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那件大衣。旁边还散落着一顶军帽、一条皮带、一把款式奇怪的火铳。
    某个猜测在狄利斯脑海中浮现,他缓缓放低了声音,逐渐沉默。
    那团大衣看上去很小,很脆弱,很值得担心与研究——就像他捡到咕咕的那天一样。
    不过,这一次,狄利斯没有冷眼旁观,用纯粹的研究眼光打量她,等着对方失去意识。
    他慢慢弯腰,单膝跪地,伸手,揭开了宽大大衣的一角。
    小孩稚嫩的五官露出来,还有细细碎碎的白金色短发,一截短短的肉胳膊。
    ——五岁的咕咕正在熟睡,她竖着眉毛,嘴巴高高撅起的弧度能挂水壶,小拳头还紧紧握着,看上去极度不开心。
    果然,咕咕的身体变化是有时效性的。
    狄利斯向一旁的火铳投去深沉的视线,但转瞬便移开了目光。他现在的重点当然不是研究。
    “咕咕,你可真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小孩子大发脾气通常只有两种原因,一种是害怕,一种是难受。
    而咕咕过分红润的脸颊,以及灼热的呼吸……告诉他,原因明显是后者。
    狄利斯把额头贴过去稍微试了试,果不其然,她在发热。
    ……早说了不要光着脚丫踩马镫,再不济也要去弄双毛绒拖鞋穿……不听话的咕咕真是幼稚。
    机械师小心地把大衣里的孩子抱起来,他环顾四周,又看向因为身体不舒服,而发出轻微哼唧声的幼崽。
    他抱着她微微摇晃了一下,咕咕的“哼唧”变成了“咕噜”。
    唉。
    还能怎么办,重新整理房间,然后去熬点热洋葱汤……不知道厨房还有没有新鲜洋葱。
    “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
    “伊莎贝拉……”
    她其实挺讨厌自己的真名——“神之誓言”的寓意,放在卡斯蒂利亚公爵身上,未免过于讽刺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奇怪的长辈起的名字,伊莎贝拉也记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使用这个名字。
    啧。
    “我知道了,杰克。不需要催促,今晚到我这儿来吧。”
    作为未婚夫妻,一些适当的亲昵当然是有必要的。
    ——而帝国皇室当然不是什么遵守清规戒律的寺庙。
    虽然是为了蒙蔽皇室临时找的踏板,但这位王子殿下的颜值很对她胃口,性格又易于掌控,他们将来甚至会成为真正的夫妻……伊莎贝拉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是个成年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来交换一些值得的利润,不是吗。
    ……话说,为什么她会有“找理由拒绝”这种想法?
    是因为初次的害怕?哈,这种少女般的情绪是怎么回事啊。
    大概没人会相信,这位残忍暴戾,满口脏话的公爵大人,其实是个纯洁的处女?
    嗯,她自己也不怎么相信。
    这种事其实也是一种变相的交易,臣服者与受到臣服者,掌控者与被掌控者……过程枯燥而机械,伊莎贝拉在军队见识过。
    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拒绝了这种事这么多年,就像她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使用“伊莎贝拉”这个名字。
    所以,那天晚上,找不到理由的卡斯蒂利亚公爵邀请自己的未婚夫走进自己的卧室。
    她翘着腿坐在床沿,过长的鬓发被别在耳边,手上端着一杯苹果白兰地。
    伊莎贝拉讨厌被动,讨厌被什么人带领掌控——即便是她所不熟悉的领域。
    所以公爵大人自己解开了睡衣带子,故意露出那种尽在掌握的微笑——“好了,来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对面的男人露出了害怕与厌恶交织的神情。
    于是伊莎贝拉低下头,看到了满身的伤疤,就像扭曲的辙痕。
    哈。
    “你在害怕吗?”
    “不,我没……”
    “抬起头来啊。”
    “……抱歉,伊莎贝拉,虽然我是你的未婚夫,但是我们还要遵守……呃……礼仪……等到结婚的那天再……”
    哈哈。
    “行了,杰克,不用辩解。”
    “作为王妃,我会找个时间去预约全套祛疤手术的。现在滚吧,本公爵不想看到你这种表情。”
    未婚夫被她尖锐的语气刺伤了。虽然凶名在外,但伊莎贝拉从未对他吐出过任意一个脏字。
    “伊莎……”
    “让你滚你就滚,滚。”
    尊贵的王子脸色青白地离开,故意将木门摔地哐哐直响。
    粗鲁的公爵兀自坐在床帐里,一点点喝光了手里的白兰地,非常平静。
    然后她重新合上自己的睡衣,躺下,盖上冰冷的丝绸,闭上双眼。
    很久的沉默后,公爵睁开双眼,又将手伸到枕头底下,摸到自己的鞭子,并将它缓缓拉到怀中,抱紧了自己的武器。
    她再次闭上双眼。
    【会考虑这种事情的我真好笑。】
    【本就没心思去操心复仇以外的事情。】
    【举着干草叉的愚民,皇室,家族,帝国,神殿联盟,整个大陆……无穷无尽的……】
    “你们,你们,都离我远一点!滚开!滚开!滚——”“咕咕,不要大喊大叫。”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见了穹顶墨蓝色的星空。
    沉静,神秘,深邃,但又明亮纯净,与一切破烂糟糕的现实距离几千光年。
    ——三十秒后,伊莎贝拉才意识到那是机械师的眼睛。
    “即便是做噩梦,也不要折磨我的耳朵,咕咕。”
    对方正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那张破嘴依旧像把不会停止的冲|锋|枪:“我说过的吧,一定要注意保暖,光着脚老了会得风湿病,老了不谈,你现在可是个免疫力低下的幼崽啊,果然发烧了,啧啧啧……额头好烫,这个温度我都能煮鸡蛋了。或者煎鸡蛋?你想吃煎鸡蛋吗,咕咕?煎鸡蛋一定要撒椒盐,但你这个状态,我推荐撒白胡椒。”
    伊莎贝拉:“……”
    吵死了。
    她试图伸出手臂去揪他耳朵,教训他闭嘴,却看见了一段短短的肉胳膊。
    “我……?”
    “嗯,变回去了。”
    机械师离开研究物的额头,并且掖紧了她的被子:“好了,既然醒了就起来把洋葱汤喝完。鼻子是不是堵得很难受?”
    现在的问题是鼻子吗。
    伊莎贝拉艰难地试图反抗——但在噩梦与高热中发出的汗液让她紧紧黏在了被子上。
    “为什么,我明明……”
    为什么变回来了?她原本的身体呢?不,不对,就算不是她原本的身体,也——“小孩子不要大吵大闹,节省你的力气。”
    狄利斯的神情永远那么轻佻,他的手里正拿着调羹以调试剂的手法精准搅拌碗里的食物,但整个人都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嘚瑟感。
    “关于变大变小的问题,我们等你康复后再谈。现在的关键是,你生病了,你要喝汤,睡觉,吃药,打针,嘻嘻嘻嘻。”
    ……啊,刚醒来时“这货竟然有点像星星”一定是错觉。
    伊莎贝拉抽抽鼻子,高热让她说话时有层显得很软糯的鼻音。
    “你滚,狄利斯,我不会被打针吓住的。”
    狄利斯耸耸肩:“我们拭目以待。如果你再过几小时还是这个温度,我就要去拿针筒了,嘻嘻嘻嘻。”
    伊莎贝拉:淦。
    最后一缕噩梦残留的糟糕情绪也消失殆尽。
    尽数转为想勒死对方的冲动。
    “把汤给我,我自己会喝……咳咳咳!”
    机械师表示没问题,他把汤碗放在床头柜上,站起身来——伊莎贝拉这次注意到,他之前一直坐在床沿。
    “我去厨房给你弄点新的热毛巾……你还有什么要求吗,咕咕?三首摇篮曲?一个关于‘不听长辈言,吃亏在眼前’的童话故事?”
    “……求你别回来,谢谢。”
    狄利斯走远了,他合上房门的声音在发烧的小病人耳朵里回荡,有点过分的刺耳。
    伊莎贝拉缩缩脖子,喘着气翻了个身,试图在枕头上寻找一块没有被汗湿的地方。
    ——这一翻身,她不由得注意到了房间里其他的东西。
    一堆堆高高垒起的书籍,乱而有序的图纸,安静挂在墙上的演算草稿,从不远处投射而来、静静转动的红色火花光芒。
    她记得自己之前把这些都推倒了……啊。
    “是高烧产生的幻觉吧。或者在杰克那个噩梦之前的另一个噩梦,不过我误以为那是现实……”
    似乎是有这种说法,发热的时候脑子会变得很乱,做一些连环噩梦什么的。伊莎贝拉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也有种情况——就是她快从黑塔里出来的时候,一直在做奇怪的噩梦,白色大门和奇怪声音什么的……
    因为伊莎贝拉那个时候正因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而发热,到了生命垂危的地步,才会做那些奇怪的梦——这是后来,接自己出塔的家族仆人们告诉她的。
    伊莎贝拉听她们说,自己发热时一直在哭,一直在打滚,还露出十分难受的表情……所以,那些梦应该都是连环的噩梦。
    小孩子生病时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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