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问题被藏在她心中许久。她只想从那个人口中听见答案。
    谢镜辞缓缓舒了口气,眼底生出笑意:“谢府随时欢迎前辈来做客――倘若身边能再带上一个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想起自己破损的识海,顿了顿,温声继续问:“前辈能否看出,我缺失的那份神识究竟是何物?”
    云水散仙摇头:“也许是一段记忆、一种能力、或是单纯的一团灵气,既已丢失,就很难辨出曾经的面貌。”
    就像缺失的拼图。
    那份遗落的神识于她而言,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就算丢失不见,也没给日常生活带来丝毫不便。
    但它却又十足重要,像一颗石头重重压在心上,化作解不开的结,把她的修为牢牢锢住,前进不得。
    而且……据孟小汀所言,她曾在一次秘境中遇险,幸有裴渡相助,才在九死一生的困境中得以存活。可无论谢镜辞如何回想,都记不起任何与之相关的片段。
    莫非她缺失的神识,与裴渡有某种微妙的联系?
    谢镜辞有些头疼。
    她的神识之所以散落,全因在东海之畔的琅琊秘境遇险,不但差点没命,当日的记忆也消失大半,记不起罪魁祸首。
    听说谢疏和云朝颜在出事以后,曾多次前往琅琊进行搜查,无一不是一无所获,找不到线索――
    也就是说,真凶要么早已离去,要么修为不高,忌惮于两人的力量,不敢露面。
    凭借仅存的零星记忆来看,谢镜辞当日遇险,很大一部分原因出自对方偷袭。
    如今她修为大增,身边又有数位好友相伴,倘若再探琅琊,应该不会像之前那样惨烈。
    倘若真能抓到罪魁祸首,她定要将它千刀万剐。
    ――不过那得等到几日之后,再细做准备。
    如今最为重要的,是解决裴钰之事。
    归元仙府惨遭惊变,诸多弟子身受重伤、置身于绝境之下,绝大部分的责任来源于他。
    孟小汀的留影石尽职尽责,把裴钰损毁剑阵、引出魔气的画面老老实实全部记下,等秘境一开,留影石影像一现,他百口莫辩,必然会彻底完蛋。
    而事实证明,谢镜辞所料不假。
    当留影石在秘境外的所有修士面前被催动,画面一一浮现,引来一刹的鸦雀无声。
    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震撼与喧哗。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裴家。
    谁能想到,裴家二少爷竟会串通邪魔,险些害死秘境中所有弟子的性命,甚至在后来不知悔改、口出狂言,如同跳梁小丑,实打实的有辱门风。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不惜以所有人的性命作为筹码,费尽心思想要做到的,居然只是把罪名陷害给裴渡,让后者坠入泥潭。
    为了这一己私欲,不知有多少人差点沦为陪葬。
    而且――
    “我说,这‘串通邪魔’的事情,你觉不觉得有点耳熟?”
    “当初在鬼冢里,裴家不就向修真界大肆宣扬,说小少爷嫉妒心起,与邪魔为伍,想要害死白婉和裴钰吗?照如今这个情况来看……串通邪魔的,说不定另有其人吧。”
    “要是在归元仙府里,裴钰计策得逞,结局不就和那日的鬼冢一模一样?你们说,这会不会是一出故技重施,只可惜当初成功,今日失败罢了。”
    “我就从来没信过裴家的鬼话。裴渡什么性格,裴钰又是什么性格?明眼人都能看出谁善谁恶。”
    “嘘――妄谈不得。不过我估摸着,按照裴风南那性子,儿子出了这种事,估计得炸了。”
    裴风南的确炸了。
    这位大能自视甚高,对子嗣更是严格。当初裴渡被诬陷与邪魔私通,他一怒之下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将其击落悬崖,可见性情暴躁、眼里容不得沙。
    但裴渡与裴钰,终究有所不同。
    前者只是个不那么重要的养子,充其量,仅仅是把光耀门楣的利剑。裴风南对他生不出太多亲近,就算裴渡当真死去,也只会惋惜须臾。
    但裴钰是他实打实的亲生儿子,骨肉血脉紧紧相连。裴明川是个成不得大事的废物,唯有裴钰,能让他寄予厚望,是裴家唯一的未来。
    此事一出,裴钰彻底成了修真界里的过街老鼠,连带着裴府也抬不起头,颜面无存。
    归元仙府里的那段影像广为流传,被无数留影石争相复刻。
    听说裴风南将它仔仔细细看了十多遍,沉默许久,终是无法压抑满心怒火,灵力如潮奔涌而出,掀塌了前后左右的十几座房屋。
    颜面尽失,这并非最要命的一点。
    秘境之变死伤惨重,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宗门大派,尽数把矛头指向裴府,要求得一个交代。
    赔偿是一码事,最让裴风南头疼的是,即便是他,也必定保不住裴钰。
    在修真界里,恶意残害正派同仁,实乃罪大恶极。此番裴钰捣出这么大的乱子,不知有多少人希望他死无葬身之地。
    裴风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却在拿到留影石的瞬间,骤然气到发抖。
    “诬陷,定是诬陷!”
    白婉咬牙切齿:“傀儡……归元仙府里那么多傀儡和幻境,这一定不是真的!指不定就是裴渡刻意陷害,用了个同小钰一样的假人,否则怎么会突然出现一颗留影石,把一切全都恰好记下来!”
    她说到这里,更加慌乱:“秘境里的那群人必然不会罢休,我们一定要保住小钰,否则他就完了!”
    裴风南静默不语,良久,眸色阴沉地看向她。
    这双眼里尽是漆黑,含了凌厉的冷意,只需一瞥,就让白婉兀地噤声,不敢再发一言。
    “宴请各大世家门派。”
    他半阖眼睫,喉结一动,嗓音中竟是毫不掩饰的杀气,寒凉刺骨:“三日之后,审判裴钰。”
    *
    谢镜辞没在家歇息太久,就收到了裴府发来的邀请函。
    邀请函风格是裴风南一贯的雅致肃穆,白纸黑字娟秀工整,声称会在三日后,对裴钰一事做出决断。
    审判定在清晨,前一天则是由裴府设下的大宴,想来是为了安抚宾客情绪,也留给裴家最后一段缓冲的时间。
    谢疏早就想为裴渡打抱不平,奈何与裴家相距甚远,一直没找到机会,得知此事乐得不行,早早带着几个小辈来到宴席。
    “我听说,裴家给每个进入归元仙府的人都发了一份。”
    莫霄阳头一回来到府中,好奇地四下张望:“这地方好奇怪啊――怎么说呢,中规中矩的,不像活人住的地方。”
    “裴风南就是这种性子。”
    云朝颜淡声应他:“因循守旧、古板固执,把修行看作生命里的头等大事,死要面子,毫无审美可言。”
    “不过也正因为他好面子,所以即便是亲儿子犯了错,裴风南也不会刻意包庇。”
    谢疏懒声笑笑:“明日愿意站在裴钰那边的,恐怕只有白婉,但她势单力薄,掀不出什么浪来。”
    谢镜辞挑眉:“爹,以裴钰这种情况,判决结果会是怎样?”
    “轻则剔除仙骨、挑断筋脉,关入牢房,一辈子生不如死。”
    他摸摸下巴:“重一点嘛,以死谢罪。”
    孟小汀打了个寒颤:“……总感觉第一种结局更惨啊,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
    “裴钰贪生怕死,如果让他来选,肯定会更倾向于第一种。”
    谢镜辞笑了笑,眼底却没浮起丝毫笑意:“只可惜他就这样没了,当初鬼冢的那件事,还没来得及查清。”
    还剩下一个白婉。
    鬼冢之变,已经过去了不少时日。那是凝集在裴渡身上最大的污点,不把真相公之于众,谢镜辞连睡觉都不得安稳。
    比起年纪轻轻的裴钰,白婉心思要缜密许多。她究竟应该用上怎样的法子……才能让一切水落石出?
    她想不出合适的方法,不由皱起眉头,思索之间,听见孟小汀的絮絮低语:“等等等等,你们快看,那是不是裴风南?他好像朝我们这边过来了!”
    谢镜辞心口一动,默不作声抬起眼。
    她曾见过裴风南几次,在为数不多的印象里,这位大能始终沉稳如山、喜怒不形于色,浑身上下环绕着凌厉剑风,叫人不敢靠近。
    但此时此刻,他像是突然老了十多岁。
    修真界驻颜有术,从外貌来看,裴风南仍然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剑眉星目、轮廓硬挺,奈何眉宇尽带风霜,一双眼睛更是黯淡,如同深潭。
    跟在他身侧的白婉面貌秀美,举手投足自带温婉清雅,目光掠过裴渡,隐隐生出刻骨的恨意。
    看见这女人不高兴,谢镜辞高兴到不得了,甚至开始舒舒服服地哼小曲。
    “谢兄、云夫人。”
    裴风南勉强扯出一个笑,末了看一眼谢镜辞:“几位小道友在秘境里,没受什么伤吧?”
    “其他人都还好,唯有小渡伤得比较重。”
    云朝颜嗓音淡淡,似是想起什么,做出恍然的神色:“不过也还好,不至于筋脉尽断、修为全毁,能撑过去。”
    她这是在明指鬼冢一事。
    裴风南面色更为尴尬,竭力保持嘴角的一丝弧度,沉默着看向裴渡。
    他有些讪讪,迟疑一瞬,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日在鬼冢,的确是我急火攻心,没有多加考量。你在外游历已久,打算何时归家?”
    听闻让他归家,白婉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
    谢镜辞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她还纳闷裴风南为什么要特意来和他们打招呼,原来是为了裴渡。
    如今裴钰完蛋,裴明川又是个怂包,裴府后继无人,更没有用来强撑门面、挽回名声的青年才俊,裴风南定是走投无路,才会选择重新拉拢他。
    分明是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声称要把裴渡逐出家门、从此再无关联,如今开口,却用了“在外游历”这四个字,真是可笑至极。
    哪儿来的脸呐。
    莫霄阳神情无辜,面带好奇:“啊?可我听说,裴渡已经和裴家没关系了――难道是记错了?唉,鬼域消息就是闭塞,我的错,我的错。”
    裴风南脸色一白。
    “我知道,你心中还有怨气。年轻人总会如此,我能理解。”
    他压下心中烦闷,努力让声调趋于平稳:“可你不回家,我们怎能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裴府养你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情分,岂是一场误会就能抵消的?”
    他一番话说完,裴渡没做反应,反倒是一旁的白婉捏紧了拳。
    什么“静下心来,好好查明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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