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谢镜辞才头一回真真切切意识到,裴渡身边已经什么都不剩下。
    没有修为、没有去处,甚至连最为亲密的家人,都无一例外站在他的对立面,彼此间看似距离不远,实则隔了道不可跨越的鸿沟。
    愿意站在他身边的,似乎只剩下她了。
    “未婚夫妻不过是个名头,之所以帮他,只因为他是裴渡。”
    谢镜辞说得不紧不慢,末了微微扬起下巴:“无论有没有婚约,只要是他,我都会来。”
    不远处的裴家人皆是愣住。
    “你……你当真是谢镜辞?”
    白婉竭力保持唇边的一丝弧度:“我分明听说,谢家那位小姐从不曾亲近裴渡,若不是她娘执意要――”
    “我多矜持害羞啊。有句话没听过吗奶奶,‘爱你在心口难开’。”
    她一边说,一边拉起裴渡袖口,笑意吟吟:“裴渡哥哥模样俊俏,又是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我对他一见钟情,哪有不愿亲近的道理?”
    “矜持害羞”这四个字,不管怎么看,都与拿着把大刀狂砍的谢镜辞沾不上边,可谓是教科书级别的睁眼说瞎话。
    更何况,这丫头片子还叫她“奶奶”。
    虽然单论年龄,白婉当她奶奶都还有很大的剩余,称作“老祖宗”都不为过,但有哪个女人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称呼。
    她听完气不打一出来,碍于长辈的身份,又只能含笑表现得并不在意。
    就很舒服。
    眼看那坏女人变成假笑奶奶,谢镜辞神清气爽,悄悄给裴渡使了个得意洋洋的眼色。
    她今日够给面子吧。
    “至于你们说的‘回府审讯’,在我看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她迎着裴风南威严十足的目光,斩钉截铁:“他既是无罪,又何来‘审讯’一说?”
    “无罪?”
    裴钰一声冷笑,仍是端着副儒雅公子哥的模样:“他勾结邪魔,伤及我和娘亲,如果这也能算是无罪,那在谢小姐眼里,又有什么是有罪的?”
    这回没轮到谢镜辞开口讲话。
    在她像一只常胜大公鸡那样,打算昂着头出声时,鼻尖掠过一抹清冷药香。
    她听见裴渡的低语:“谢小姐,此事不必劳烦你。”
    与谢镜辞很有反派风格的锋芒毕露不同,裴渡神色淡淡,并未表露太多表情。
    其实他是偏清冷的那一类长相,加之高挑瘦削、身姿挺拔,学宫里的女孩们提起他时,都说这人像极皑皑雪峰上的长剑一把,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与他相处的这段时日,见惯裴渡时常安静乖巧的模样,谢镜辞都已经快要忘了这个评价,直到此刻,才猛觉心头一动。
    “既然我的解释可以是一面之词,那他们口中的话,又怎么不可以是早有预谋、狼狈为奸。”
    裴渡瞳光幽暗,清冽声线里夹杂了微弱的哑,如同深冬水流激石,冷意涩然。
    “其一,倘若我当真图谋不轨,怎会选择在开阔之地亲自动手,还召集源源不绝的魔物群起而攻之?为了尽快被旁人察觉么?”
    裴风南眉头拧得更深。
    “其二,倘若我当真与魔物串通,理应能控制魔气,怎会突然被魔气趁虚而入,丧失心智?为了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我入魔了么?”
    不等裴风南开口,便被裴渡沉声打断:“其三,莫非无人觉得,那日的一切太过巧合?先是裴钰不明缘由地失踪,当所有人赶到崖边,又恰好见到那幅最为关键的场面――难道不奇怪吗?”
    这种有理有据的阐述,要比谢镜辞的大公鸡打鸣有用许多。
    他这段话一出,只要裴风南不是个白痴,就应该能立马明白,自己的妻子和亲儿子不太对劲。
    好在他不是真的白痴,闻言神色稍沉,不着痕迹望一眼裴钰。
    “胡说。”
    白婉终于收敛起笑意:“不过是狡辩之词。当时情形千钧一发,我怎么可能用自己和儿子的命当作赌注。裴渡,这些年来我可待你不薄,如此恩将仇报,也不怕遭天谴吗?”
    双方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件事找不到证据,双方又各执一词,既然没办法立下结论,不如暂且缓一缓。”
    谢镜辞道:“更何况,裴伯父的那一掌令他修为尽失、负伤累累,反观那两位可怜的‘受害人’,身上一道伤也没有――裴渡受的罚,理应足够了。”
    白婉眸色渐深。
    “裴伯父当日说过,裴渡叛入邪魔,今后不再是裴家之子;后来发的搜捕令,要求也是‘不论生死’,说明你那一掌的确动了杀心,觉得他必死无疑,欠裴府的这一条命,也算是还了。”
    她说着挑眉,音量虽轻,却字字如珠玉落石盘,清晰可辨:“既然裴渡已经与裴家再无关联,那我带走他,又有什么不对?”
    裴风南眉心一跳。
    当时那么多双眼睛在盯着瞧,“逐出裴家”这四个字,的的确确是他挽回裴家颜面,气急败坏之下亲口所说。
    “你――”
    裴钰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气到浑身紧绷,只堪堪吐出这个字,就不知应该如何往下。
    “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有谁设了阴谋诡计杀人,结果被害的人啥事没有,他自己反而弄得这么狼狈。”
    谢镜辞身后跟了不少芜城百姓,听罢方才对话,都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她将江屠击败于刀下,他们本来就无条件站在谢镜辞这一边,这会儿听出裴渡是遭人陷害,纷纷用嘲讽的语气,七嘴八舌地开口。
    “对对对,还在开阔之地群起而攻,真有人会这么干吗?真当做坏事不用脑子啊。”
    “废了人家修为和半条命,还‘生死不论’……这分明就是起了置他于死地的念头,能干出这种事,谁还敢跟他们回去啊?”
    “这两位是芜城的恩人,品性如何,我们再清楚不过。诸位若是想动他们,我们不会应允。”
    裴风南只觉得心口发闷,眼角一抽。
    他知道,今日是必然带不走裴渡了。
    这群愚民听风就是雨,已经全部一边倒地相信裴渡,一旦在这里强行将他带走,裴家的名声就算是完了。
    作为一个直来直往、一心坚守正道的修士,裴风南视名声如性命。
    再者……正如谢镜辞所言,他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裴渡有罪。听罢裴渡那番话,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也有了些许动摇。
    “爹!”
    裴钰不服气:“我们真要放他走?”
    “看把他急的。”
    不知是谁佯装窃窃私语,实则无比响亮地嗤笑一声:“说他肚子里没装坏水,我都不信。”
    他气到哽。
    这不是他预想中的画面。
    裴渡理应一无所有,变成一个连行走都艰难的废物,身旁毫无倚仗,只能在他面前跪地求饶。
    可为什么――
    明明已经是个不堪大用的废人,为什么还会有云京谢家相助,甚至连鬼域里如此之多的百姓,都要毫不犹豫地将其维护,尽数站在他那一边?
    什么“恩人”,就他和谢镜辞那两个小辈?
    简直荒谬!凭什么他们受尽簇拥,他却要被那群魔修百般嘲弄?
    “如果没有别的事宜,我们另有急事,就先行告退了。”
    谢镜辞看出裴风南已有动摇,想必察觉到了不对,趁此时机开口:“告辞。”
    裴钰:“你们等……”
    他话没说完,正欲去追,臂膀之上,便覆了另一只粗糙宽大的手。
    “罢了。”
    裴风南黑眸幽深,本是望着裴渡离去的方向,忽然沉默着垂下视线,静静与裴钰四目相对。
    再开口时,嗓音已是格外的阴沉肃然:“不要让我发现,你在说谎。”
    裴钰只觉后背猛地一凉。
    *
    终于能和那些讨人厌的家伙说再见,谢镜辞走路都带风。
    等一行人来到城墙边时,空地上已经围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扭头见到江屠,无一不露出欲将其杀之而后快的厌恶之色。
    江屠很自觉地往地上一跪。
    周慎一言不发地往前,见到昔日好友面容的刹那,眼眶不受抑制地陡然通红。
    “时间过去太久,破开的洞口又太小,很难将他拉出来。”
    有个医者模样的姑娘细声细气道:“城墙唯有金丹以上的修士能破。”
    周慎点头,生满老茧的右手轻轻覆上墙壁,剑气渐生。
    随着一道道裂痕如藤蔓浮现,砖石皆化作齑粉坠落,渐渐地,自城墙里露出男人的整个身形。
    “等等……”
    在填满整个夜晚的寂静里,忽然有人讶然出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不止他,谢镜辞同样一愣。
    隆冬的雪光映衬着月色,四下皆是昏暗如潮,然而在那处被破开的洞口中,却现出一道更为皎洁温润的莹白色光团。
    光团圆润纤巧,静静悬浮在付潮生头顶之上,好似在无穷黑暗里,孑然照拂了他五十年的小月亮。
    “这是……”
    有人携了哭腔,声线颤抖地小心翼翼问:“这是……神识成体?”
    然后是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哭音:“真是神识成体!”
    神识成体。
    谢镜辞的心跳,从未有这么快过。
    在这片鬼域之中,除了魔修,最多的,便是鬼修。
    原由无它,只因笼罩四野的不止魔息,还有死气。两相融合之下,对于魂魄的滋养大有裨益,而恰恰鬼修,炼的便是魂与神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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