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秘境来得很不是时候,但也恰是时候。
    谢镜辞一行人昨夜才结束与温知澜的打斗,今日便要火急火燎进入秘境,无缝衔接,没有好生歇息、补充灵力的时候。
    然而琅琊出没不定,倘若错过这一次机会,不知还要再等多久,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大家一致决定踏入其中。
    “哇,”莫霄阳站在东海海滩,看得目瞪口呆,“这就是传说中的上古秘境?果然够气派!”
    他所言不假,哪怕是见多识广如谢镜辞,在头一回见到琅琊现世的景象,也被小小地惊艳了一遭。
    但见东海邪气尽散,穹顶是澄澈如镜的湛蓝,海水倒映着天空与阳光,美得不似凡间景象。自海滩开始,一股灵力势如破竹,宛若利剑刺入海水,破开层层巨浪,闯出一条笔直的康庄大道。
    道路并不算长,行走其中,身侧是由海浪筑成的参天高墙。乍一看去,像是被纯蓝色的山峦团团围住,水波隐有巨龙腾飞之力,耳边轰鸣不止,气势非常。
    行至尽头,便是秘境入口,一处光华满溢的法阵。
    “我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地图只准备了一份。”
    顾明昭颇有些苦恼,在海浪吞食天地的咆哮声里,努力加大声音:“这样吧!琅琊秘境有座特别高的山,不管置身何处,都能很轻易望到它,不如我们就在山脚下集合――没问题吧?”
    谢镜辞对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尚有印象,闻言点头:“山顶覆了层雪,往东一直走,就能见到它。”
    终于……要进入琅琊了。
    她暗自握紧右手,深深吸了口气。
    顾明昭曾说,那怪物以记忆为食,能被它夺取的,大多是极为珍贵、不可替代的回忆。
    她到底遗忘了些什么?
    指尖逐渐靠近阵法边缘,谢镜辞感到冰寒刺骨的凉。
    倏然之间,左手食指被人轻轻碰了碰,缓缓一勾。
    她回头,见到裴渡安静的黑眸。
    “谢小姐。”他不太会安慰人,唯有目光赤诚如火,“会没事的。”
    谢镜辞笑:“嗯。”
    身体触碰到阵法的刹那,识海被铺天盖地的眩晕包裹。
    上古时期的术法蛮横不讲道理,谢镜辞对此早有体会。她在巨大的拉力下闭了双眼,等周身漩涡散去,才睁眼抬头。
    关于琅琊秘境的事,其实她已记不起太多。想来是那怪物为了隐匿行踪,将她脑海里关于它的记忆也一并吞没。
    好在来此探秘的前人们留下过不少著作,她一一翻阅,本以为胸有成竹,不会遇到任何麻烦――
    但眼前这鬼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完全不符合被描述到的任何一处地方。
    琅琊不算辽阔,大大小小的角落几乎全被人搜寻过,谢镜辞曾信誓旦旦地保证,没被触发的机关少之又少,万万没想到,竟然会自己打自己的脸,翻车得轰轰烈烈。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尽是浓稠的黑。
    黑暗仿佛成了实体,沉甸甸铺在视线所及的任何角落,仅仅站在其中,就已经让她觉得心闷窒息,实在难受。
    这么古怪的地方,理应会被前人写到。
    谢镜辞试探性往前走了两步,用灵力引出微光。
    然而光芒并不能起到丝毫作用,反倒将气氛反衬得愈发诡谲――随着白芒淡淡散开,她只见到向远处不断延伸的黑,没有尽头,不知前路。
    她似乎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这地方会没有记载了。
    一旦被困住,倘若找不到出去的方法,只能在无边黑暗里默默等死,甚至有很大的可能性,还没等到饿死,就已经被活活逼疯。
    还是没找到出口。
    谢镜辞独自走了不知多久,尝试用刀意破开阵法,仍旧无济于事,到后来干脆放弃行走,站在原地思索办法。
    既然是阵法,就定有阵眼。通常而言,只要找到阵眼,便能把困境一举破开。
    但这鬼地方完全找不着东南西北,除了黑暗,什么都不剩下――
    她一时想不出线索,忽然听见耳边传来浑然陌生的嗓音:“此乃两仪混元阵法,被多加了层芥子空间。”
    谢镜辞脊背一凉。
    这道声音来自于她的识海,不似最初听见的那般癫狂混乱,而是被刻意压低,沉沉降调。虽然仍听不出男女老少,但总归不那么吓人。
    是那团寄生在裴渡身上的魔气。
    它之前百般不愿开口说话,此刻却突然开口,似乎只是为了……协助她破解阵法。
    它在帮她,压抑了癫狂的语气,比起与裴渡相处时的模样,可谓截然不同。
    那个在她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再度探出了小小的一角。
    谢镜辞问得很快,不留给它反应的机会:“你在帮我?”
    “要想破解此阵,需凝结神识,以神识探出阴阳两面,凝作八卦之势,继而同时攻向离火、震木两处。”
    对方不做理会,置若罔闻。
    它定是不愿与她多做交流,只想尽快透露阵法的破解之法,等解法说完,又会藏进识海深处。
    谢镜辞心知不能再等,拧眉一咬牙,干脆开门见山:“你是裴渡……不对,你融合了裴渡的记忆,对不对?”
    黑气一顿,很快斩钉截铁、似是带了厌恶地应答:“我不是他。”
    它一直很讨厌裴渡,谢镜辞心知肚明。
    在极致的黑暗里,她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他。”
    她心里没底,只能通过加重语气,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有底气:“你的记忆来自于另一个裴渡――或许就是曾经入魔的那位,对不对?”
    阵法里的黑暗更深了些,窒息感铺天盖地,而它终于没再反驳。
    于是许许多多错综破碎的线索,开始逐渐重合。
    这个猜测毫无依据,之所以会从她心里蹦出来,源于系统曾说过的一句话。
    当裴渡询问它魔气的来源,它的回应是“天道所限,无可奉告”。
    她与系统相处了那样久,在它口中听见同样的语句,唯有当初刚刚进入小世界,茫然懵懂地问它:“世界上昏迷不醒的人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选中我?”
    系统用了一贯的机械语气:“天道所限,无可奉告。”
    能被它那样藏着掖着,除了与大千位面相关、与天道相关的事情,理应不会再有别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处疑点。
    裴渡已是元婴修为,黑气既然能压制住他,甚至不被谢疏与云朝颜发现,想必已然到了元婴。世间邪魔达到此等境界,必然名噪一时,可放眼如今的修真界,并无一人能够符合。
    它像是突然出现,莫名其妙地认定裴渡,想要占据他的身体,排除一切不可能因素,唯有一个解释。
    系统说过,她人设不断更换的原因,是大千位面出现动荡。
    既然人设在变来变去,连天道也无法左右,那为什么不可能出现一个邪魔……如她一样穿梭位面,来到另一处世界。
    准确来说,此时在她身体里的,并非那个世界里入了魔的裴渡。
    如顾明昭所说,和温知澜身后的女人一样,这只是团沾染了他记忆的魔气,聚集所有不甘与愤懑,凝成极致的恶。
    所以它才会千方百计占据裴渡身体。
    当初的世界一塌糊涂,它从原身体内挣脱,妄图迎来崭新的希望。
    “你觉得我很可耻?”
    良久,它终于开口,语气不似谢镜辞预想中的暴怒或阴冷,而是讽刺般一笑:“你难道就不好奇,天道为何会独独选中你,去执行那些任务?”
    谢镜辞心口猛地一跳。
    “你难道也不好奇……原本稳固的大千位面,为何会在你回来之后轰然崩塌?我又为何要叫那人‘小偷’?”
    四周皆是寂静。
    谢镜辞感到蔓延整个骨髓的阴寒。
    黑气察觉到她气息的紊乱,语气里笑音更深,却听不出分毫喜悦的意味:“是啊,你在这个世界与他卿卿我我,当然开心。而为你付出一切、不惜与天道交易的我,却只能在另一个世界修为尽失、孤零零死去――他不是小偷,又是什么?”
    压在心口的巨石越发沉重,谢镜辞试图吸气,止不住脑袋里嗡嗡的轰鸣。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正因为这样,位面才会突然崩塌。
    在既定的时间线里,她从未醒来,而裴渡黑化入魔,不知出于怎样的理由,与天道做了交易。
    也许是全部的力量,也许是生命一点点流逝,他给出代价,唯一想要得到的……是让谢镜辞能够苏醒。
    但这其中出现了无法预料的悖论。
    谢镜辞于他入魔前醒来,倘若她对裴渡置之不理,放任他被糟践欺辱,一切都将继续按照原有的剧情发展,没有变化。
    然而裴渡步步算计,与天道博弈,预料到可能发生的一切,却唯独漏掉了一件事。
    他没想到,也不敢去奢望,谢镜辞会去鬼冢救他。
    于是命运重启,一切被重新洗牌。
    没有黑化入魔,他便失去了与天道交易的契机,然而谢镜辞的苏醒已经是既定的事实,无法被抹去,于是两个世界彼此分离。
    她所在的世界风平浪静,裴渡得以正名,孟小汀仍然活着,所有人都得到了最好的结局。
    而在那个世界里的谢镜辞,仍然躺在谢家大宅里,不知何年何月能够醒来。
    那个世界的裴渡付出一切,直至死去,都没能见到她睁开眼睛。
    “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明白来龙去脉吧?”识海里的声音仍在嗡嗡响,一字一句,皆如刀割:“位面混乱,那家伙本来有机会到这儿来,但他哪怕入了魔,也是个废物,口口声声说什么不愿打扰……我去他的不愿打扰!这一切、一切全都应该是我的!”
    “那家伙”是上一个世界里的裴渡。
    他选择了放弃,不愿插手这个位面,体内的魔气却不甘于孤独死去的结局,于是自原身挣脱,来到这里。
    谢镜辞只觉脑海中一团乱麻,眼眶发涩。
    “知道我为你付出了多少吧?”
    黑气嗓音渐沉,变为与裴渡相同的声线,喑哑黯淡,如影随形:“我为你做了那么多,这个世界里的一切,难道不应该由我来享受?你也会赞成我将他夺舍,夺回那具身体,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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