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冷着脸质问他:“父亲与曹节勾结多年,究竟贪墨了多少民脂民膏?!”
    曹嵩呼吸一顿,全身一片冰凉,他恍然道:“你知道了?是曹节告诉你的?”
    “是杨彪,他搜罗了您贪污受贿的证据,上奏陛下,若非曹节是尚书令,拦截下来,父亲就会落到和段将军一样的下场!”曹操眼眶通红,高声质问:“您究竟为什么要贪污受贿?又为什么要与宦官合作?!祖父留下来的财产还不够我们挥霍吗?我自幼从不愁吃穿,难道用的都是父亲昧着良心贪墨下来的赃款来养大的吗?”
    曹嵩恼怒道:“放肆!你就是这样和为父说话的?”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意,对曹操解释起来:“我处在这个位置上,就不可能干净,曹节将这份杨彪的上奏交给你,为的是要警告你别再胡来,免得真给我们家带来灭顶之灾!”
    “到底是我胡来还是父亲胡来,什么叫做不可能干净?您问心无愧,不去做那些事不就行了,咱家不穷,有祖父留的家底还不够挥霍吗?父亲不随意挥霍,儿子也不是败家子,您怎么就走上贪污这条路子了呢?”曹操失望又痛心。
    曹嵩生硬道:“那是因为贪污,比不贪污更能站稳脚跟,不贪,连官都做不了,贪了,才能成为朝堂的一份子,不至于被人当作异类来排挤。”
    “我算是知道了,父亲的为官之道就是明哲保身,勾结党羽!”曹操痛斥:“也难怪外人都称呼我为‘宦党’,因为父亲就是名副其实的‘宦党’!祖父教授的所有为人处事之道,父亲全都忘了个干净,您这官当得可真脏。”
    “官场之中究竟有多少迫不得已你为什么堪不破?”曹嵩头疼极了,严厉斥道:“你已经长大了,经历了那么些年,为何还会对我说出这样天真愚蠢的话来!朝堂之上哪个官不贪,哪有人没有几个党羽?身处朝堂如同宦海行舟,若无大船可乘,仅靠一人那是随便来个波浪就能将你给掀翻!你现在有胆子在这里叫嚣,是因为你有陛下,有我,有曹节护着,没有我们,你什么都不是!”
    “我即便是不当官,也绝对不会做于心有愧的事,”曹操胸膛剧烈起伏,扬起手发泄似的拍打在墙壁上,那墙壁瞬间就凹下去了一个巨坑,他如同困兽,发出了来自灵魂的嘶吼与质问:“我就不信全朝堂都是那些违背良心,背叛陛下与大汉的臣子,难道所有人都欺上瞒下吗?难道不跟着贪污受贿,就要受到打压,被当作异类排挤,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曹嵩摇了摇头:“你还太年轻,如今人人为了自保而做万全之策,既然迎合时局贪墨一部分能令众人安心,能更轻松一些,又为什么要去做逆水行舟的那个,你以为谁都与桥玄那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样,刀枪不入吗?清白正直的官员都没有好下场,看看当初被窦武利用的陈蕃,再看看你那缠绵病榻的先生李膺、桥玄。”
    “万全之策就是搜刮民脂民膏,建立私宅仓库,堆积财宝珍玩,贪墨国库粮饷,帮着宦官打压同僚?”曹操讽刺道:“恕我不能苟同父亲的做法。做官,要的是良心,做官不治世,不为国,就因大势所趋而违背良心去做于国有害的事,那不是官老爷,而是被利欲熏心控制的怪物。”
    曹嵩反问曹操:“一件衣服破了个洞,缝缝补补也就能用了,若是这件衣服到处都是破烂洞,该如何来修补?我是没那么大的能耐,补不了,你行你来。连桥玄在利用你都看不出来,你这些年的为官之道,看来也只是学习了一些粗浅的皮毛,脑子都被那些古板的圣人之言给洗成了傻子!”
    曹操觉得难以与父亲沟通,可他又不可能真的对自己父亲痛下杀手,也无法做到大义灭亲去揭发此事。
    来自现实的沉痛一击将曹操从热血上头的状态下给砸得痛彻心扉,寒冷刺骨,他离开家中,发现这诺大的洛阳竟无处可去。
    青楼楚馆歌舞升平,他听见那些世俗之音只觉得厌烦不已,也不想去附近的客栈,更加不想回皇宫。父亲贪污得可是国库,其中关系到多少人未可知,国库是大汉王朝的钱袋子,也是帝王的钱袋子,他只觉得对不起刘宏全心的信任,也对不起这么些年来真心相交的朋友。
    兜兜转转,曹操来到了太学门口,一眼望去,还能见到最高的那一座屋子,哪里是他曾经待得最久的地方——藏书阁。
    曹操忽然很想去看一看太学,走到入口处,守门人却呵斥住了他,想要进入太学,需要学生或教员的名牌,否则无论是哪一位高官,除了帝王,其他人都不能进入。
    曹操无法,又来到了那座能够看到太学全貌的岳阳楼。
    他听见了有人在唤他,回头一见,那清隽秀雅、身姿瘦长的少年人,不正是多年未见的小彧弟弟?
    曹操恍然道:“四年未见,小彧都长得和我一样高了。”
    荀彧走进,个头恰好比曹操高出了一小截。
    “阿瞒为何在这个时间来洛阳楼?”荀彧看看天色都有些黑了,不解问他:“你家距离这儿可有一段距离,宫门也不在这个方向。”
    曹操苦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找个地方喝点酒。”
    人说一醉解千愁,也许喝醉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在冰与火之中煎熬?
    曹操进入洛阳楼,点了一间能够看到太学全貌的雅间,又叫上了十坛美酒。
    荀彧有些担心,他犹豫了下,紧跟着曹操的步伐往雅间走来。
    “阿瞒,发生什么事了?”他关心问道。
    “没什么事,就是想喝酒了,”曹操无精打采,去开了一坛酒,倒上一碗,牛饮一般喝下。
    “还有,我改名了,现在不叫阿瞒,你可以叫我的字,孟德。”曹操又道,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连跟了我二十年的名字都弄丢了,我也真是没用。”
    荀彧更加确定,他是遇上什么不如意的事了。
    要劝酒是劝不住的,只能看着,防止出事,他想了想,等孟德真喝醉了,就让小二将剩下的酒都换成清水,随便他灌多少。
    曹操喝着喝着,脸颊上浮现出了一抹红晕,开始絮絮叨叨说起了自己在九江跟随卢植惩治豪强,惩恶扬善的事,越说越怀念,眼眶红得像兔子,委屈地落眼泪。
    荀彧才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大约知道了他这么些年的经历,各地的混乱局势由来已久,想要真正肃清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甚至可以猜测到等孟德与卢植走后,豪强地主再次兴起的画面。
    曹操絮絮叨叨:“最底下的穷苦人投诉无门,当官的欺上瞒下,顶头的贪污受贿,而我,就像个窝囊废,只能当个哑巴,不能说真话,一说真话,代价比说假话更大。我现在还能怎么办?他们在逼我,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自己的行为究竟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我还责怪陛下疲懒于朝政,却忘了有那么一群掩盖事实,私心保己的官员在误导他,欺瞒他。”
    荀彧轻叹一声:“孟德,你喝醉了。”
    唯恐曹操说出一些不该说的消息被人所听见,荀彧将剩余的六坛酒抱出了雅间,招来小二收拾了,又换上清水倒给曹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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