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镜辞心口发涩。
    被毫不留情地遗忘,裴渡分明才是应该难过的那个,他却反过来安慰她不要自责。
    “时候已晚,不如早些休息。”
    脑袋被轻轻一拍,裴渡对她说:“谢小姐,好梦。”
    可她怎么睡得着。
    谢镜辞思绪如麻,即便闭上双眼,脑海中仍在不停运作。
    浮蒙山。
    循着残余的记忆,她隐约想起当年浮蒙山的祸乱,大妖出世、生灵涂炭。
    那么严重的灾祸,就算年代久远,她应该也会保留与之相关的一些记忆,可当谢镜辞努力回想,只能抓住几缕烟雾般的残影。
    什么也想不起来,明明比它更为久远、更加不起眼的灾祸,都能记起大致轮廓。
    这种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想起孟小汀说过,她曾在秘境中遇险,被裴渡救过一命,然而再去回想,同样一无所知。
    浮蒙山里,也有裴渡。
    关于她被吞噬的那一部分神识……里面究竟藏着什么?
    谢镜辞左思右想,思考不出头绪。不知过了多久,在周身的一片漆黑中,突然听见裴渡低低唤了声:“谢小姐。”
    像是某种试探。
    谢镜辞好奇他的用意,没应声。
    裴渡又问了声:“睡着了吗?”
    他好鬼鬼祟祟,做贼心虚。
    谢镜辞感到搂在后背的手忽然松开,裴渡往后退了一些。
    裴渡像是不放心,居然又道:“谢小姐,我们离开幻境了。”
    这人好卑鄙!连说谎都无所不用其极!就算当真离开幻境,她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睁开眼睛!
    谢小姐没有动。
    裴渡暗自松了口气,尽量不发出任何动静,低头垂下眼眸。
    他在与谢小姐同床共枕。
    ……虽然是同床异梦。
    心口裹了层浓稠的甜糖,曾经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情景触手可及。
    他凝神注视着她,自眉眼划过,来到鼻尖、唇瓣与脖颈,眼底不自觉化开一汪水。
    在学宫里,他总会下意识望向谢小姐所在的地方,有时她漠然转过脑袋,裴渡便往旁边一瞟,做出放空的模样,像个心虚的小偷。
    他向来都是用余光偷偷看她,此时终于能毫无保留地注视,竟觉得不太习惯。
    他静了很久,只是默默盯着她瞧。
    这种无言的注视很是磨人,谢镜辞紧张得睡意全无,没有任何征兆地,再度被搂入怀中。
    裴渡的动作极尽轻柔。身侧是被捂热的暖流,她在无止境的黑暗里,听见含笑的低音。
    他极小心地开口,像小孩得到人生里的第一颗糖:“夫人。”
    她心口一颤,不明缘由地发疼。
    四下安静须臾,裴渡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回的笑意比第一次更加浓郁,如同浸了清甜的糖浆,喃喃着叫她:“夫人。”
    谢镜辞几乎要抑制不住心底涌起的酸涩,由于无法睁眼,只能佯装成睡意迷蒙的模样,身体胡乱一动,顺势抱住他腰身。
    这是她稚拙的安慰,希望这个动作能让他不那么难过。
    裴渡无声笑了下。
    他轻笑的时候,胸腔也在微微颤动。
    在洞房花烛之夜,他终于能亲口说出藏在心里许多年的秘密。
    谢镜辞被抱得更紧,暖风拂过耳畔,带来酥酥痒痒的麻,与澄澈少年音。
    温柔得像水,裴渡对她说:“……好喜欢你。”
    第四十三章 (谢镜辞,你不是人。)
    幻境在这一刻坍塌。
    房屋、红纱与床铺尽数消散, 谢镜辞没有防备,猝不及防下坠之际,感受到后背上骤然加大的力道。
    裴渡下意识将她抱得更紧, 在电光石火的间隙, 用灵力迅速笼在谢镜辞身上, 充当缓冲防伤的保护罩。
    这出变故来得突然, 他只顾得上怀里的人,丝毫没念及自己, 生生落在地面, 发出沉沉的闷响。
    许是有些疼,裴渡虽咬牙没发出声音,抱着她的双手却是一颤。
    谢镜辞忍不住仰头:“你还好吗?”
    问完了,听见裴渡那声拘谨的“嗯”,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自己在幻境消失之前,理应是入了眠。
    “奇怪。”
    感谢组织的大力培养, 谢镜辞一秒入戏, 佯装出茫然的语调:“这里好像不是婚房……我们离开幻境了?”
    抱着她的少年剑修又是一僵。
    意识到两人此刻亲昵的动作,裴渡匆忙松开双手,从地上坐起身,朝近在咫尺的姑娘伸出右手:“谢小姐, 幻境之中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我明白。”
    他在她耳边的喃喃低语犹未散去,谢镜辞只觉连心尖都在发烫,借着他的力道起身, 竭力装作一概不知的模样:“我们为何会被突然丢出幻境?只是同床入眠而已,这也能算‘有情’吗?”
    她说话时没细思太多, 完全顺着“如果自己当真睡着了”的思路走,话一说完,就意识到不太合适。
    她从头到尾都在装睡,对裴渡的动作与言语了解得一清二楚,幻境为何会突然破开,谢镜辞再明白不过。
    如今将这个问题抛给裴渡……
    裴渡微怔,耳朵果然溢开浓郁的红。
    “我也不知。”
    他不擅说谎,每当在谢镜辞的压迫下胡言乱语,都会条件反射般移开视线,喉音干涩仓促:“也许是入眠的姿势……很有情。”
    裴渡说得一派正经,满目皆是霁月光风,本是冷冽傲岸的山间清雪,却点缀了一丝薄薄的红。
    这副模样实在可爱,谢镜辞莫名又觉得很开心,挑了眉道:“真的?”
    他下意识答:“真的。”
    “哦――”
    谢镜辞勾唇笑:“一眼便能知晓原因,看来裴小公子对幻境的心思了如指掌,了不得呀。”
    婚房之内的低语实属情难自禁,连裴渡自己都觉得难为情,好在谢小姐浑然不知。
    他根本说不过她,只能装傻充愣。
    “无论如何,能通过幻境就已经很幸运了。”
    谢镜辞说着抬眼,细细打量周遭景象:“归元仙府……灵力果然浓郁。”
    这会儿已然入夜,放眼四下,处处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
    离开归元仙府设置的幻境后,修士们将被随机传送到不尽相同的位置。她与裴渡经历了同一场幻象,自然会被分配在同一处地方。
    这里是一片寂静森幽的密林,四面竹树环合,皆是生长了千百年的参天大树。
    树木枝叶密密匝匝,汇成伞盖般厚重的屏障,几乎将月色遮掩殆尽,偶有几缕从缝隙里漏进来,也少得可怜,平添惨白之色。
    树根盘绕交错,因着四下昏黑,乍一看去好似条条巨蟒,于浮动的雾气中悄然前行,说不出的诡谲幽邃。
    归元仙府,虽有一个“仙”字,却比不少魔修鬼修的老巢都更为森冷。
    缘由无他,只因仙府主人是个出了名的怪咖,只顾研究奇门之术,魔气灵气死气全往秘境里带,久而久之,便滋生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异变来。
    鬼怪妖魔横行的仙府,此地该是修真界里的头一遭。
    然而古怪归古怪,若要论及归元仙府里的灵气,定然也是修真界里数一数二的强度。
    谢镜辞识海受损,用于填补的灵力缺了一块,如今置身于此地,只觉充沛纯然的力量自周身逐渐汇集,如流水一般浸入体内。
    这股灵力并不汹涌,张弛有度、舒缓柔和,将她识海慢慢包裹,哪怕仅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都能由衷感到心旷神怡。
    谢镜辞安静感受上涌的气息,眼底浮上一层阴翳。
    归元仙府灵力纯粹,对治疗识海损伤大有裨益,可就算她能在此地恢复原有的水平,神识里缺失的那部分,也还是没办法拿回来。
    ――从长达整整一年的昏睡中苏醒后,无论谢镜辞,谢疏云朝颜还是医圣蔺缺,都只认为在她受创的神识里,仅仅包含了曾经金丹巅峰的修为。
    毕竟谢镜辞行为毫无异常,对周遭事物的感知亦未发生变化,一切看上去都极为正常,只有她知道,自己似乎还弄丢了什么东西。
    等从归元仙府离开,看来还得去当初遇险的秘境走上一遭。
    “不知道孟小汀和莫霄阳顺利离开幻境没有。”
    谢镜辞从储物袋里拿出地图:“我看看,这片森林应该是地图里的……”
    地图被打开的轻响窸窸窣窣,她话没说完,在一片沉寂夜色里,突然听见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叫:“啊――!”
    这声音有点熟悉。
    谢镜辞收拢地图,极快地抬头看一眼裴渡,后者同样目光稍凝,来不及开口,便见不远处的树丛猛地一动,闯出一个嚎叫不止的少年。
    果真是他。
    谢镜辞在心里啧了一声。
    来人正是裴家三少爷裴明川,由于天赋低微,爹不疼娘不爱,成天跟在修为有成的裴钰身后,美名其曰兄弟情深,说白了就是卑微舔狗,只可惜越是讨好,就越被裴钰看不起。
    裴明川在裴家虽然不受宠,但好歹是个世家少爷,平日里锦衣玉食地供着,看上去算是一表人才,然而此时此刻,他的模样实在称不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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