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一心想要占据全新的身体,以崭新面貌重新开始生活。拜她所赐,不但竹篮打水一场空,还被丢回这个暗无天日的鬼地方,心中不可谓不气。
    “你来这里做什么?”
    它想不通谢镜辞的心思,头一回显出了好奇与困惑的情绪:“怎么,心里生了愧疚,想留在这儿陪他?”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谢镜辞不答反问:“不回裴渡识海,莫非打定主意,要当一只孤魂野鬼?”
    转移话题,多半就是否认的意思。
    魔气发出一声冷哼,语气里讥讽更浓:“不留在这里陪他,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一句安慰,一声道谢?你觉得有用吗?”
    它说着笑了笑,黑雾朦胧,拂过谢镜辞侧脸:“他和你世界里的裴渡,本质不是同一个人吗?你喜欢那个裴渡,为什么不能把喜欢分一些给他?还是说,你嫌弃他如今的境况,觉得太过落魄?”
    “他们不一样。”
    谢镜辞不愿同它多费口舌,应得极快:“对人的情感,也没办法分给另一个。”
    这个世界里虽然也是裴渡,但与那个和她同生共死、并肩作战的少年剑修相比,终究会有所不同。
    他们是彼此错开的角色,倘若她对这个世界的裴渡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情愫,对于三人中的任何一个而言,都是不负责。
    魔气的笑意不知何时浑然退却:“所以你不愿陪他?”
    它说着一顿,在极为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声撞在耳膜:“你听见了吧?裴渡!”
    谢镜辞心口被猛地一敲,骤然抬头。
    四下仍是昏黑,在远处僻静的角落里,隐隐传来血液的腥。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与心跳加速。
    “这女人完全不管你的死活,明明你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魔气哈哈大笑,朝他所在的角落迅速靠拢:“你如今尚有余力,不如趁此机会,让她永远留在这里。”
    它生来记仇,没忘记谢镜辞对它的所作所为。
    要不是她从中作梗,它早就占据了另一个裴渡的身体,以天之骄子的身份活着,而不是回到这暗无天日的深渊,日日夜夜苟延残喘。
    既然她搅乱了它的计划,它也就不会让谢镜辞好过。
    这女人口口声声说要回去,那它便想方设法将其困在此地,永远没办法离开。
    裴渡等了这么多年,不过是为她。
    经历过堕落、背叛与屠杀,他的心性早就不同于以往,和良善沾不上边。在这种时刻,心心念念十多年的人突然出现,没有任何理由会选择放她离开。
    尤其还是有它煽风点火的情况下。
    它身侧的裴渡没有出声。
    在浓郁暗潮里,谢镜辞努力辨认他的身形。
    他站在角落,只露出模模糊糊的一道侧影,像是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往后一退。
    “你连杀人都那么得心应手,困住她又有何难。”
    魔气盘旋于裴渡身侧,语气渐低:“你爱她,不是吗?要把她留在身边,只需用上一些必要的手段……应该怎样做,你心知肚明。”
    它说到这里,轻轻一笑:“对了,你还不知道,其实谢镜辞也倾慕于你,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两人已经互相表明心迹――和她在一起的应当是你啊,你只是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直到这段话出口,暗处的人影才猛然一震。
    魔气发出低不可闻的轻嗤。
    它已经快成功了。
    这个世界里的裴渡杀伐果决,为了活下去,能把剑尖对准任何人。什么情情爱爱,不过是占有欲的另一种说法,谢镜辞面对他,就像羊入虎口。
    喜欢就要得到,哪有什么收手的道理。
    “她方才灵力微弱,正是最好下手的时候。”
    它道:“你若有意,我能――”
    这段话到此便戛然而止。
    一道白芒掠过,在黑暗中宛如惊龙。魔气说得不错,裴渡自是杀伐果决,能把剑尖对准任何人――这“任何”里,理所当然包括它。
    白芒映霜寒,锋利难当的剑气将它瞬间刺破,毫不迟疑。直到死去的瞬间,它仍是满心震悚与茫然。
    饶是谢镜辞,见到魔气轰然消散,也不由感到些许惊讶。
    然后便是愈发强烈的尴尬。
    “那个……谢谢。”
    她努力斟酌语句,上前靠近时,嗅见更加浓郁的血腥气:“你的伤势很严重吧?”
    客栈里的人说他筋脉大多断开,在这种情况下,倘若强行运行灵力,会引来难以忍受的剧痛。方才斩杀魔气的那一剑,定然耗去了绝大部分气力。
    随着她步步上前,角落里的人影又是一退。
    而谢镜辞也终于知道了,裴渡会竭力躲避的原因。
    视线所及之处,除了满目狰狞、涂满大半石壁的血迹,还有汹涌澎湃、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魔息。
    他吞噬了魔兽的力量,才得以堕身入魔。体内的魔气并非与生俱来,时常在经脉中剧烈冲撞,带来摧心般的折磨,就像现在这样。
    极致的黑与红彼此交错,令人无端心悸。
    少年人轻颤着弓身而立,右手紧紧按住石壁。谢镜辞听见他的喑哑嗓音,快要辨别不出曾经的声线:“……很吓人。”
    像是一句笨拙的安慰。
    裴渡沉沉吸了口气,忍下言语间的战栗:“谢小姐,别看。”
    第七十七章 (这是最为理所当然的离经叛)
    在那间名为“君来”的客栈里, 曾有人向谢镜辞搭话。
    她作为一个相貌出众的小姑娘,浑身上下却满是血污,乍一出现, 自然引来不少关注。
    鬼冢本是荒无人烟,今日之所以人声鼎沸, 全因有不少修士前来围剿裴渡。她顶着这副狼狈的模样, 理所当然会被认为是讨伐者之一。
    “这位道友是个生面孔。”
    有人笑道:“不知姑娘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谢镜辞正听着谈话入神,闻言顺势应答:“小门小派, 不值一提――诸位皆来参与围剿,可是曾与裴渡结了仇?”
    “哪儿能啊。”
    向她搭话的青年朗声笑:“他向来隐于鬼冢,常人想见一面都难。不过就算与裴渡无仇,清剿邪魔也是义不容辞, 他作恶这么多年, 总得有人来治一治。”
    她默了一瞬:“既然他一直待在鬼冢, 又如何能在修真界里作恶?”
    她问得认真, 在场众人听罢, 只觉这是个刚出世不久的大小姐,纷纷义愤填膺地解释:“你或许不知道, 裴渡此人心性奸恶,早在几年前,就恶意谋害裴家主母与二公子。后来他被裴风南击落悬崖, 居然奇迹般保住了性命,还机缘巧合堕为邪魔。自那以后, 凡是进入鬼冢讨伐他的修士,无一例外全都没能回来。”
    “对对对!”
    另一人补充:“后来修真界各大家族联手将他围剿, 只剩谢家一门活了下来,你说吓不吓人?”
    果然是这样。
    谢镜辞眉心一跳:“所以他所杀之人, 皆是对他怀了杀心,莫非这样也能称之为‘作恶’?”
    客栈众人不约而同地一怔。
    “话不能这么说。”
    有个汉子皱眉道:“死在他手下的人何其之多,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掩盖不了那人双手血污的事实。”
    她觉得自己快被轰出去了。
    但谢镜辞还是一本正经地问:“如若阁下也置身于那般境地,除了拔剑杀人,还能想出什么别的法子么?”
    汉子被怼得哑口无言,面色憋得通红,半晌才定定道:“他堕身入魔,邪魔就是应当斩杀啊!”
    他身侧的另一名青年道:“姑娘受伤至此,应该见识过那人恣意杀伐的模样,看见那副样子,难道还不明白裴渡为什么该死?”
    “我的伤?被魔兽打的。”
    她低头看一眼满身的血渍,语气淡淡:“它一直追着我杀,我不想干站着等死,就拔刀把它杀掉了。”
    客栈里蔓延开静默的尴尬。
    其实一切的起始,都源于一个被强加的污点。
    裴家大肆宣扬他串通邪魔、妄图杀害裴钰的行径,让修真界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认为这是个不忠不孝、心性险恶之辈,如此一来,等裴渡入魔,诛杀便也成了理所当然。
    他越是挣扎求生,杀的人越多,污点也就越来越大。
    此刻的谢镜辞立于夜色之中,只觉心口闷闷生疼。
    角落里的裴渡靠在石壁上,似是为了不吓到她,咬着牙竭力不发出任何声响。他的动作同样轻微,浑身上下皆是紧绷,唯有脊背轻颤,无法抑制地发抖。
    所有人都执着于诛杀邪魔的殊荣,没有谁愿意细细想一想,或许真相并非他们以为的那样。
    谢镜辞向前迈开几步,在四溢的黑气里握住他手腕。
    裴渡下意识想躲,被她不由分说按住。
    属于谢镜辞的灵力干净清冽,被极其舒缓地送入他体内。郁结的魔息受了冲撞,终于不再堵作一团,往四下消散的瞬间,血液也跟着活络。
    少年受惊般睁大双眼,长睫轻颤。
    这是他头一次被人灌入灵力。
    裴渡清楚自己如今的模样,肮脏不堪,手腕上血痂遍布,谢小姐不皱眉露出嫌恶的神色,就已经让他心生庆幸――他从未想过,她会握住他的手。
    温暖的气息宛如澄澈春水,将淤积的泥沙冲刷殆尽。谢镜辞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感到慌乱无措:“谢小姐,不必浪费灵力。”
    他很快就要死了。
    与天道交易之后,他的修为退了四成有余。若在以往,裴渡定能接下那些铺天盖地而来的攻击,今日却只能咬牙硬扛,勉强吊住一条命。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苟延残喘,或许是因为……在难以忍受的剧痛里,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他在为她寻找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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