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看向秦鹿道:“与凡人在一起,我能遇见的,大概率只能是凡人,但若不是与凡人在一起,我遇见其他人的可能就大得多了。便是我若在青楼里 ,碰见的不是涂脂抹粉的女人,就是脑满肥肠的恩客,我若在书舍里,遇见的不是志高难纾的秀才,便是习字学诗的学生。”
    秦鹿听他这话,居然觉得颇有道理,不太自在地看向对方后,发现小孩对她笑了笑,他说:“你与道仙就不一样了,我敢说你们遇见的奇闻异事远远高出常人所遇,你们见过的妖魔鬼怪也远远多于常人所见,我若想送出第三封信,自然是跟着你们更方便一些。”
    秦鹿握着马匹缰绳的手微微有些收紧,心中也不得不承认,梁妄有一句话说得对,这小鬼的确很聪明。
    一个不过七岁的小孩儿,便是死了之后一直在人间漂流着,也难得会懂这般道理。
    她与梁妄的确时时会碰上一些古怪之事,他们能见鬼、捉鬼、遇妖、降妖,解决天地之间有乱道序之事,这一百多年来,秦鹿也遇到过几桩异类相恋的事。
    且凡是此类事件,大多不是她与梁妄出去寻的,而是坐在家中,自然而然,事情就找上门了。
    被这小孩儿一经解释,居然是这个道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万物相吸的道理,小孩儿比她懂。
    秦鹿撇嘴,问他一句:“你这小鬼……叫什么名字呢?”
    第96章 将军之信:七
    突然被人问了名字, 小孩儿一瞬有些愣住,他那双眼睛倒映着秦鹿的脸, 未过许久,只是迟疑的时间有些长,他才说:“我没有名字。”
    “怎么会没有名字?”秦鹿皱眉:“凡人生子,孩子降生之前就算没有正式的名字,也会给取个乳名,大多都是先有名字, 等顺利生出之后,再给个表字。”
    如梁妄,在西齐的皇帝给他起名‘梁望’之前, 他爹娘也给他起过一个字叫‘瑞卿’,预示吉祥如意, 高官厚禄。
    这时代又不似秦鹿出生的那个时候,人都吃不饱穿不暖, 她爹娘大字不识家中米缸都见底了,才没给她起个名字, 都是学着小孩儿哭声,叫两句‘茵茵’, 秦鹿都不知道该如何写这个字。
    小孩儿像是想到了什么,挪开目光不再看秦鹿了,他道:“我就是没有。”
    见小孩儿的态度,秦鹿才觉得奇怪。
    是了,他就算是娘死了, 他爹应当还在世的,怎么会成了孤魂野鬼,流落在外?如若他爹知晓他必须得替人送完三封信才能投胎转世,依照父亲对待孩子的喜爱,多少会帮着些,至少不会让他一个人在外寻出路。
    小孩儿毕竟是他娘用内丹幻化而成,又是信之臣,有些妖力本事,也能叫人看见他的样貌,如若小孩儿贪恋亲情,再自私些,便以如今的相貌陪在父辈跟前养老也不成问题的。
    说是鬼,其实若不戳穿,谁也看不出来。
    他焦急忙慌地想投胎,莫非是他父亲那一家一个活人都没了?
    如此猜测的可能倒是大一些,爹娘双亡,举目无亲,所以才想着投胎转世,一个人在时间流浪,太可怜孤独了些。
    秦鹿伸手拍了拍小孩儿的头顶,安慰似的揉乱了他一头发丝,带着点儿浅笑说:“我记得你想诓我,叫我当你娘时,不是说你叫‘景儿’?”
    “那是我随口胡诌的名字,先前你瞧见的,那个被你从茶楼里踢出去的女人,她当了我上一个娘,她在青楼里的称为便是锦娘子,我套用过来罢了。”小孩儿撇嘴,又似想到了什么道:“她救人时摆出菩萨心肠,实则不是个好人。”
    小孩儿还记得,他其实多少有些骗那女人的意思,假装自己病重,迷糊之际一直在喊娘亲,那女人见他一个人躺在秋末的寒风天里可怜,便将他捡了回去。
    照顾小孩儿吃喝,嘴里还叨念着:“这么漂亮的孩子,怎么这般可怜?好孩子别怕,娘在这儿呢!”
    便是这一应,小孩儿假装的病就渐渐好了,结果那女人却是看中了小孩儿的相貌,一个七岁的孩子,长得精致犹如陶瓷娃娃,再一经打扮,学两句好听的话,专门在青楼里给人端茶送水,青楼的客人都多了。
    锦娘子说,小孩儿不能多吃,容易发胖,一旦身子圆了,便显得笨重,不够如今可爱漂亮,所以她给小孩儿吃的东西很少。锦娘子还说,他的声音不够软糯,说话时要含着下巴,鼻音哼出来,有些人爱听。
    那些有钱的妇人们最爱捧小孩儿的场,嘴里说着是将他当成自家孩子,实际上也干过几个不要脸的丑事,三十多四十的女人,也曾与一个十六左右的,青楼里养的俊俏男子于夜里欢好,还让小孩儿在旁边看着,说要教他以后成人。
    想起那些,若他不是鬼,他都能吐出来!
    若不是说欢意茶楼这里能遇见道仙,小孩儿不会在卓城的青楼里忍耐这么长时间,锦娘子干过许多龌龊事儿,原先是将他推给有钱人家的女人,后来便有男人来了,钱老板就是其中比较财大气粗的那个。
    钱老板与锦娘子是旧相好,锦娘子那晚本费尽心机想讨钱老板欢心,谁知道小孩儿只是去端个茶,钱老板便看中了他。
    越有钱的人,古怪癖好就越多,也不知得怎么折腾人心里才能爽快,小孩儿聪明,只被占了一点儿便宜,无非是被人摸了一下屁股,又亲了亲脸蛋,他哄钱老板说自己害怕,要有两日心里准备。
    得不来的才是好玩意儿,钱老板有的是兴致陪。
    第二日钱老板来,小孩儿故意将脸上蹭了点儿伤,到钱老板跟前哭,说是锦娘子对他不好,还说自己因为家中欠了锦娘子五百两才被锦娘子欺负,哄得钱老板拿钱给了他。
    小孩儿得了银票,借着小解的理由,当夜就跑了。
    这几个月在青楼里碰见的腌臜事儿,小孩儿心想自己若能识字,恐怕能写出一整本书来,那些低俗的,下三滥的勾当,恐怕以卓城人如今的嘴脸,人人都能咽下去,还觉得好看有趣。
    燕京的大官说,是鬼就得有规矩,胡乱伤人是为恶,普通的鬼还有投胎转世的可能,若成了恶鬼,便要被打入无间地狱,或者灰飞烟灭,这辈子再无翻身机会了。
    小孩儿心想,他也守着规矩呢,除了偶尔偷鸡摸狗地,撒谎一些无伤大雅的谎换得自己方便,或者欺负一下他看不惯的人之外,也不算干过坏事儿吧?
    纷乱的思绪将他的脑子都绕着疼,小孩儿摇了摇头,伸手在路边的枯草堆里揪了一根干草上来,在手上摆弄着玩儿。
    秦鹿见他沉默许久,又显出了几分可怜来。
    她心里知道,这小孩儿满肚子都是坏水儿,别人轻易欺负不了他,可他就是摆出了一副被人欺负了的模样,让人看得不忍心起来。
    秦鹿道:“那你自己可有想过,给自己起个名字?”
    “名字还能自己起的吗?”小孩儿朝秦鹿看去,眼中闪过些许惊讶:“名字不都是……爹娘给起的吗?”
    “你爹娘不是没给你起名字吗?那你就自己起一个呗。”秦鹿说。
    小孩儿来了点儿兴致,似乎没人与他说过,他可以自己起个名字,于是他问:“名字该怎么起?姐姐你叫什么?”
    “本姑娘姓秦名鹿,因为我兄长叫秦虎,爹娘希望他长大了能如虎一般,威慑四方,大有作为,因为我是个姑娘,便希望我如鹿一般,灵动乖巧,生得漂亮。”秦鹿说完,小孩儿便连连点头:“姐姐你的确好看。”
    秦鹿嗤了一声,不太在意地说:“我以前更好看。”
    小孩儿没听她后面那句,只是有些想不太明白,自己应当叫什么,他道:“我是盈序六年生的,秦姐姐你觉得我叫什么名字好?”
    “若真想与我套近乎,你得叫我一声姑奶奶。”秦鹿砸了砸嘴,仔细想了想后说:“盈序六年属狗,不如你就叫阿狗吧,大家都是动物。”
    小孩儿的表情一瞬愣住,他甚至在心里觉得,秦鹿恐怕是在拿他打趣。
    秦鹿是认真想的,她哥叫秦虎,她叫秦鹿,那小孩儿狗年出生,叫阿狗,没什么问题啊!
    马车内的梁妄听到了现在,觉得门外对话简直是两个都没长大的混小孩儿,说着不着边的蠢话,尤其是听见秦鹿说让小孩儿起个名字叫‘阿狗’时,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秦鹿听见梁妄的笑声,回头掀开车帘去看,道了句:“王爷,你没休息呢?”
    小孩儿坐在一旁也听出梁妄这声笑里的意思,脸都红了,咬着嘴唇瞪秦鹿,秦鹿见他瞪自己,两根手指头做出要插他双眼的动作来,小孩儿猛得闭上眼,秦鹿的手指距离他眼皮一寸处停下,收回,又得意地笑了笑。
    果然要治调皮捣蛋的孩子,就得用打的。
    梁妄说:“给人起名若如你这般,世上叫阿猫阿狗的岂不多了去了?”
    “我出生那会儿,的确如此啊。”秦鹿理所应当道:“与我哥玩儿到一起去的那几个,不是叫狗蛋,便是叫狗剩,赶上一个村子的,能碰见好几个叫狗的呢。”
    梁妄听她这般说,笑得更高兴了,他侧靠在马车内,身子因为笑声微微颤抖,双肩略微耸起了点儿,梁妄单手撑在了眉尾处,一双丹凤眼弯如峨眉月,好看极了。
    不过秦鹿见他笑成这般,也知道自己给小孩儿起的名字不够好,于是道:“那会儿打仗,死的人多,小孩儿养不活的有许多,街上的野狗活得都比小孩儿的命长,家里人为了让孩子能活久一点儿,便往糟践了起名,说是越贱越好养活。”
    又非人人都是梁妄,从生下来开始就没体会过什么叫做‘饿’,出生前便有那么一堆人盼着护着,还有个好听的字叫‘瑞卿’。
    梁妄道:“你若真想给这小鬼起个名儿,怎么也不想想自己翻的那么多本书啊?”
    “书?”秦鹿不解,梁妄道:“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世事变化无常,如白衣苍狗,取名白衣,不是更好?”
    秦鹿讪笑,嘀咕了一声:“衣服与狗,哪个好到哪儿去了?”
    小孩儿道:“白衣好!”
    白衣就白衣,好过叫阿狗。
    秦鹿见小孩儿喜欢,也不与梁妄争执,反正梁妄的文采比她好太多,她也辩驳不来。
    见秦鹿继续驾着马车,小孩儿掀开车帘朝马车里头看了一眼,梁妄合上眼正在休息,他的姿势摆得慵懒,天音也睡在了一旁的金笼内,察觉到小孩儿的视线了,梁妄半睁开眼看向他。
    小孩儿与他对上视线,立刻将头缩了回来,又看向秦鹿,过了好一会儿,小孩儿才开口:“秦姐姐……”
    “叫姑奶奶。”秦鹿道:“我比你大一百多岁,叫什么姐姐呢。”
    小孩儿撇嘴,改了口:“秦姑奶奶,你与道仙,不是夫妻吗?”
    秦鹿被他问得一愣,眨了几下眼后,她才道:“不是,不过……这与你何干?你个小孩儿,管那么多做什么?”
    “如若不是,那为何你的身上,会有他的味道?”小孩儿问完,秦鹿心口忽而一窒,她提起身上披着的大氅,凑到鼻前闻了闻,道:“这是书墨香与茶香,是他书房里常有的味道。”
    “不是,不是外在的味道。”小孩儿摇头,他朝秦鹿凑近了点儿,歪着头问她:“你都不闻闻自己的魂魄里有什么吗?你的这里,有道仙身上的味道。”
    他的手指指向秦鹿心口的位置,秦鹿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心口,正古怪着,结果又听见小孩儿道:“若你俩两情相悦,为何不成亲呢?你们成亲了说不定就想要生子了,那到时候我就可以帮你们了。”
    秦鹿无奈,翻了个白眼,她方才还以为这小鬼当真在她的心口看到了什么东西呢,现在想来,都是他自己想要快快送出第三封信才故意这么说的。
    小鬼会骗人,秦鹿不是才知晓。
    秦鹿伸手摸了摸袖子,想摸个什么东西堵住小孩儿的嘴,叫他别再乱说话了,免得被梁妄听见,梁王爷一个不高兴把他给踹下去。
    结果小孩儿又说:“你若有机会,可以问问他,问他在你的身上,留了什么。”
    说罢,小孩儿便离远了点儿,双手抱着自己,并且抿着嘴摆出不说话的面孔来,他就知道方才秦鹿那找东西的动作,是想再往他嘴里塞东西。
    抹布的味道,太糟糕了。
    第97章 将军之信:八
    秦鹿发现, 小孩儿是真的铁了心要跟着她与傅时了,偏偏跟过来的这些日子装得异常乖巧, 有事还会举着小手替秦鹿搬东西,人前人后都一口一个‘秦姑奶奶’喊得可甜。
    秦鹿心里奇怪的是,梁妄居然也没有要赶他走的意思,任由小孩儿跟着,小孩儿也偶尔讲他这七年来碰见过的有趣的事儿,当笑话说给他们俩听, 大多是他怎么欺负那些骗他或者伤害过他的人。
    秦鹿见小孩儿在那儿笑得前仰后占的,于是也跟着假笑了两下,梁妄不笑, 却也不觉得无聊,小孩儿说一上午他也不觉得吵, 秦鹿险些都要以为梁妄转性了。
    以前她在梁妄跟前话若说多了的话,梁妄就皱着眉头瞥她一眼, 往往那个时候秦鹿一个时辰内都不敢说一个字的,这回倒好, 小孩儿说了一路,只有偶尔与梁妄搭话的时候, 梁妄会说一句:“别问本王。”
    像是懒得管,却又任由他。
    从卓城去北漠,途中得经过南都城、良川等地,还得穿过燕京,直往北方。
    为了谢尽欢的身体, 秦鹿与梁妄这些天都几乎没住过客栈,马车在良川换了一辆,前头三匹马拉着奔跑,马车的空间也大了些,梁妄能躺在里头睡下。
    过了良川之后,天气彻底暖和了起来,不过是短短的几日功夫,深林中的积雪都融化了,太阳照在人的身上暖洋洋的,秦鹿驾着马车都不用戴手套了,只是偶尔风吹得有些刮脸,她还得蒙上面纱。
    小孩儿从来不坐在马车里头,他似乎怕与梁妄一窝,更怕梁妄看他的眼神,所以常常在外头和秦鹿说话,还会问秦鹿她这一百多年来,可见过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秦鹿嫌他烦,于是专门挑那些吓人的说,凡是捉鬼的那些鬼都没什么好下场,只要做了一件坏事,念头转了,就成了恶鬼,恶鬼最后都是得被梁妄送入地府,受永生永世折磨的。
    她说的这些,吓得小孩儿脸都白了。
    小孩儿问她:“秦姑奶奶,怎样才能不当恶鬼?”
    “别做坏事就成。”秦鹿道:“像你前几日说的,常常偷鸡摸狗,习惯骗人的,这类坏小孩儿,最后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小孩儿说:“死、其实不是真正的死,灰飞烟灭了,才是真正的死,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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