又问:“那比晴妃娘娘呢?”
    “我没见过晴妃娘娘呀……”阿诗脱口而出,旋即反应过来,“不过晴妃娘娘既已美艳著称,想来更要云和郡主美得多了。”
    “是呀。”顾清霜点点头,“那你说,皇上怎么就对云和郡主念念不忘,着迷到为了她每个月都要忍受车马颠簸专门来这行宫小住,只为和她说说话呢?”
    “因为她身世凄苦,惹得皇上怜惜吧……”阿诗沉吟道。
    云和郡主原是如国公主。如国是个小国,与大恒接壤。数年前,游牧民族长驱直入,如国曾向大恒求援,然彼时正逢先帝驾崩、新君继位,大恒也忙乱着,救兵到得便晚了一些。
    兵至之时,都城已破,国君惨死,如国灭国。
    唯这小公主南宫敏在几个忠仆的护送之下,一路逃至大恒。
    新君仁善,封这位邻国皇族遗孤做了郡主,一直由宫中太妃抚养。
    直至三年前,据说是因云和郡主难忘故国,对独自享受宫中荣华愧疚于心,就此遁入空门,到了这千福寺修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皇帝开始频繁折返与皇宫与千福寺之间,对云和郡主的情深意浓传得满宫皆知。
    “身世凄苦?”顾清霜觉得好笑,唇角勾起三分弧度,摇头,“宫中身世凄苦之人多了去了。”
    “那便是因为儿时的情谊了!”阿诗又道,“皇上与云和郡主,也算得青梅竹马了吧?”
    顾清霜睇视着她反问:“那荣妃娘娘呢?”
    皇帝与荣妃初相见时,该是一个五岁一个三岁,荣妃却连得宠也算不上。
    阿诗被问得卡了壳,哑了哑,不快地嗔道:“姐姐快说,别卖关子!”
    顾清霜笑意敛去,声音也压低了些:“是因为皇上对她动了心,却又求而不得呀。”
    阿诗滞住,凝神思量良久:“是了……放在后宫招之即来还有什么意思?总是得不到的才时时会想。”
    再往下,顾清霜不再多做口舌去做解释。这样的“求之不得”来日的好处还多着呢。皇帝如今费了这样多的心力在她身上,心里便就一分分将她看得比旁人重了。日后即便“得”到,再在日复一日间少了昔年的激情,也不免仍多几分偏袒。不是为她有多好,而是总要证明自己曾经费下的力气都不亏。
    这些事,顾清霜已反反复复在心底斟酌过许多回,吃准了个中心思,才敢到千福寺来孤注一掷。
    她只能如此,因为她不似旁的嫔妃有家世倚仗,也不像大多宫女谋求宠爱只为锦衣玉食。她无人可靠,但想一步步爬上去,最好是爬到从前看都不敢看的山巅上才好。
    因为唯有那样,她才能自己变成自己的倚仗。
    那些曾经负她的、欺她的,那些情债、血债,她都要登上那万人之上的位子,才有机会一笔笔算个明白!
    顾清霜来这千福寺已有三四个月了。初时还是盛夏,皇帝借着避暑的由头很在这里待了三两个月。后来天气渐凉,为着政事不得不回宫去,即便心系云和郡主,一个月也不过能来此小住几天而已。
    顾清霜年幼入宫,避暑一类的规矩早已摸得透彻,却没有因此急于在避暑时去见皇帝,以免太过急躁反倒惹人疑心。
    她当真清心寡欲地过了几个月,日日吃斋礼佛,与那云和郡主亦混了个面熟。
    如今,才算时机正好。
    她听闻圣驾是在昨日入夜时到的行宫,大抵是时辰太晚,皇帝没好急着来千福寺。顾清霜心下算着,今日无论如何也是要来的。
    午后,顾清霜没小睡,提了只食盒,装上两道素淡的茶点,带着阿诗一道去找云和郡主。
    千福寺地处行宫之中湖心岛的山上,远看不大,身处其中却知不小。云和郡主的禅房是皇帝单赐下来的,在最东边,独门独院。顾清霜从顶西边的禅房过去,沿着山路颇要走上一刻,阿诗手里又提着食盒,实在走不快。
    行至临近云和郡主所住禅房的山间石阶边时,顾清霜目光下移,视线穿过道边常青的松柏,隐约可见两道身影正从旁边低些的山道上往上行。
    她当即退开几步,避到离石阶远些的地方。待得他们渐渐离近,眼瞧着与她和石阶的距离差不多了,才又提步往前。
    片刻之间,顾清霜心中思绪犹如星移斗转。
    那二人端是一主一仆,一个微躬着身,看服饰显是宫中宦侍无疑。另一人虽有气宇轩昂之质,又添几分霁月清风之色,然只穿着一袭银白直裾,常服而已,纹样也普通,仅凭衣着瞧不出身份。
    只是顾清霜心中清楚,这位便是当今天子了。
    是以行至石阶口时,她就驻了足,微微颔首,立掌躬身:“施主先请。”
    那二人原未停脚,听言倒不由自主地足下一顿。宦官脸色微变,出言低斥:“什么施主?你这姑子……”
    话未说完,男子略抬手,宦官即刻噤声。
    顾清霜察觉到他的目光落下来,察觉到他在打量她。心如止水地并不抬眸,口吻反带责备:“佛门圣地,施主慎言。”
    他的视线于是又在她面上划了一圈,带着探究。又瞧瞧石阶之上露了一个檐角的禅房,问她:“来见云和郡主?”
    顾清霜似有一怔,继而道:“是,制了两道茶点送来。”说着好像如梦初醒,怔怔抬眼,“施主可是来与郡主谈经论道?那贫尼便不搅扰了。这两道茶点,就劳施主带上去吧。”
    言毕她又略微偏头,身边的阿诗反应颇快,这就将食盒递了上去,交给那宦官。
    宦官一时怔忪,瞧瞧两个面生的女尼又看看面前主子的脸色,到底伸手接了。
    “有劳施主。”顾清霜立掌欠身,说罢就转身离开,并无多留之意。
    石阶处,萧致鬼使神差地出神片刻,视线跟着那道青灰色的清瘦身影飘了很远。
    “……皇上?”小穆子犹豫着唤了声,萧致猛地回神,摇摇头,继续行上石阶,往石阶侧边的禅房去。
    一如往常一样,皇帝在云和郡主禅房中待了约莫两个时辰。顾清霜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在半山腰小湖边的凉亭之中读起了经。又着阿诗跑了一趟,回房多取了两本书,歪在凉亭里,度过了一个惬意的午后。
    顾清霜的声音向来柔软悦耳,极是动人,读书时犹甚。她读的声音倒不大,然这凉亭离千佛寺的一应禅房都相距甚远,山间静谧,一丁点儿声音便也显得清晰了。
    阿诗嫌弃过这亭子,说离山道少说也有几尺之遥,四周围又有灌木遮挡,人在其中太不显眼。皇帝若想着心事,怕是看也不会看过来一眼。
    顾清霜却偏就看中它不够显眼。
    若太显眼,就不免显得刻意。让她在令他看不见和让他察觉刻意之间二者选一,她宁可选看不见。
    “郡主近来气色不好,一会儿传太医过来。”萧致下山时皱着眉,边思量边吩咐。小穆子小心地躬身应诺,声音刚落,一点微弱到几不可寻的清凌女音随风入耳:
    “悟道修禅明本性,人生匆匆也几何。唉……”
    叹息轻轻,满腹愁肠。
    原已经过凉亭几步的萧致不由自主地侧首寻觅过去,目光穿过灌木遮挡,触及亭中曼妙背影,他微有一怔,旋即止步。
    小穆子忙也停下,不解地抬眸去看,跟前正压音轻问:“那是不是让我们送点心上去的女尼?”
    小穆子仔细分辨了一下,点头:“似是。”
    萧致稍稍沉吟:“你去告诉她,就说云和郡主那边无事了。她若想见郡主,这便可去。”
    小穆子心下微惊,小心地抬眸打量,但皇帝好似并未觉察,亦未有心再留意什么,面容平和地继续前行。
    小穆子按住心神,低眉顺眼地折回去,行向凉亭,在凉亭外止步蕴笑:“这位姑娘……”
    阿诗犹是反应极快,闻声已回头,声色俱厉:“这位施主,眼里可还有半分佛门规矩么?适才我们怕施主受苦,未当着那位贵人的面多说什么,施主怎的得寸进尺?”
    这话听得小穆子直缩脖子!
    千福寺虽是佛门,也在宫中,他又身在御前,寺中女尼即便多是宫外请来的高人,也不免对他多几分客气,他从不曾听过这样的计较。
    偏这事他着实理亏,只得服软,忙陪着笑改口:“是咱家失言了,小师父莫怪。咱家是来知会这位师父一声,说云和郡主那边已无事了,师父可随时前往。”
    阿诗这才缓和了神情,不再擅自开口,目光投向顾清霜。顾清霜抬了抬头,美眸微抬,神情清淡未改:“知道了,有劳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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