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个心性颇高的剑修,不愿让心上人见到自己掉眼泪的狼狈模样,喉结微动,刚要别开脸,却感受到一抹微风。
    谢镜辞仰了头,指尖拂过他眼尾,四目相对。
    裴渡条件反射地屏住呼吸。
    他仍是有些懵,心脏躁动不休,但在这样的情境下,总不能让女孩子打破沉默。
    只可惜一句话尚未出口,便听见林中一道窸窣响声。
    谢镜辞也察觉到不远处的异动,顺势扭头。
    以东海目前混乱不堪的现状,很少有外来修士闯入,此番进入琅琊秘境的,理应只有他们一行人。她本以为会见到孟小汀、莫霄阳或是顾明昭,没想到目光一落,居然见到一抹意想不到的影子。
    那是个女人。
    五官精致的女修身着一袭青衣,在四面八方浓郁的翠色里,几乎与枝叶融为一体。
    然而她周身的气息却是锐不可当,叫人无法忽视。属于上境大能的威压层层铺开,所过之处风声乍起,叶子被压得蔫蔫低头,如同接住千钧巨石,沉甸甸往下坠。
    谢镜辞气息顿敛,握刀做出防守之态。
    这竟是白婉。
    因为陷害裴渡,白婉最为疼爱的亲儿子声名尽毁、再无踏入仙途的可能,在当初的公审之日,更是被围观群众轮番讽刺一番。
    她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自幼养尊处优地长大,未曾有过如此羞辱的经历。根据白婉当初在鬼冢的所作所为,谢镜辞猜出这女人会设法报复。
    但她万万不会料到,对方竟会跟着他们一起进入琅琊秘境。
    “裴公子,谢小姐,好久不见。”
    女人扬唇笑笑,眼底却是冷若冰霜,开口的瞬间,威压于无形之中骤然爆开。
    能被裴风南看上的女人,必然不是一无是处的花瓶。
    白婉身为天赋尚佳的符修,经过多年苦练,修为已达化神五重。
    就算谢镜辞与裴渡仍在全盛状态,要想合力击败她,恐怕也要费上不少功夫,更不用说此刻的二人伤痕累累,灵力更是一丝不剩。
    “我记得进入秘境的,不止你们两个。”
    女人嗓音幽冷,忽地发出一声轻笑:“不过也好,没有旁人看见……谁知道二位究竟是何种死因?”
    今天连老天都在帮她。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引出白婉眼底更深的笑意。从裴渡被救回谢府起,她等待这一刻就已经太久,万事俱备,只差如今的天时地利人和。
    凭什么她的小钰不得不蒙受牢狱之灾,这两个害了他的罪魁祸首,却能如此逍遥。
    她不甘,不愿,更不服。
    裴钰被押送进仙盟监牢后,裴风南便成了头又闷又凶的牛,一天到晚不着家,即便回了裴府,也不愿同她说上一句话。
    这恰好给她提供了机会。
    琅琊秘境偏僻无人,其中又藏匿有神秘莫测的魔物,据说杀人不眨眼,曾经险些将谢镜辞置于死地。
    她能在琅琊出一次事,也就理所当然能遇上第二回 。正好谢镜辞打算来此探秘,倘若在这里下手,定然无人能知晓真相。
    等裴风南再度离家,白婉以身体不适、心魔作乱为由锁了房间,不让外人打扰。房门紧闭的须臾,便是计划开始的时候。
    先是以傀儡代替自己,不为人知地离开卧房与府邸,然后来到凌水村,跟在众人身后进入琅琊秘境。等一切准备就绪,再通过灵力波动,找出谢镜辞等人的行踪。
    如此这般,就能迎来一场毫不留情的屠杀。
    事实证明,白婉的运气一向不错。
    当时她独自走在山间,林中本是清幽寂静,却突然涌出一道又一道爆裂的剑气,震慑四野。她隐隐猜出剑气主人的身份,循着气息赶来,果然见到裴渡。
    他与谢镜辞都受了不轻的伤,浑身上下尽是血迹,看样子灵力全无,连握剑都极为吃力。
    再往另一侧望去,只见一团漆黑的庞然大物瘫倒在地,动也不动,想必在不久前发生过一场死斗,双方皆是损失惨重。
    有句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在今日,她便是那一只黄雀。
    谢镜辞勉强提了口气,心知不妙:“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谢小姐难道还不清楚?”她像听见了什么笑话,爆发出肆无忌惮的大笑,随即目光一冷,语气阴戾:“二位对我们母子的所作所为,我要让你们百倍奉还!”
    话音方落,一道雷光便骤然四散。
    与话本里的诸多反派不同,白婉复仇心切,一句废话也没多说,攻势来得毫无预兆。不过转瞬,散开的紫电就重新聚拢,凝成数把浮在半空的锐利长剑,一并对准二人。
    “如果裴公子愿意给我磕三个响头,或许我心情一好――”
    她眉目之间杀气渐深,嘴角是狰然的笑:“能让你们死得不那么难受。”
    她曾经千万次梦见过这一刻。
    少年天才又如何,以那样轻的年纪,修为定是被她死死压上一头。什么阴谋诡计、百转千回,如今这样才是修真界应有的方式――看不惯便杀,强者为尊。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仍是高高在上的裴家主母,那个倒霉的怪物会背负全部罪名,毕竟以它的实力,完全有理由置他们于死地。谢家小姐为找寻丢失的神识,与秘境中潜伏的怪物同归于尽,这是由她想好的剧本,一气呵成,绝无漏洞。
    他们两人无疑被逼上了绝路。
    在五行术法中,雷符威力最强、杀伤力也是最大。数把雷剑一出,哪怕隔着一段距离,谢镜辞也能清晰感受到由它们散发的强烈威慑力,如浪潮般席卷浑身筋脉。
    白婉杀心极重,这一击不会留情。
    不过须臾,巨剑便同时一个震身,呼啸而下,竟汇出雷霆万钧之势,有如金戈铁马、气贯长虹!
    谢镜辞本欲抬手去挡。
    但她的动作被扼杀于伊始,刚刚握紧刀柄,右手就被用力一按。
    ――裴渡提剑上前,将她顺势护在身后。体内所剩不多的灵力一齐上涌,凝作一束清凌如雪色的暗光,将雷剑竭力挡下。
    系统已经快疯了:[这女人有病吧!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这这这、现在应该如何是好,等等,谢镜辞她――]
    它的语气从恼怒一转,变作仓促的惊惶,只说到一半就闭了嘴。
    裴渡咽下喉间鲜血,往身后一望。
    谢小姐的脸不知何时褪了全部血色,似是感受到难以忍耐的剧痛,眉头紧紧拧起,微微弓身。
    她强忍着没发出声音,倒是系统吸了口冷气:[不会吧,莫非是那团魔气……]
    它所料不错。
    在裴渡拔剑迎敌的刹那,从谢镜辞识海之中,再度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种痛楚不似神识被撕裂,而是仿佛有拳头一下又一下撞在识海。闷然的剧痛堪比万箭穿心,迅速传遍浑身上下的每个角落。
    伴随着剧痛传来的,还有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正是那道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气。
    自从谢镜辞表明态度,它便一直沉默不语,如今看来,显然已经放弃了求取她的信任,转而选择另一个法子――
    拼一出鱼死网破。
    此刻裴渡灵力见底,识海又受到重创,若它想要趁虚而入、占据那具身体,如今是最为合适的时候。
    同样地,谢镜辞亦是身受重伤,没有抵抗它的资本。只要能冲破她的识海,届时裴渡身死,它顺势继承身体,一切都顺理成章。
    至于谢镜辞,一旦识海被毁,必然也活不了多久。它的秘密会被带进坟墓里头,没有任何人知道。
    既然她不愿接受它,把它视为可耻可悲的洪水猛兽,那它也就不必在乎这女人的死活。
    她说得没错,打从一开始,它和裴渡就截然不同。
    无论如何,只要熬过今日,它就能拥有一副全新的身体,尚未入魔、天赋异禀,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总有一天,能成为万众瞩目的正道魁首。
    至于谢镜辞与裴渡,注定死路一条。
    前有狼后有虎,他们生机全无。
    裴渡握剑的右手已在微微颤抖。
    他虚弱至极,能坚持这么久,已是竭尽全力。
    雷鸣狂啸。
    由少年凝出的屏障碎开裂痕,很快迅速蔓延,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只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这并非屏障碎裂的响声。
    猝不及防的火光乍现,汇作气吞霄汉的巍巍长龙,竟与雷剑猝然相撞,爆开电火交织的飓风!
    白婉瞳孔骤缩,被狂风震得后退数步,等凝神看去,见到另一抹提剑的影子。
    高挑健硕,昂然张扬,如同跃动的火光,将树林撕破气势汹汹的裂口。
    “乘人之危不好吧,大婶。”
    莫霄阳轻嗤,语气里隐有怒意:“不如让我们来陪你斗一斗?”
    孟小汀气喘吁吁一路小跑,挡在谢镜辞跟前,喂她一粒丹药。
    白婉不过报以冷笑。
    这两人的实力她一清二楚,就算联手一起上,也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至于跟在最后的那个青年……
    长了张不会被记住的路人脸,是来自凌水村的凡人,废物一个,不值一提。
    女修的攻势并未停下,抬手一挥,又是数道冰箭浮空。
    箭矢倏然腾起,一并朝着前方俯冲,她势在必得,笑意却在下一瞬凝固。
    那个她甚至懒得看上一眼的凡人……竟于指尖聚力,不过弹指之间,冰芒便尽数化作齑粉。
    这已是元婴顶峰的实力。
    白婉眼皮一跳,终于正色看他:“你……是什么人?”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当所有散落的记忆逐一回笼,无数微小却坚定的信仰缓缓凝结,被遗忘的神明终于归位。
    顾明昭扬了扬下巴,眉梢一挑:“我,水风上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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