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很后悔这么多年来很少给过余劲佟好脸色,只是在渐渐懂事之后,能与他和平共处了,没有故意给他找过麻烦,也没有刻意刁难,甚至在她死之前,跟着余劲佟逃亡的日子里,阮红红仗着依赖,能多与余劲佟说说话,还能笑笑。
    也只是多说了一些而已。
    有很多话,是年幼时能够轻易脱口而出,可是越年长,就越说不出口的了。
    阮红红年幼时,可以任脾气对余劲佟说‘我恨你’、‘我讨厌你’、‘你滚’、‘你若不救,与凶手没有两样’之类的气话。可她懂事之后,说不出这些让人听了心寒的话,却也再没有脸皮说出:‘谢谢你’、‘我喜欢余大叔’、‘在我心里,余大叔就是我的家人’这类暖人心的话了。
    余劲佟从未向阮红红要求过什么,他只是闷不吭声,常常以行动证明,他对她看得很重,他有时会故意逗阮红红,但因为早年时候阮红红不愿与他玩闹,所以后来,那些逗孩子般的话渐渐就少了。
    阮红红后悔了。
    她想着人这一生很漫长,她将余劲佟当成家人,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可以相处,她可以用时间,慢慢磨平她与余劲佟最初不好相处的那几年,所有不痛快的回忆,可没想到,她却死了。
    她没有时间与余劲佟慢慢磨合脾气,也没有机会用行动告诉余劲佟,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再不会不明白他的苦心,也不会再与他作对了。
    秦鹿沉默了片刻,见阮红红一直在落泪,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所以,你想要找到他,亲口对他说一句‘对不起’,这就是你留下来的执念?”
    阮红红抬起头看向秦鹿,她抿嘴道:“我不知何为执念,但这的确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了。姐姐,你说我没有几天能存在了,至多再有二十几天,我想尽快找到余大叔,我想让他知道,我早就已经不怪他了,我再也不会怪他的。”
    秦鹿安抚了阮红红,眼见着太阳将要落山,他们还没找到可以落脚休息的地方,夜里风大,天又冷,他们只能不停赶路,免得被冻伤。
    阮红红跟在秦鹿与梁妄的身后,她的手一直拨弄着棉袄袖子上的绒毛,低着头看向月光照在莹莹的白雪之上,努力回想自己死前之事。
    她究竟发生了什么?究竟是如何死的?为何醒来之后,余劲佟便不在了?
    秦鹿与梁妄走在前头,因为秦鹿的袄子给了阮红红,故而梁妄将兔毛披风给了秦鹿,秦鹿与梁妄为了个披风拉扯了会儿,她说:“我又不会病,你就不同了,等会儿寒风吹着,得风寒了怎么办?”
    梁妄道:“不会病,不是不会冷。”
    秦鹿听见这话,心头暖得像是有个小火炉在烧,她拉着兔毛披风,整个人半挤在梁妄的怀里道:“不如我们俩一人披一半吧。”
    梁妄睨了她一眼,缓缓笑过。
    没一会儿,两人便笑不出来了。
    一阵夜风从道路前方吹过,带着路面上的白雪化成了一粒粒雪沙,扑面而来时含了凉意,白雪吹在人的脸上,有些割人的疼。
    秦鹿眯起双眼朝前方看去,竟瞧见风中大约几十个鬼魂满含怨气拦在了道路中央,他们依旧是没有意识的魂魄,双脚都看不见,偏偏挤在一起,发出呜呜哭泣,仿佛只要有人靠近,都要沾上怨气才能罢休。
    秦鹿本想与梁妄朝前走,护着身后的阮红红,这些鬼魂应当不会将他们如何,却没想到这些魂魄看上去与先前在田粮镇和林家村里看到的一样,可身上的怨气却加重了许多,加上现下弯月当空,过不了多久便到子时,这些怨气带着隐隐的杀意,不会轻易放过每一个路过的人。
    秦鹿本还想与梁妄温存会儿,见那些鬼魂非但没有让路,大有跟着风雪一起冲过来的架势,于是她将披风还给了梁妄,使着轻功几步跳到了前头一棵大树的树枝上,眯起双眼往那些鬼魂之后瞧去。
    几十个鬼魂之后,是零零散散的一些野魂,有的被同化了,有的尚且怨气不深。
    秦鹿对着鬼魂方向挥手,深蓝之中夹着紫色的烟雾从她的食指戒指里飞出,那浓重的颜色卷起了地上的雪旋转成了风刃,便是刹那,一道裂口在鬼魂之间冲开,紧接着骏马长嘶之声与马蹄声传来。
    便见身穿铠甲的男人骑在一匹多人高的骷髅马上,手中长刀指着天空方向,他扯着骷髅马的缰绳,于道路中间哒哒绕了两圈,那些胆怯却又不甘的鬼魂围着骷髅马,似乎在找机会突破。
    秦鹿本不常伤魂魄,毕竟所有可被度化的魂魄,最后都能投胎转世,但眼前这几十个魂魄就像是病入膏肓之人,药石无灵,即便是大刀镇压,也压不住他们身上蠢蠢欲动的杀意。
    站在树枝上的秦鹿见状,回头看了一眼梁妄。
    梁妄的身体都裹在了兔毛披风之下,有风吹起披风一角,露出了落地的铜钱与红线,只见那铜钱藏入雪中,一路朝大刀方向滚了过去,等对着众多鬼魂绕了一圈再回到梁妄手中时,铜钱上已经满是黑烟。
    秦鹿见状,便道:“大刀,斩!”
    一声令下,高举着长刀身披铠甲的男人,将长刀重重落下,只听风里传来仿若龙吟虎啸之声,道路上厚厚的白雪刹那从中炸开,鬼泣声生生被撕裂开,蓝烟所过之处,地面雪上纹路,荡开了几层涟漪。
    秦鹿跳下树枝,微微抬起自己的手,便见骷髅马与大刀一同朝她狂奔,眼瞧就要撞上,却又化成了一缕风,重新收回了戒指中。
    方才几十个鬼魂,全都被白雪冻住,路边的雪,化成了一个个狰狞的鬼影,只要等到天一亮,白雪融化,他们也将随之消失。
    秦鹿回到了梁妄身侧,见梁妄还在看手中的铜钱,那铜钱上的黑烟并未散去,反而绕着铜钱转了好几圈。
    秦鹿问道:“这是什么?”
    “戾气。”梁妄说:“这是杀死他们的鬼身上,留下来怨恨的戾气。”
    “有了这个,王爷找起对方来岂不是很方便?”秦鹿道。
    梁妄点头:“原应当是方便的,只是……”
    他的话停住,忽而皱眉,将铜钱收起之后,又道:“还是快些赶路吧,看来这一路上的人,还未经历战争,便都被杀死了。”
    秦鹿听见这话,总觉得自己背后刮起了一阵凉风,她回头看去,只见阮红红胆怯地抱着自己的双肩,紧张地看向两旁如鬼一般的雪堆,那些鬼魂的手还伸得很长,随时都能探向众人,而后夺取性命一般。
    秦鹿见状,捡起地上的树枝轻轻往那鬼爪上一敲,雪堆散开簌簌落下,秦鹿哄着阮红红道:“你瞧,他们已经不可怕了。”
    阮红红点了点头,又问秦鹿:“这些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们生前都是坏人吗?”
    于阮红红而言,只有生前是坏人的人,死后才会变成坏鬼。
    秦鹿却说:“或许是坏人,或许只是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受尽欺负的人,使他们变得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不断勾出他们内心深处最可怕,最憎恶的怨气。”
    阮红红目光一滞,看着周遭的雪堆,喃喃一声:“怎么会这样。”
    梁妄听见这声,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拉着秦鹿道:“瞧你手冰的,还不把树枝给扔了?”
    秦鹿将方才捡起的树枝扔到一旁,凑近梁妄小声地问了句:“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可不是个小问题。”梁妄挑眉说罢,将秦鹿重新拉回了怀里,两只手握着秦鹿的手给她取暖,脚下不禁加快了点儿,这样的天气,也不知得走到几时才能找到落脚的地方。
    后半夜秦鹿倒是不觉得什么,梁妄自己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一连打了好几次喷嚏之后,果然被秦鹿给说中,他染了风寒。
    病不死,但会病,病好得快,也得养着才行。
    梁妄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冒风前行,忍不住道了句:“道仙还真不是人做的,本王现下就想一杯热茶一张暖炕,抱着你好好睡一觉,捉什么鬼……若睡前能吃上景阳斋的桃花酥就最好了,啊!突然想起轩城酒楼里的白玉珍珠汤,想尝尝。”
    秦鹿听他这般说,都快气笑了:“您再啰嗦两句,咱们就真能走到轩城去了!”
    梁妄又道:“本王记得你没喝上那汤。”
    秦鹿一听,回想不起来了,于是问他:“王爷说什么?”
    梁妄脚步停下,轻轻叹了口气:“当时本王恼你与谢尽欢走得过近,不懂矜持,故而离开了酒楼,但其实那日本王原先是想带你去尝尝白玉珍珠汤的,不知现下那酒楼是否还在了……”
    秦鹿怔了怔,不记得汤不汤的事儿了,就记得那日梁妄似乎与她怄气,事后还送了她一瓶腊梅,很好闻,那几日她的房间里都是香气。
    秦鹿问他:“王爷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些往事?”
    梁妄伸手搭着她的肩,脚下一晃,道:“脑子晕,满是凌乱的往事。”
    秦鹿摸着他搭过来的手,掌心触碰的滚烫,风寒严重,转高烧了。
    第122章 遥归烟西:十一
    梁妄的身体很烫, 呼出来的气息也很热,即便如此, 这条路上也没有可以让他们暂时歇脚的地方。
    秦鹿扶着梁妄,两人双手紧握,耳畔的咳嗽声不停,直到过了寅时,秦鹿才在路边瞧见了一辆倒地的马车。
    这处应当也是被怨气侵袭过,所以到处飘着魂魄, 尚且未有伤人的冲动。
    停了一天的雪到了后半夜又继续落了下来,秦鹿越发觉得冷,梁妄身上的温度却越来越高, 秦鹿看了好几眼倒在路边的马车,牵着马车的马不知跑到何处, 马车里还有一个人的尸体,但这是目前唯一能避风的地方。
    梁妄不喜血腥味, 眼下却也没有办法了。
    秦鹿将梁妄扶到一旁靠树站着,自己过去动手将歪倒的马车抬起来, 梁妄以拳抵唇咳嗽了好几声,见秦鹿在那儿忙活, 便道:“前方四十里就是一个卓城外的镇子,我记得那处,先前我们走过,那马车脏得很,本王不要。”
    “你不要也得要, 你若不早点儿好起来,谁捉鬼啊。”秦鹿说罢,梁妄不禁皱眉叹了口气,老远便能闻见血腥味儿。
    光秦鹿一人抬起马车废了好一会儿功夫,现下天还未完全亮,雪倒是越下越大,等秦鹿的头顶与肩上都落了一层白雪后,那马车才被她给扶了起来。好在马车的轮子是好的,勉强将车身支起,里头就算坐下两个人也不会倒。
    秦鹿整理好之后,才将里头沾了血的东西都给拖出来扔了,尸体以雪覆盖,勉强遮住了气味,这些人看上去死得不久,可见那怨鬼也没走两日。
    梁妄走到马车前,尚且还能闻到里头的味道,他立刻皱眉后退一步,道:“本王不进去。”
    秦鹿伸手指了指前方荒田处刮来的风,连带着田野上方的雪都纷纷飘起,如同大雾,她道:“等那风刮来时,您还走得动吗?”
    梁妄一瞬语塞,倒是这娇生惯养的身子连累了他了。
    秦鹿道:“你也说了,前方几十里就是镇子,等我到了镇子里瞧瞧可有御寒之物,我记得那镇子上有卖马的,这一路死人与魂魄也少了许多,风中血腥味儿淡下来了,说不定我还能找到马匹回来接你。”
    梁妄眉心皱得更深,秦鹿推着他进了马车,其实里头几乎没什么味道了,只是梁妄五感敏锐,比她闻到的气味要多。
    梁妄问她:“你要去镇子里?”
    秦鹿摆出理所当然的表情:“当然,若非我去,还能谁去?”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看向一旁才十一二岁,已经死了的阮红红。
    阮红红睁圆眼睛目光于二人之间来回,秦鹿摆了摆手道:“王爷放心,我会轻功,四十里路来去也就一个时辰左右,皆时天亮了,风不大,我若还没回来,你便朝镇子方向寻我去,可好?”
    “不好。”梁妄一怔,侧过头道:“你不想与本王分开,难道本王就能让你先走吗?”
    马车内的确比外头要暖和许多,因为吹了一夜的寒风,梁妄的嘴唇都是苍白的,即便裹着兔毛披风,也依旧瑟瑟发抖。
    冷风吹不进马车内,与冷相比,马车里些微的血腥气味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秦鹿见状,朝阮红红轻轻踢了一脚,道:“转过去。”
    阮红红不明所以,被秦鹿扭转身体,等她背过去了之后,秦鹿才半个身子钻进马车,侧过头对着梁妄的唇上亲了一下。
    她眉眼带笑,道:“以往都是我靠王爷,如今王爷也有靠我之时了。”
    梁妄放在膝前的手微微收紧,秦鹿又道:“我知晓,自你再施冻尸凝魂之法后,身体没养好便被我拉去北漠,从那时起每年都得起些小毛病,恐怕不让你安安稳稳度过个十年八年的,你都得继续娇弱着,都是我害得。”
    梁妄没出声,秦鹿却笑了笑,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梁妄的掌心下,能感觉得到秦鹿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她说:“你于我心里种了一根发,我走到天南海北你都能找到,区区四十里地,怕什么?”
    “不是怕。”梁妄反握着秦鹿的手道:“是不舍。”
    此话一出,秦鹿又是眉眼弯弯,附身于他唇上再度吻下,抵着额头道:“就一个时辰,我保证回来!”
    等秦鹿出了马车,才将阮红红的身子给转回来,她略微弯腰道:“你就在此,不许乱跑,听到没有?”
    阮红红点了点头,秦鹿这才离开。
    距离卓城还有四十里地的镇子,便是梁妄所说的那个,镇子位于卓城之外,已经远远绕开了州水城,因为州水城与卓城之外的镇子和村落并不多,比不得南都城与良川之外那般零散,故而异国即便攻打煜州,也没想过要占领这几乎可算荒无人烟之地。
    秦鹿冒着风雪,睫毛都冻成霜白的了,才终于走到了那个镇子外,镇子前立了个石碑,镇名叫江春镇。
    此处距离明江不远,属于卓城明江的下游。
    秦鹿才入镇子,便见镇子里头走过的人,因为雾大,她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闻到了包子的香气,她才确定这个镇子并未遭到怨鬼毒手。
    林家村距离江春镇,近百里地,虽说一路上死的人有不少,但江春镇也算是较大的镇子,比起田粮镇并不小,人丁旺盛,满满生气,即便仗已经打到煜州来了,只要州水城还扛着,江春镇里的人恐怕都不会离开。
    秦鹿拨开浓雾,朝街市里看了一眼,酒楼与卖早点的铺子并不多,一条街也就只有三两家,但都蒸笼都有热气腾腾直朝外冒,还有妇人牵着小孩儿走过巷子,众人脸上并无多少明亮光彩,但也不算愁云满面。
    秦鹿松了口气,便知晓自己这回是来对了。
    她惯常在腰带里头藏银子,手头上的这些,足够买一匹不错的马,连带着一些干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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