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八字胡修士便是谢无妄随手提拔上来的左前使白云子,此人从脑袋到屁股都只有一根筋,向来是收不住话、藏不住情绪。
    喷了酒之后,白云子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便努力担起了替道君打哈哈、重新活跃气氛的重任。
    他放声大笑:“噗……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道君啊哈哈哈哈——”
    他的本意是想夸道君夫人幽默风趣,敢拿道君开玩笑,但是脑袋里词汇量不太足,压力又有一点大,于是就蹦出了这么一句。
    此言一出,偌大的乾元殿更是一片死寂。
    白云子讪讪挠头。
    最怕气氛突然安静。
    更怕气氛突然安静时,只有你一个人的声音。
    比这还要恐怖的是,当你的声音消失之后,气氛比原本还要更加安静。
    白云子:“……”
    八字小胡须抖一下、再抖一下。
    他发现自己好像办了个蠢事,没敢往谢无妄的方向看,讪笑着望向宁青青,想要补救一下:“请夫人恕罪,属下绝不是笑话夫人!”
    众人:“……”
    不是笑话夫人,那就是笑话道君咯?
    众仙君嘴角抽搐,十分同情这个傻子。
    谢无妄安安静静地浅笑着,鸦长的眼睫投下一圈扇影,眼底看着似有些发青。他身体微斜,懒散不在心的模样,手中的杯盏一晃也不晃。
    周遭的人就像是一群把触角缩回壳里的蜗牛,气都不敢喘。
    宁青青看向白云子。
    她感觉到对方的歉意,立刻友善地安抚道:“没关系的,我已经尽力了,试了好久都不行。”
    众仙君:“……”
    白云子:“……”
    夫人是对着他说话,不回都不行,憋了一会儿,白云子憋出一句:“您辛苦了。”
    在场诸人不禁齐齐发出了灵魂之问——我为什么要多长一双耳朵?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一片死寂的大殿中,忽然浮起浅浅的轻笑。
    温柔、凉薄、不以为意。
    此刻敢笑的只有一个人。
    他一笑,众人赶紧呼出胸间那口浊气,尴尬无比地缓缓开始活跃气氛。
    便在这时,靠近上首的位置,忽然有人捏折了银箸。
    “啪。”
    这一席上,坐着两个人,都身着暗红色的华贵重装。目光投过去,立刻能感觉到浓重的血腥肃杀之气。
    这两位,是刑殿的殿主与副殿主,也是一对兄妹。
    殿主名叫虞浩天,生得浓眉巨眼,五大三粗,他灵力属土,却炼了一身精铁一般的腱子肉。捏断银箸的那只手大得出奇,乌黑的指甲缝异常醒目,那都是常年累月淤积沉淀下来的血渍。
    他将断箸拍在案桌上,凌厉至极的威压爆出。
    “放——肆——”
    低低的闷喝声回荡在高阔的大殿中。
    坐在他身旁的副殿主虞玉颜浓妆美艳,是个丰满风情的大美人。她伸出一只涂了深红蔻丹的玉手,压向兄长,示意他冷静。
    “吾掌刑典,”虞浩天重袖一震,俯身、站起,大步踏前,“正殿之上,造谣滋事,辱及君上圣威,此罪当罚七鞭!”
    这一位,是谢无妄的刀。
    浮屠子若是奸佞,那虞浩天便是血煞。
    刑殿殿主,手上的血腥和人命不可计数。他极其严苛冷酷,铁面无私六亲不认,一切按律法办,就连谢无妄的情面也不卖。
    早在千百年前,便有无数人盯着这个殿主之位。谁都以为他胆敢忤逆道君,肯定很快就会被贬下圣山,没想到一年又一年过去,虞浩天稳坐刑殿那张铁椅子,压根不动如山。
    久而久之,谁都知道连道君也奈何不了虞浩天,犯了事的人,也就不再求到道君面前。
    虞浩天极招人恨,无数双眼睛日夜盯着他,就盼着他出事。奈何此人不仅对别人狠,他待自己更是严苛,洗脱脱就是一本行走的律典,谁都拿不到他半点错处。
    此刻,见到这个掌刑的阎王头子对上柔弱无用的道君夫人,旁人不禁轻轻屏息,替宁青青捏一把冷汗。
    道君夫人定是被那云水淼给气糊涂了。冲动之下,祸从口出。若当真在这殿上当着众人的面挨了七鞭子,她从此还做不做人了?
    只不知,道君会不会为了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夫人出手?
    众人齐齐屏息,不动声色地留意着谢无妄的方向。
    谢无妄依旧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轻懒模样。
    看着虞浩天走近宁青青,他的视线掠过她的面容,在她那双天真纯澈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他想起来,自己曾见过宁青青与虞浩天对峙。
    那是她刚嫁进来的时候。她喜欢跑到殿前的广场上偷看他临朝,旁人不敢说她,虞浩天却是见不得她娇娇俏俏的样子,上前驱逐她。
    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并没有被虞浩天那一身凶煞吓倒,她叉着腰,歪着脑袋,与他狡辩。
    那副狡黠灵动的模样取悦了谢无妄,当天夜里他便让她好好哭了一回。
    后来她却渐渐不到殿前来了。
    他垂眸,浅笑。
    所有的热情都会消退,所有的喜爱都有条件,所有的真心都不长久。誓言最不可靠,永远这个词语所包含的时间范围,也只是从过往到此刻为止,哪怕下一瞬,都有变卦的可能。
    镜花水月的虚幻,明智之人一眼便看透。
    再抬眸时,黑眸中已无丝毫异色,只余疏离、冷淡、凉薄。
    唇畔的浅笑倒是更加温存。
    至于她说他不行……没关系,她会付出代价。
    另一边,宁青青看着那个凶神恶煞的大块头朝自己走来。
    说实话,看到这般魁梧健壮的身躯,她的第一反应是……他的信息素也许还不错?
    不过再近一些,她便皱起了鼻子。
    血腥味,太冲了。
    虽然她很想喷孢子,但是高等生物是骄傲的、挑剔的,没有找到彻底合心意的信息素那便不会凑合,这叫宁缺毋滥。
    她的身体很诚实地退了两步,远离虞浩天。
    云水淼倒是赶紧凑了上去:“虞殿主……妾身早就听闻您执法无私,最是公正严明,但是夫人毕竟身份不同,若要一视同仁恐怕不妥,还望虞殿主网开一面……”
    云水淼方才都被宁青青给搞懵了。
    此刻见到虞浩天这活阎王要收拾宁青青,她险些绷不住脸上乱溢的喜色。明是求情,实则落井下石,逼着虞浩天依律执刑。
    其实根本不需要她来画蛇添足。
    虞浩天能摔箸起身,那决计不会放过宁青青。
    “啪——”铁血大汉手腕一翻,一条通体乌黑的铁质棘鞭忽然扬起,以无可躲避的速度和角度,抽在了女子柔若无骨的脊背上。
    鲜血立刻渗出了衣裳。
    “啊……”娇躯委顿于地,女子扬起清丽的脸,难以置信,“为什——”
    为什么挨打的是她?!
    “啪!啪啪!”
    七鞭连出,云水淼后背血肉模糊,倒嘶着凉气,手指紧紧抠进了厚重繁丽的黑色地毯。
    “白云子,上前领罚。”虞浩天沉声低喝。
    生了一对小八字胡的白云子二话不说,乖乖便上前领了七鞭。
    早在虞浩天发话之时,梗直的白云子便知道自己和云水淼肯定也要一起受罚——言语之失,你来我往,大家都有份,不可能只罚一人。
    云水淼还美滋滋迎上去,简直是愚不可及。
    挨过鞭刑之后,白云子一脸神清气爽,浑身都舒坦了。对于他来说,既已受了罚,事情便翻了篇。
    云水淼瞳仁震颤,挣扎着起身,神色羞愤欲死。
    解决了这二人之后,虞浩天沉沉踏出一步,矛头直指宁青青。
    “请道君夫人受罚吧!”尾音微颤,似乎按捺着一丝激动。
    在他打别人的时候,宁青青已看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现在轮到她了。
    她偏着头,问道:“我为什么要挨打?”
    虞浩天当然不可能重复一遍‘道君不行’这句话。被血腥腌透的大手捏了捏刑鞭,只沉声道:“诳语污蔑。”
    宁青青完全不认同这个说法。
    她认认真真地和他辩:“我亲自试过的,他不行就是不行嘛,这是真话不是假话。你偏说我骗人,好没道理。你若一定认为我说谎,除非……”
    虞浩天沉着脸,身上散出冰冷威压,眉眼极是不耐,但毕竟宁青青身份摆在那儿,他不能直接动手,只能听她说完。
    “除非什么?”他冷声问道。
    宁青青弯起眉眼:“除非你也试过!”
    虞浩天僵成石雕。
    捂着屁股没走多远的白云子再一次梗直地笑了出来:“噗哈哈哈哈!”
    虞浩天入主刑殿多年,从未吃过这种瘪。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翻腾的怒火。
    他的身躯异常魁梧,一个深呼吸,令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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