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上回遇到的裴小公子。”
    孟小汀循着风声望去,拿胳膊碰了碰谢镜辞:“这个时候还在练剑,他也太拼了吧。”
    “身法还行,裴风南应该教给了他不少东西。”
    另一名师姐抬眼张望,刻意压低声音:“这位小公子看上去温温和和的,似乎很好说话,但我听说,其实他跟谁都不亲近,整天待在剑阁和竹林练剑。”
    有人笑了声:“这么努力,是不是想夺一夺学宫第一?辞辞,你可得当心了。”
    裴渡离得远,又全身心落在剑上,并未发觉她们的身影。
    年轻的小姑娘不过淡淡瞥他一眼,答得懒散:“他剑意不错。”
    若是旁人,她从来都懒得搭腔。
    孟小汀笑得更欢,开口时似有深意:“哦――是挺不错的。”
    想来谢镜辞并没有将他忘记。
    她不是会对谁一见钟情的性格,在学宫与裴渡重逢,心中的惊讶占了绝大多数,除此之外,便是对于他实力突飞猛进的倾佩与尊重。
    或许还有一点点别的什么情愫。
    在一行人匆匆离去的时候,虽然动作微小,身为旁观者的谢镜辞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猫腻。
    年幼的她面无表情,冷得像块铁,临近离开,目光却悄然一晃,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远处那抹雪白的影子。
    谢镜辞只想以手掩面。
    身侧的裴渡半晌没有声音,连呼吸都如同静止,感觉不到任何气息。
    在谜一样的尴尬里,画面又是一变,来到学宫年末大比。
    大比采用一对一淘汰赛制,无论刀修剑修法修医修,抽到了对手就打,赢了上,输了便下。形形色色的修士斗来斗去,临近最后,只剩下她和裴渡。
    谢镜辞练刀多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学宫遥遥领先的第一。裴渡虽然天赋过人、日日都在苦修,但由于学剑不过几年,不出意外落了下风。
    好在这一战打得酣畅淋漓。
    他的悟性与剑意皆是绝佳,面对谢镜辞势不可挡的威压,非但没有露怯,反而攻势更稳。刀光剑影彼此交错,疾风如刃,竟生生斩断了比武台边缘的一根石柱。
    最终裴渡力竭落败,大比宣告落幕。
    谢镜辞的亲友团一个接着一个,端茶送水嘘寒问暖,她应付得晕头转向,目光不经意往外一瞟,径直撞入一双漂亮的凤眸。
    少年剑修手里紧紧握着长剑,孑然一身站在角落。
    她身边是温暖和煦的阳光,以及吵吵嚷嚷、经常会被嫌烦的一大家子亲友,他却置身于石柱投下的浓郁阴影,孤零零的,面目有些模糊。
    裴渡居然在看她。
    他没料到谢镜辞竟会回望,耳朵兀地通红,目光忽闪一下,狼狈地弯了弯嘴角。
    这个笑容极为生涩,带了仓惶无措的赧然。虽然立在阴影之下,但当狭长的凤眼轻轻一弯,笑意携了微光,仿佛能从眼睛里溢出来。
    不怪当初的谢镜辞没出息,脸颊顷刻之间就变得滚烫。
    这抹笑温柔得像水,即便是此时此刻的她,心口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咚咚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戳中一样。
    回忆里的小姑娘板着脸,别扭地移开视线。
    谢镜辞绝望地想,她完蛋了。
    当天夜里,稚气尚存的女孩趴在书桌上奋笔疾书。
    谢镜辞心生好奇,上前一看,才发觉那是一本日记。
    日记已经写了很久,往前看去,居然大多都在写裴渡。
    裴渡心知不能阅览女子书册,很识趣地站在一侧,并未上前。
    还好他没上前。
    谢镜辞看着白纸黑字,眼前发黑,脑子里嗡嗡不止。
    [今天居然见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差点没认出来。本来想打个招呼,但他一句话都没对我说……应该是不记得我了吧?毕竟只见过一次面。
    原来他就是近日传得风风火火的裴家养子,能在短短几年间让修为精进至此,也不知道裴风南那个老古董用了什么法子。
    有机会的话,说不定能和他比上一比。]
    谢镜辞一边看一边暗暗腹诽,只不过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居然能让你费这么多篇幅去写吗?
    明明另外几天,都是用狗刨一样的字体在写[今天和孟小汀吃了烤鸭],或是[与周师兄比试,险胜]。
    她心里咕噜噜吐泡泡,继续往下看。
    [在竹林见到裴渡练剑,他应该快要筑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分明还只是个没什么修为的凡人,这种进阶速度真是不可思议。
    他虽修为不高,剑法倒是用得漂亮,早就听闻他在剑道颇有天赋,果真不假。
    不过师姐说,他一直独来独往,孤零零的,身边没什么朋友。
    我要不要试着――]
    最后那句话被无情抹掉,只剩下几个墨团,可以想象出笔迹主人当时的内心纠结,
    紧接着来到今日学宫大比的内容。
    谢镜辞低头一望,耳朵轰轰发热。
    女孩字迹潦草,最初还在尝试一板一眼地写:
    [学宫大比战胜裴渡,夺得魁首。
    他朝我笑了一下。]
    第二句话句话被一条线横穿而过,想必是小姑娘想将它划去,却又中途停了动作,笔尖堪堪顿在半空。
    谢镜辞看见她的耳朵有些红。
    狼毫笔再度往下,落笔不再成字,而是画了朵丑丑的简陋小花。
    不消多时,小姑娘就在整张纸上画了满满一页的小花和波浪线,不时用力抿唇,挡下嘴边扬起的笑。
    最后的几个小字藏在波浪线里,因为太过微小,必须细细去看才能认清:[有点可爱可爱可爱可爱。他还有酒窝!可爱可爱可爱。]
    没救了。
    那些波浪线有多汹涌,她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笑容就有多么浪荡。
    谢镜辞脊背发麻,只想就此融进空气,四大皆空。
    裴渡虽然看不见日记的内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见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聪明,定是猜出了让女孩发笑的缘由,长睫一颤。
    紧接着画面又是一转,来到某日的学宫。
    学宫有灵力相护,向来天高气爽、祥云罩顶,日光缓缓落在长廊,映出少年修士们来去匆匆的影子。
    孟小汀走得悠闲,四下张望间,戳了戳谢镜辞手臂:“奇怪,那里怎么围了那么多人?那间好像是……剑修的课室?”
    谢镜辞兀地抬头。
    人群熙攘,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她得以见到室内景象。
    裴渡与四个年轻修士彼此对立,少有地蹙了眉头。
    双方之间的氛围剑拔弩张,他孤身一人,竟未显出丝毫弱势,双目微沉,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这副模样,想要怎么赔偿?”
    其中一人环抱双臂,看好戏似的发出冷笑,说到这里,陡然拔高嗓门:“哦――我差点忘了,小公子从乡下来,恐怕没听说过玉雪翡翠的名头。一万灵石,你有还是没有?”
    他身旁几人发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并未生出愠怒的神色,嗓音有些哑:“我未曾碰过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将它摔下。”
    “自行将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为了避开这一万灵石,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摔它图什么?你问问在场这么多人,谁信?”
    “那是公孙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压低,露出有些担忧的神色:“早就听说这人坏主意多,经常变着花样欺压后辈……裴渡横空出世,夺了他的名次,这绝对是明晃晃的报复。”
    然而裴渡无从辩驳。
    现场寻不到对他有利的线索,周围那么多旁观的人,也没谁愿意为了区区一个养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孙家族。
    少年长身玉立,徒劳握紧右拳,单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长,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边。
    他不愿拔剑闹事,也不会说重话,只能执拗着正色解释,又呆又固执。
    孟小汀一句话刚刚说完,便陡然睁大眼睛:“辞辞!你干什么!”
    ――谢镜辞沉着脸,一步步穿过间隙上前。
    看热闹的人不少,像她这般出声的,却是头一个:“不巧,我不但相信,还亲眼见到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这人不讲道理信口胡诌,谢镜辞也就没必要句句属实。
    要打败阴谋,只能通过更加不要脸的诡计,她懂。
    “亲眼见到?”
    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公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谢镜辞摆明了是要来砸场子,他强忍下心头怒火,勉强勾了唇:“谢小姐之前没在这边吧?你又是如何见到的?”
    “我在不在长廊闲逛,道友理应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课室好端端呆着,还要时不时做贼心虚,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公孙被怼得一哽,又听她继续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将其挂在腰间,往往会配上雪蚕丝――据你所说,裴渡将翡翠撞落在地,难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蚕丝,而是头发丝?”
    人群里不知是谁发出噗嗤一声笑。
    谢镜辞眉头一挑,视线隐隐带了挑衅,冷冷盯着他瞧。
    “来这里闲逛?”
    公孙心知翡翠一事无法辩驳,只得寻了另一处角度入手:“谢小姐用刀,来我们剑修的地盘做什么?”
    学宫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哪里轮得上这人来管。
    ――虽然不得不承认,谢镜辞之所以假借闲逛为名,特意来这边晃悠,的的确确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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