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侍女正在收拾雪倾心方才的画作。嘲风扫了一眼,那画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方才炎方万分珍惜地完成了剩下的部分。
    雪倾心顺手将画扫落桌下,嘲风捡起来,说:“母妃生气了。”
    “生气?”雪倾心在石桌边坐下,淡淡道,“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如此吗?我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嘲风细品这画,说:“画尾是父尊的手笔,很是用心。此画精良,母妃确实不必生气。”
    雪倾心说:“两千八百年前,我由天界雪神堕入魔道,前来拜见他。他称赞了一句我的容貌,说——色若春晓。魔后英招因此忌心大起,派人追杀我。我被人一剑穿心的时候,他一脸沉痛,那个时候他就身不由己。”
    她很少说起曾经,嘲风听得津津有味。
    雪倾心说:“英招追得我走投无路,我只能跟他在一起。魔族不许他纳我为妃,他也是身不由己。我只能施点手段,暗暗生下你。魔族发现木已成舟,看在你的面子上,只能同意他纳我为妃。却要求他将我囚于此地。他也是身不由己。现在,他们要让你修补归墟,你父尊同样身不由己。”
    这些往事,每一段都伤情,然而她说来却字字冷静。
    嘲风说:“母妃恨我父尊吗?”
    “恨?”雪倾心一脚将他踹得跪倒在地,“母妃说了这么多,你居然只有这个愚蠢的问题!”
    嘲风膝盖生疼,一脸莫名其妙,雪倾心轻声说:“爱与恨是美丽的珠宝,可以点缀人生。但是若真到了生死关头,这些没用的东西既不能御寒,也不能裹腹,毫无用处。”
    嘲风说:“母妃的意思,孩儿不明白。”
    雪倾心说:“不明白?那么母妃问你,为何突然改变计划?”嘲风慢慢低下头,雪倾心追问,“你喜欢上那丫头,想博美人一笑?”
    嘲风嘴角终于带了一丝苦笑:“孩儿一时冲动,让母妃见笑了。”
    雪倾心拿起纨扇,啪地一声,打了他一记。打完之后,她却又轻声说:“母妃刚才已经说过,当初生下你,不过是为了一个让魔族承认的身份罢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嘲风头顶,“如果明天……你有去无回的话,值得吗?”
    嘲风任由她抚摸,笑着说:“孩儿倒希望母妃这么想,这样一来,就算结果再坏,也不至于太过伤心。”
    雪倾心轻笑:“说得对。”
    嘲风抬起头,认真地注视她:“临别之际,孩儿再让母妃端详一番。”
    雪倾心笑着推开他,轻声骂:“滚吧,早就看够了。”
    嘲风也跟着笑:“那……儿臣就告退了。”
    他跪退几步,站起身要走,雪倾心突然说:“等等。”
    嘲风回过身,雪倾心屏退侍女,这才摊开掌心。她掌中,有一块黑色的东西,像是燃尽的陨石。嘲风接在手里,顿时感觉到一股汹涌的力量。
    他皱眉:“这是……”
    雪倾心目光在这黑色的陨石上停留片刻,一句话石破天惊:“盘古斧的三块碎片之一。”嘲风缓缓抬头,震惊之色溢于言表。雪倾心微笑,说:“也是母妃最后的退路。这些年,我视它如性命。”
    嘲风说:“是神族的?”
    这是当然的。盘古斧的三块碎片,其他两片早已失落,不知所踪。只有神族有一块。
    雪倾心笑笑,算是默认。
    嘲风说:“母妃要将它交给我?”
    “曾经,我视它如性命。”雪倾心缓缓靠在椅背上,用纨扇盖住脸,“可你对我而言,毕竟是重于性命。我可不喜欢像你父尊一样,一辈子只会身不由己。拿去吧,尽量别弄丢。但若实在不能两全,那就……活着回来。”
    嘲风右手慢慢握紧,感受盘古斧开天劈地的力量。他明白雪倾心给了他多么珍贵的东西。自己的母妃,从来就没有打算过让自己牺牲性命。
    他缓缓跪地,额头叩在花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天界,垂虹殿。
    清衡君和紫芜都耷拉着脑袋,一脸准备挨训的模样。桌上摆放着几样精美的素食,难得的竟然还有一小壶酒。但这兄妹二人脸上却半点欢喜也无。
    因为玄商君与他俩相对而坐。
    清衡君硬着头皮扯了个僵硬的笑,说:“兄长何故唤我们前来?”
    紫芜脑袋已经要垂到碗里了,生怕玄商君看见她似的。玄商君淡淡道:“我们兄妹三人许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起饮酒了。”
    清衡君赶紧说:“兄长,我最近可没有饮酒!你交待的功课我都做得差不多了。”玄商君抬眼一扫,他立刻就心虚了,“好吧好吧,昨天是喝过一点,功课也还差一点。但我保证就差一点点了。”
    玄商君无言,又看向紫芜。
    紫芜更慌了:“兄长!我最近都在乖乖上课。我发誓我绝对没有乱养宠物。更没有因为乱养宠物而荒废学业。我发誓!”
    玄商君只有一声长叹:“你们二人啊!”
    他垂目,许久才提壶,为他二人斟酒。
    清衡君和紫芜互相看一眼,满眼都是惊慌失措。二人齐声喊:“兄长!”
    玄商君语声沉缓:“饮了这杯酒。”
    他举起酒盏,紫芜不敢伸手拿杯子,她小声问:“二哥,这酒里不会有毒吧?”
    清衡君怎么知道?他也正盯着那杯子发抖呢。
    兄长今天实在是太古怪了。
    然而玄商君发话,他二人也不敢不从。兄妹二人颤颤兢兢地站起来,正准备喝酒,外面一个人拱进来。
    不是别人,正是夜昙。
    第85章
    她一看殿里,目光就落在桌上的酒食上,然后她不满了:“你们喝酒怎么也不叫我?!”
    紫芜和清衡君都松了一口气。玄商君问:“你知道什么叫不速之客吗?”
    夜昙脸上带笑,她用那张傀儡符陷害丹霞,玄商君肯定是要收拾她的。还不如自己过来呢。她说:“没听过。不过我知道什么叫不请自来。”
    说着话,她也在桌边坐下。
    飞池一看,那还有什么说的,自觉地给她添了一副碗筷,再斟上一杯酒。
    夜昙是不会客气的,她立刻举杯:“这还是我们四个第一次一起吃饭,恐怕也是最后……”
    她话没说完,玄商君突然打断她:“喝酒便喝酒,莫要说话!”
    夜昙哦了一声,说:“那我先干为敬了。”
    说完,她一仰头,果然将半盏酒喝得一滴不剩。
    清衡君和紫芜好赖算是放了心——看来酒里是没毒。兄妹二人乖乖喝了酒,紫芜说:“兄长,你上次教我的御剑术我已经快学会了。等你修补归墟回来,我御剑给你看!”
    夜昙听见这话,不由一愣——怎么,紫芜和清衡君好像不知道玄商君修补归墟有多危险啊?
    她看看紫芜,却见她眼里全是笑意,确实不太担心。
    她把目光移向玄商君,玄商君却并不打算为她解惑。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明天少典有琴就要去归墟了,你们俩不担心呀?”
    玄商君瞪了她一眼,紫芜嘴快,忙说:“兄长修为深厚,我们神族又有盘古斧的碎片,他去修补归墟,是万无一失的。”说完,她还问,“对吧兄长?”
    说这话时,她难掩眼中的崇拜。玄商君淡淡地答了一声:“嗯。”
    夜昙又回头看看清衡君,她虽然缺点多,但却唯独不傻。她立刻问:“所以如果没有那个什么盘古斧碎片,就十分危险咯?”
    清衡君说:“那是当然。归墟之中充满混沌之炁,没有盘古斧碎片,神、魔两族进入其中都会被腐蚀。何谈什么修补蟠龙古印?所以现在应该担心的是魔族。”
    夜昙哦了一声,又看一眼玄商君,似乎有点明白了。
    清衡君和紫芜这顿饭,吃得并不开心。很显然有兄长在,两个人胃口都不是很好。好不容易吃了一会儿,清衡君就搁了筷子:“我饱了。兄长要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练功了。”
    紫芜也赶紧道:“我也回弄晴阁看书了。”
    玄商君注视着面前的兄妹二人,他的目光仍然是清冷而孤寂的,一如往常。许久之后,他淡淡说:“去吧。”
    清衡君和紫芜跳起来,几乎是小跑着逃了。
    夜昙啜了啜筷子,问:“盘古斧碎片是什么东西?”
    玄商君说:“盘古用一把巨斧劈开天地混沌,然后力竭而死。这把巨斧也碎成了三片。其中一片由神族获得,里面拥有巨大的力量,甚至可以抵挡混沌之气。”
    夜昙哦了一声,又问:“这块碎片丢了?”
    玄商君说:“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夜昙说:“我不明白当然应该问呀!这碎片听起来这么重要,如果真的丢了,神族为什么不追究看守人的责任,反而秘而不宣?”玄商君不说话,夜昙说:“你眼里一向容不下沙子,这次居然也这么坚决地包庇这个人……嗯,说明看守碎片的这个人很重要,而且丢失碎片的原因也不光彩。值得你这么维护的人,不会是天帝陛下吧?”
    玄商君啪地一拍桌子,说:“多嘴!”
    “果然是他!”夜昙猜对了,一脸得意,“若真是他弄丢了碎片,自然应该他来承担后果。凭什么要让你冒生命危险?”
    玄商君说:“此事你若敢泄漏一个字,虹光宝睛会立刻取你性命!”
    夜昙赶紧双手捂住额头,等了半天,没动静,她才轻轻松手,小声说:“我这不是在替你打抱不平嘛?这件事情,乾坤法祖知道,神帝知道,神后肯定也知道吧?这么多人知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你说句公道话。你何必巴巴地上赶着去送死?”
    玄商君一拂袍袖,神色不善:“如果你吃饱了,那就马上离开!”
    夜昙气笑了:“你莫不是个傻子!现在除了那几个罪魁祸首,大家都以为你会带着盘古斧碎片进入归墟。要是你死在里面,世人只会知道你弄丢了这个劳什子的碎片。你无论做什么,都只有过失,哪来什么功劳?”
    玄商君正色道:“离光夜昙,人的一生不能只固守自己的利益。归墟封印破裂,混沌之炁外泄,四界皆受其苦。你年幼之时,离光氏为何水患频频?又为何瘟疫横行?这些苦难,你最应该懂得。”
    夜昙气得直翻白眼:“我不懂!他们不是一直怪我是个灾星吗?我管他们死活!再说了,这些又关你什么事?你是天帝长子,只要捅出这件事,逼他去修补归墟,你就能承继天帝之位。难道不完美?”
    玄商君厉声说:“吾身为人子,于公于私,皆责无旁贷。岂能存此大逆不道之念?”
    夜昙气都气饱了,她啪地一声摔了筷子:“我就多余跟你说话!你这个榆木脑袋,活该被人坑死!”
    玄商君也不想同她多说,怒道:“吃饱就滚!”
    夜昙本来都要走了,一听这话,她又怒火中烧:“你以为你自己伟大?你死掉之后,你父神逃脱罪责,偷笑还来不及!你母神还有一个儿子,你妹妹仍然是小公主。天界一切如常,谁会感激你?!”
    她话音刚落,玄商君说:“吾之所求,正是如此。”
    他字字冰澈,掷地有声。
    端得是清风傲骨、正气凛然。
    夜昙与他对视,他双瞳清明坚定,净若琉璃。她蓦地沉默了。
    良久,她说:“你跟我见过的那些人确实不同。宫里的人,总是绞尽脑汁地你争我夺。为了一点点利益,可以兄弟阋墙、父子相残。掀开薄薄的一层锦绣,下面全是自私和贪婪。”
    她提到宫里,玄商君想到自己曾经探寻过的、她的那些梦境。终于,他也放缓了语气,说:“你见惯了争斗,却也要相信人心之善。”
    夜昙说:“行吧。那你有没有打算,怎么接回我姐姐?”
    她前来垂虹殿,初衷倒不是关心玄商君的死活。主要还是关心青葵。再说了,玄商君要是直接向天帝供出她的身份,估计她也讨不了好。
    玄商君显然早想到此事,他说:“青葵公主现在只是客居魔族。无论如何,魔族储君定下,还是会将她送回离光氏。到时候,你父王自会将她嫁入神族。魔族顾及神族和人族,也不会为了一个凡间公主开战。如果现在冒然搭救,只会陷她于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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