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
    王湘竹只觉得一道刺眼的光从天而降,被子不翼而飞,整个人暴露在空气中,她卒不及防,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用手挡住一张泪痕狼藉的脸。
    此时此刻,她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落在了猎人的手里。
    李信志看到王湘竹并没有逃跑,才松了一口气。
    他在床沿缓缓坐了下来,担心王湘竹着凉,又将被子重新盖在她的身上,不过为了方便与她说话,他让她的小脸露了许多。
    阳光更加灿烂,升高的温度将花园里的花香蒸腾到空气中,又通过南风送进房间。
    李信海无意中看到王湘竹眼泪斑斑的一张脸,如同雨中的梨花,不由征了一征。他不敢多看,只好别转开面孔,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屋朵一个陈设的花瓶上面。
    洋槐花真白啊,嫩嫩的,就像这丫头的面颊。
    王湘竹看到是李信海不由十分恼怒痛恨,她的眼睛喷着怒火,恶狠狠地瞪着李信志,这个大仇人,是他砍下她哥哥的脑袋,是他攻进了长安城,毁了她的家,是是他将哥哥的脑袋挂在长安城的城门楼上,已经挂了很多个日日夜夜了。
    李信海对王湘竹突然说道:“我改变主意了。”
    就算这丫头不被严刑拷打死,反复晕过去,不招供也不是办法啊,日子越拖越难受,总感觉江东的大军在来长安的路上,马上就要到长安了。
    王湘竹仍旧怒目瞪视着李信海,没什么反应。昨天她受酷刑的时候,吓得晕了过去,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这个房间的床上,现在看来,应该是李信海将她从牢狱里带了出来,将她带到了这里。
    但是,她并不会因此感激他,因为,她被送进大牢,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像一只猫对待一只逮在手里的老鼠一般,尽情玩弄罢了。
    这个恶人,现在将她从大牢里放出来,并且让她住在她哥哥的房间里,到底居心何在?
    王湘竹又愤怒又痛苦地看着李信志,内心充满惊惧。
    李信海看了王湘竹一眼,只见她的大眼喷着怒火,不由觉得好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王湘竹生在王家,也是一桩悲剧,她痛恨他杀死了她哥哥,侵占了长安,毁了她的家?
    那么,那些被王思明杀死的人,毁掉的家,又找谁去算账呢?
    他对她清清嗓子说道:“我决定不再对你用刑了。”
    王湘竹仍旧没什么反应,并没有表现出大松一口气,或者高兴感激的样子。
    李信海便有几分愠怒起来,想着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作了驴肝肺,他沉下脸来,一张俊脸黑如锅底,对王湘竹说道:“王姑娘,我有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
    王湘竹仍旧一声不吭,恶狠狠地瞪着他,她仿佛成了一个哑女。
    李信海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先前你与我谈条件,说如果我将你哥哥的脑袋还给你,你就告诉我国库的所在地,这句话,还算数吗?”
    王湘竹听到这里,征了一征,才从无限的恨意中清醒过来,她看了看李信海,想着这个江南人,好像是比那个年轻的江南人要对她好一点,毕竟他将她从牢狱里放了出来,让她不再受严刑拷打的责磨,如果她今天再在牢狱里受着酷刑折磨,她很可能今天就要丢掉小命。
    想起哥哥身首异处,脑袋还挂在长安的城门楼上,不能入土为安,王湘竹的心动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介女流,那些国库里的金山银山于她而言,并没有多大用处,她不可能利用那些财富成就什么事业,也不能光复王家,另外,她从来没有过过没有钱的日子,所以对于身外之物看得并不是重要。
    王湘竹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目光比起一般的姑娘要长远一点,她心想,就算今天,她不把这笔财富的地址说出来,总有一天,人们也会找到,现在天下只剩下两个国家,江东和江南,听说江南的李信志是一个明君,与她从小长大的陶姐姐是江南的皇后,而江东,一来她对江东没什么印象,二来听说江东的帝君孙赫武以前十分的残暴,后来听说他虽然变好了,成了一个明君,但总没有江南的李信志那样,从头到尾没干过一件坏事的明君强。
    因此,与其这国库的珠宝落在江东孙赫武的手上,不如落在江南的手上,也许这样做,太平会早日到来,她也算做了一件大好事,减轻了她父亲和她哥哥的罪恶。
    王湘竹虽然生在王家,是王操的宝贝女儿,是王思明的亲妹妹,但是从小在刑家呆的时间长,与陶然儿刑宝绫一帮姐妹在一起,她的心地像陶然儿一样,非常仁慈,在大是大非上也非常清晰,这些年来,她虽然长年呆在自己的房中,从来不管王家的事,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也知道她的父亲和她的哥哥都不是好人,他们一生之中做了许多坏事,杀了许多人,她一直不耻他们的为人,所以最后都不得善终,死于非命,因此,她想做一些好事,赎她父亲和她哥哥的罪过。
    这就是王湘竹的打算。
    李信志看着王湘竹,她呆呆地看着一个方向,好像在想着什么。
    李信海怀疑她在走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好又重重地咳嗽两声,王湘竹才清醒过来,转动眼珠子,看着李信海,对他平静地说道:“好,一言为定。”
    李信海没想到王湘竹那么快速地就答应下来,他不由大喜过望,笑着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地看着王湘竹。
    外面的阳光真是灿烂极了,花园里的一只百灵鸟飞进窗台,在那里唱着动人的歌谣,那美妙的声音如同夏天清爽的风,让李信海的内心十分爽快,这些天来一直在纠结宝库的事情,如今终于有了着落,他总算放下心头的一块巨石。
    王湘竹也没有想到自己那么容易就得到了哥哥的脑袋,所以也心头一阵轻松。
    李信海想了想,对王湘竹说道:“那么,王姑娘,事不宜迟,你现在带我们去找国库,等到找到国库,确定是真的国库,我一定信守诺言,将你哥哥的脑袋交还给你。”
    王湘竹看李信海一眼。
    李信海对她说道:“君子一诺,驷马难追,我李信海是海上王,大半生纵横四海,从来不曾失信于人,你大可放心。”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信海的大眼闪闪发光,神情无比的诚恳。
    因此,王湘竹决定相信他,因此,她其实也没什么选择,江南的大将在没有看到国库的金山银山之前,是绝对不会将哥哥的脑袋给她的。
    因此,王湘竹点点头,快速地下了床,李信海招呼着下人,服侍王湘竹,丫环们去王湘竹的房间给她找来外出的衣服,替她换下,然后他带着几千精猛的部下,在王府的外面等着王湘竹出来。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王湘竹穿着一袭淡绿色的衫子出来了,外面披着一件同色系的淡绿色的披风,风儿轻轻地吹在她的身上,衣袂翻飞,惊淡天人。李信海看到,不由征了一征,一时之间移不开视线,他心想嫂子并没有骗他,这姑娘确实很美,此时此刻穿着淡绿色的衣衫,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如同一杆亭亭玉立的湘竹。
    看到李信海看着她发征,王湘竹不由面孔热辣辣起来,她鼓起勇气走到李信海面前,对他说道:“走吧。”
    李信海才清醒过来,点点头,转身跃上马背,准备出发,猛然间,坐在马背上随意地一看,就看到王湘生穿着绣花鞋站在那里,身边没有一个丫环,也没有一顶轿子,他心想,难道她就打算这样走着去找那宝库吗?
    李信海重新跳下马来,走到王湘竹面前,对她轻声问道:“王姑娘,国库距离这里远不远?”
    王湘竹想了想,也轻声说道:“在长安城的郊外的一座山上,不远,也不近。”两个人同时将声音放低,变小,大概是不想旁人知道国库的下落,两个人同时因为这个默契面孔变得热辣辣起来,对于王湘竹来说,原本就面孔热辣辣的她,现在连肩膀和脖子也热辣辣起来。
    风儿吹在她的脸上,如同深山的溪水一般凉爽,她情不自禁地用自己的手抚了抚脸,发现脸色滚烫,如同烈火一般吓人,双手却是冰凉的,可见刚才脸红到什么地步,肯定是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了。
    王湘竹在胡思乱想着,李信海思量着,宝库在长安城的郊外的一座山上,那么,当然算得远了,他看了一眼王湘竹的双脚,小小的,盈盈不足一握,这就是传说中的金莲之足吧,这样的一双小鞋能够走到长安城外的郊区吗,而且到了郊区还要上山?
    他实在不太相信,那么怎么办?
    因为李信海盯着王湘竹的双足过久,王湘竹不由脸更加红了,一颗心因为害羞和难堪几乎要暴炸开来。她情不自禁地将两只脚缩了缩,让它们消失在宽大的裙摆下面去,李信海才清醒过来,咳嗽了一嗓子,定了定神,对她说道:“王姑娘你需要丫环侍候吗?”
    他心想这个大小姐看上去虚弱得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吹倒,还是安排两个侍女搀着她吧。
    王湘竹却想哥哥死了,父亲死了,王家没了,侍女和丫环们都跑得一干二净,哪里来的丫环,就算今天运气好,这个江南的首领叫来两个丫环服侍她,以后呢,等到将哥哥的头颅安葬,她也只有一死了,因为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连养活自己的本事也没有。
    因此,王湘竹摇了摇头。
    李信海摸了摸下巴,对她说道:“路途遥远,我估计你走不到那里,这样吧,我安排一顶花轿,让他们抬你去。”
    王湘竹又摇了摇头,对李信海淡淡地说道:“今时非同往日,我看我还是走着去吧。”说着也不等李信海回答,就举步走在队伍前面带路去了。
    李信海征了征,看着王湘竹坚定的背影,倒是对这个大小姐有点另眼相看,此时此刻,长安街头,路的两旁都是垂柳,柳树的叶子已经很密很绿了,一颗树如果你不管它,它会长得非常粗壮强大有力量,王湘竹穿着淡绿色的衫子,行走在盛夏的长安街头,因为树木旺盛的生命力,反倒显得她本人的纤细和瘦弱来。
    李信海征征地看着,他莫名地想起陶然儿的话,想着这个姑娘,和她那个坏蛋哥哥好像确实有些不同。
    虽然命运发生了天崩地裂的变化,但是她依然那样倔强那样坚强。
    看着她瘦弱却坚定的背影,李信海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小七坐在马背上等得不耐烦,对茫然若失的李信海催促道:“二哥,好啦,走了,不要东看西看了。”
    李信海才清醒过来,一时之间面孔有些涨红。
    看到王湘竹坚持要步行,李信海也不再劝说,他翻身上马,带着小七,以及江南的几千部下,往长安城的郊外出发,找寻国库去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在烈日头下走了不到两个小时,李信海的背上和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担心地看着走在队伍前面的王湘竹,她好像冰肌无汗似的,仍然在一声不吭地走着,他心想,这丫头大概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吧。
    几个时辰后,一行人已经走到了郊外,一路上,李信海时不时地,总是将目光移到王湘竹的身上,她的背影是那样的纤细,那样的瘦弱,她好像是一个纸做的人,风一吹就会倒似的,有时候在队伍的前面寻不到她,李信海的目光就会焦急地四处寻找,直到找到王湘竹,视线锁定在她的身上,他才放心。
    王湘竹因为心情痛苦,所以连背影也是沉郁的,李信海长时间地看着她的背影,也能感觉到她的抑郁。他心想也是,国破家亡,从至高处跌落尘埃,也不够运气,没有一死了之,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痛苦万分的。
    在李信海的胡思乱想中,队伍终于出了城,然后又在烈日下走了一个多小时候,终于走到了长安城外的一座山下。
    王湘竹走到他的面前,指了指远处的一座高山,对李信海轻声说道:“这是巨山,末朝的皇陵所在地,与此同时,也是我们王家国库的所在地。”她的嗓子十分沙哑,好像喉咙瞬间得了喉疾似的。
    李信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他心想,此时此刻,这姑娘心里肯定不好受吧,一家人都死了,剩下的财富还要拱手他人。
    王湘竹对他说道:“相传,末朝的龙脉在这座山上,所以末朝历代帝君的皇陵都迁到了这座山上,他们也将国库设在这里,我父亲当年看到这个地方好,又想得到末朝的江山,所以发现末朝的国库之后,并没有将国库的地方更改。反倒是一旦搜刮到钱财,便像一个守财奴似的立马安排人手一箱一箱的抬着往里面放。这些年来,里面的金山银山已经不知道多高了。”
    王湘竹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十分感慨,生命如同清晨草尖上的露水,短暂脆弱,那些身外之物,却比人的寿命还要长久。
    李信海再次点点头,他眯起大眼,手搭凉蓬,看着那座高山,巨山,这座山果然很巨大,山峰高耸入云,已经是盛夏了,山顶上居然还有积雪!要攀上山顶,估计要费不少时间。
    李信海对王湘竹问道:“国库在山脚还是山腰,或是山顶?”
    王湘竹像看白痴似的看了李信海一眼,有人会把宝物藏在山脚或者山腰吗,肯定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她淡淡地道:“山顶。”
    李信海呆了一呆,王湘竹的讽刺和嘲弄他问话的愚蠢,他完全没放在心上,他摸着下巴陷入思虑当中,如果在山顶的话,恐怕——他低头看向王湘竹的双脚,只见不知何时,她的绣花鞋上都是血迹,李信海又看了看她的身后,她身后的草地上有着长长的斑斑的鲜血,毫无疑问,她的双脚承受不了这种长途的痛苦,已经开始流血了。
    王湘竹是肯定到不了山顶的。
    但是不带王湘竹上山,他又找不到国库的所在地,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
    这样一想着,李信海便跳下马来,对王湘竹温和地说道:“我看你的脚受伤了,这样吧,你上马吧。”
    王湘竹却并不领他的情,对于她来说,仿佛肉体越痛苦,她的心越好受似的,她知道自己的双脚在流血,此时此刻,脚尖仿佛不是自己的,像烈火在灼痛,但是她不愿意坐李信海的马。
    她冷漠着脸摇了摇头。
    李信海不解地道:“我一片好心关照你,你怎么不领情?”
    他心想,大嫂,我信守承诺,照顾王姑娘,可是这丫头不领情,我可没办法。
    王湘竹却瞪了他一眼,眼里仿佛藏着冰雪,她板着脸说道:“你杀了我哥哥,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要是领了你的情,便对不起我九泉之下的哥哥,我为什么要领你的情?!”说着转身就走,遥遥走在队伍的前列,带着队伍上山。
    李信海无奈,只得重新上马,驱马到了王湘竹的身边,时时关照着她。
    山路并不崎岖,但是十分陡峭漫长,一行人走到半山腰,每个人都累得大汗淋淋,气喘吁吁,连马都无法走了,李信海和其它手下只好翻身下马,牵着马继续找路上山。
    他担心王湘竹受不了这种劳累和痛苦,因为她的身后一直血迹斑斑,她的双脚一直在流血,他担心她太过劳累,会晕死过去,山路两边都是峭壁,如果一不小心,王湘竹晕倒的话,会跌落山崖,到时候他就人财两空了。
    呵呵,人财两空,他微笑起来,想着自己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成语。
    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在紧张地盯着王湘竹。
    果不出李信海所料,王湘竹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朝前走着,她的背影十分疲倦,但与此同时,也十分倔强。
    然后突然的,她悄没声息地身子一歪,整个人如同一片落叶,往山崖里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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