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知道季浔决不会拿他怎么样。别说告到叶管带那里,就是管带大人主动来责罚自己,那人也定然是不愿意的。
    人情往来间正是如此:先前要被提拔为大副的原本是何立,只是季浔那时家里的情状不太好,于是何立就把这机会让给了他。这人精明着呢,从不做亏本买卖,锦上添花无人记,雪中送炭的情谊才可贵,单是这一点他就能把季浔吃得牢牢的。
    何立向来不是只顾眼前名利地位的人,喜欢放长线钓大鱼,对他而言在水师舰队中能得季浔一人可比大副的职位值多了。他看人刁钻,知道季浔是个体面人,不是能平白受人恩惠的,故而这些时日他也心安理得地受着季浔的回报。升职不急在一时,而拉拢人心的好时机错过可就没了。
    “子恒,”季浔也跟着他下了屋顶:“过阵子咱们就要回威海卫了,走之前你还要再去探望她一次吗?”
    何立无奈地笑了:“还是算了吧,自讨没趣的事干一次还不够?”
    季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只得顺着他点了点头:“你有决断就好。”
    “这算哪门子的决断?”何立摆了摆手:“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顺水便能推舟,逆流而上时也只能求个独善其身。”说罢,他拍了拍季浔的肩:“咱们走吧。”
    宏光十五年正月二十,北洋水师诸军官皆自京城返回威海卫。
    这天清晨宋其选正坐在办公桌前,见杨青山进了屋便低声问道:“听说元宵那天有人去找你了?”
    杨青山一愣,回问道:“丫头与你说的吧?”
    “是,”宋其选点了点头:“她可吓坏了。”他观望着杨青山的表情:“是何立吗?”
    杨青山点了点头,故作轻松地笑着:“这丫头,前些年还总跟我念叨那个又高又瘦的大哥哥呢,才几年没见,倒是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那孩子昨儿个还来我这儿了,”宋其选接着说:“也不怪丫头,何立这些年变化不小,我都差点没认出来。”
    的确,杨青山细细回想着,觉得许是常年在海上吹风的缘故,何立比先前沉稳结实了不少,虽说朝气蓬勃一如往常,可他知道那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白净隽秀又满心热情的小少爷了。
    “怎么你们之间还能闹得这般不愉快呢?”宋其选问道:“你这些年也没少记挂他,何苦来哉?”
    “平白无故的,我记挂他做什么?”杨青山撇了撇嘴:“那人孩子心性,言语间不在意,我这才说了他两句。”
    宋其选打量了他半天,而后便叹了口气:“你这人啊,年岁渐长,竟还比不得从前坦荡。”
    杨青山摇了摇头:“坦荡又有什么用?”他望向宋其选:“学生从前坦荡了许多年,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了。”
    “胡说八道什么?”宋其选皱了皱眉:“如今难道不是你这些年来最好的日子?”
    “老师啊,您这可太难为学生了。”杨青山忽而笑了:“说假话也不成,说实话也不成,您说吧,让学生到底该如何是好?”
    宋其选却在其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几分极为暧昧的意味,好似那人平素里藏得极好的心思就在不经意间悉数流露而出。他笑眯眯地问:“如你所说,那你方才说的这些话,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假啊?”
    杨青山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散去:“依您看呢?”
    宋其选也笑着:“老朽愚钝,猜不透你们玩的把戏。”
    “那便不要猜了,”杨青山笑道:“无益之事,不值得让您徒增烦恼。”
    一个月后,威海卫。
    水师提督邓润成的府中,何立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属下拜见邓大人。”
    “起来吧。”邓润成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青年,只觉得自己看人的眼光的确不错:何立是个本分安定的人,上级有吩咐时便仔仔细细地听着,其余时候皆老实站在原地,连眼神都不会四处乱飘。于是邓润成脸上添了几抹笑意:“想来你也听说了,过些日子有一批西洋的留学生就要回来,中堂大人安排在咱们威海卫下船,先在水师这边住几天再回京城。”
    “是,”何立应道:“都是下官当年在海军学院的同窗。”
    邓润成点了点头:“这便是我今日找你过来的缘故。中堂大人对这些留学西洋的学生格外器重,这回接风洗尘也算不得小事。我思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说来的确许久未见了。回忆起当年在海军学院的光阴,何立不觉间有些出神。彼时家事繁杂,人情往来间又极为琐碎,对他而言其实算不得好日子,甚至还没有这几年过得清净。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午夜梦回时亦真亦幻,思念便如洪水般汹涌而出。他想念明里严厉暗中却百般为他思虑的爹,想念每次临行前都在他的行李中满满塞上新衣的娘,极力克制之下,也会思念冲他微微笑着的杨老师。
    他知道杨青山在朝廷不招人待见,可这又有什么呢?当年在海军学院,举目无亲,一身孤独,诸业不顺,未来迷途,求而不得,一身痛苦,那时他何立身边,肯坦诚待他真心为他思虑的,只有一个杨青山。
    何立想,现如今我成了个小军官,身边忽然多了好多人,有想提拔我亦或利用我的,有处心积虑想挤兑我的。可拨开重重迷雾,站在外头的,也只有他杨青山。
    见何立许久都没反应,邓润成问道:“何二副,此事你意下如何?”
    “请大人放心,卑职定会打点妥当。”何立赶忙作揖应下。
    五天后,清晨,威海卫港口。
    见何立过来了,港口站岗的水兵们纷纷作揖行礼:“拜见何大人。”
    何立轻轻点了点头,面上没有丝毫笑意。不过这些水兵早也习惯了:这几年若论治军严明,首推乾安舰的何二副。当初他刚来时有些老兵见他模样白净,都以为他好欺负,于是在他面前便从来没个正形。不过在海军学院这几年也不是白白历练的,何立虽看起来身形单薄,却是个实打实的练家子,再加上手腕强硬毫不留情,于是不过半年,无论是明里找茬的还是暗中使绊子的,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
    何立并没有等太久:海风起时,一艘大船便出现在了水天相接之处。
    “何子恒!”船渐渐近了,一个青年站在船头冲他招手:“这儿呢!”
    何立这才发觉那人竟是齐星楠,于是他忽而笑了,迎着海风伸出了胳膊。
    很快船便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齐星楠第一个冲了下来,赶忙先把行李放到一边,而后一把抱住了站在岸边的何立:“几年没见,你可结实了不少,也变黑了。”
    “你也是啊,刚刚我都没认出你来。”何立冲着他后背捶了一下,而后便松开了:“我去跟程哥他们打个招呼。”
    刚巧程轩正在这时下了船,见他下来了何立赶忙走上前去作揖:“小爵爷,一路舟车劳顿,可还吃得消?”言谈间一派春光满面。
    于是程轩也笑了,笑得温和爽朗:“劳烦何大人记挂。”
    “卑职人微言轻,怎敢担小爵爷一声大人?”许是途中闲暇的缘故,何立发觉程轩手上又戴了扳指,不由得想起当年初至京城时在大茶馆中看到的青年。他摇了摇头,从程轩手中拿过行李,帮着搬上了不远处的马车,动作极为干净利落。
    “我早听说了,你如今在乾安舰上做了驾驶二副,颇得器重。”程轩笑道:“可谓前途不可限量。”
    “小爵爷谬赞。诸位于西洋求学数年,日后才是大兴水师的栋梁之材。”何立帮程轩安置好了行李,转身看向他:“小爵爷,请吧。”
    程轩一行人得先去拜会水师提督,故而先行一步,何立本想就此打道回府,却听得身后传来季浔的声音。那人撇了撇嘴,故意挖苦他:“我还以为他们跟你的关系能有多好呢,原来也不过尔尔。”
    何立瞪了他一眼:“你是故意想给我找麻烦吗?”
    “我怎会是这种人呢?”季浔笑道:“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何立叹了口气:“他们之中有和我一个屋住了五年的友人,也有时常一起出去吃喝玩乐的同窗,你有什么可怀疑的?”
    “我有时觉得你奇怪得很,今天才明白其中缘由。”季浔打量了他许久,忽而正经起来:“你来这儿这么久,上至提督下至水兵,对你不是欣赏就是敬畏,我一直觉得你几乎是没有弱点的。”他忽而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其实你只是没有退路吧?”
    季浔这般说着,言辞落在何立耳朵里却让他想起了埋在心底的一件小事。当初他身在兰州,他与那人说,我要与你同行,我怕你孤独。而那人是如何回应他的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句:我不孤独。
    何立当年不信,他想,大西北的山这样连绵高耸,倘若当真独行其中,怎会有不孤独的人呢?可辗转了近十年,何立却在此时忽而明白了,浑身便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原来杨青山当年也不过只是个没了归程退路的行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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