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印象中的许先生五十出头,那时比谢尽欢的真实年龄还小几年,却没想到人居然就这么没了。
    话说回来,常人也就只能活个六十岁左右,就是六十五岁都算是高寿了。
    秦鹿的心里有些唏嘘,听见前头梁妄说了句:“他说的故事还挺有趣。”
    伙计跟着点头,秦鹿又问他:“那闫先生呢?唱书的那个。”
    “最近天总不见暖,他着了风寒,嗓子不太好,正在家中休息呢,不过闫先生年岁也大了,许先生没了之后,他就一直想走。恐怕是掌柜的对我们大伙儿都好,他心里舍不得,故而只是在我们跟前提过两句,并未真与掌柜的说。”伙计说罢,又是一愣,随后道:“掌柜的这几日……身体也不好。”
    秦鹿点头,她知道,也是为了这个来的。
    三人到了二楼,伙计又朝秦鹿与梁妄看了好几眼,眼神中带着几分羡慕之意,他初见梁妄与秦鹿时,不过才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家里没钱读不起书,爹娘早亡就剩一个爷爷在,为了养活家里就在欢意茶楼内做伙计,迟迟未能娶妻。
    那时他见了秦鹿第一眼,瞧她对梁妄百依百顺,又一副温柔有礼的样子,故而还想让谢尽欢撮合他与秦鹿的,结果话才提出来,谢尽欢就朝他头上劈了一巴掌,叫他别痴心妄想,他们根本就不是一类人。
    伙计当时心想怎么就不算一类人?他是伙计,秦鹿是婢女,他们最合适不过。
    后来又过了两年,伙计长高了,秦鹿与梁妄丝毫没变,他才隐隐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地方不同。
    再后来他娶妻生子了,这两人偶尔来欢意茶楼时,依旧如此,他以为这两人是谢尽欢的道友,都是平日里喜欢缩在房间里不出门不穿衣,不沐浴不梳头,就爱炼丹画符的那些。
    直到几年过去,谢尽欢都变老了,这两人依旧没有变化后,伙计才明白过来当年谢尽欢一巴掌拍醒他,说他与秦鹿不是一类人的真正意思。
    人都有生老病死,便是谢尽欢这种活了一把岁数还顶着一张不老的脸的人,也比不上秦鹿与梁妄二人。
    伙计有些羡慕这两人,尤其是在他爷爷死后,第一个儿子又因为生病过世,加上许先生前几年走了之后,伙计便越发的有些怕生死之事了。
    将人领到了谢尽欢的房前,伙计便退下了,楼下有个妇人喊了句‘有人吗’,伙计便连忙下楼招呼去。
    秦鹿敲了敲门,推开进去,屋内烟雾缭绕,味道却不浓,烧的是清逸香。
    清逸香去浊气寒气,看似浓实则淡薄,几乎没有什么气味,也有治一些潜在微小病症的功效。
    秦鹿散了屋中的香,眯起眼睛才看见谢尽欢,他将床上的被褥都搬到了地面,垫了厚厚好几层,茶桌放在了被褥上,桌上还有几本书和热茶,此时谢尽欢正盘腿打坐,身上还披了件厚厚的棉衣。
    听见有人进来了,谢尽欢这才睁开眼,入眼先瞧见墨绿色的裙摆,他便知晓是谁来了。
    心中一瞬有些惊喜,便听见秦鹿毫不留情道:“你老了很多。”
    的确如此,谢尽欢是老了许多,与前两年又不同,因为灵丹妙药不再管用,自己又画不出长青符来,一张脸骤然从三十落到了四十多岁,两鬓白发,眼尾皱纹深,就连眉尾处都有一粒不大不小的老年斑了。
    谢尽欢叹了口气,指着对面的位置道:“秦姑奶奶就别拿我取笑了。”
    秦鹿说:“王爷也来看你了。”
    谢尽欢挥散了面前的薄雾,才瞧见站在门前,只跨步入了房间,却没半分靠近的梁妄。
    见了梁妄,谢尽欢便要站起来,梁妄也未阻止,等谢尽欢站起来对他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喊了声道仙后,他才转身出门。
    秦鹿见这人冷淡,等梁妄走了之后还安慰谢尽欢说:“他这人就这样,一颗心和茅厕里的石头一样硬,你快坐下吧。”
    谢尽欢笑了笑,说:“道仙知道,我也不是真的一把老骨头走不动路了,只是头一次摔了一跤便爬不起来,有些惜命,怕自己再摔,这才把地上都垫高垫软,不敢出门,是我胆小。”
    秦鹿想了想,问谢尽欢:“你现如今,还敢见贪贪吗?”
    谢尽欢一怔,动了动嘴唇,实则想,但也的确不敢。
    秦鹿将贪贪的戒指摘下放在了矮桌上,对谢尽欢道:“两个时辰后我再回来。”
    谢尽欢并未拒绝秦鹿的好意,相反,他觉得秦鹿已经对自己够好了。以前他想见贪贪,还得好生地将秦鹿给哄好了,有时还得替她跑腿做事,如今都无需他开口,秦鹿便想着他心里那一点儿旖旎念想,谢尽欢知足了。
    秦鹿出了房间,还将谢尽欢的房门给关上,抖去一身清逸香的味道,见梁妄自顾自地找了二楼一个宽敞地儿坐着,手上摆弄着桌案上的一盆仙客来,于是问了句:“想喝什么茶?”
    梁妄朝秦鹿瞥了一眼,道:“你泡的都行。”
    秦鹿回了个笑容说:“三月桃花最好,我见后院有两株,这就给你摘来泡开尝尝!”
    才走到楼梯口,秦鹿便听见楼下有女人说话的声音,那人声音还不小,掐着嗓子骂了好一通,秦鹿下楼看了一眼,正见着伙计为难地站在中间,隔着个女人与一个七、八岁的男童。
    第92章 将军之信:三
    “好你个小兔崽子!老娘给你一口吃的, 你居然敢骗到老娘的头上来了,还敢与我抢生意!”
    女人浓妆艳抹, 身上穿得也暴露,寒气未消的天里露着半边肩膀,单手叉腰,哼声道:“别以为你长得稍微好点儿,就能得人欢心!可不是哪个男人都如钱老板那样喜欢你这种豆子大的小鬼头!瞧你贱得那样儿!”
    这话着实不好听,秦鹿都听不下去了, 伙计连忙道:“张姑娘,这不过就是个小孩儿,还不到人胸口高呢, 哪懂你说的那些,你这么说也太不好听了吧。”
    “不好听?!老娘不好听的还没说出来了!”女人推了伙计一把:“你怕不是也被这小子给迷住了吧?长得细皮嫩肉的竟然是个卖目艮屁儿的货!勾得那钱老板一夜花了五百两银子!也是能耐得你!拿了钱你还敢跑!嫖走了老娘的常客你就得给老娘留下来接客!没有白救你的道理!”
    “张姑娘, 逼良为娼……不,拐卖小孩儿、嘶……”伙计觉得自己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 他道:“总之你不能强行把人带走,这小孩儿方才也与我说了, 那钱是钱老板自己给他的,让他随便花, 也不是经过他手交给你的,你说你追一个孩子跑到茶楼里头来闹,你也不怕惹笑话吗?”
    “我怕惹笑话?!”那女人见伙计这么说,顿时一挥手帕,哎哟一声就坐在了欢意茶楼的正门口, 抬着手抹泪呜呜直嚎:“哎哟!这欢意茶楼欺负人啦!见我一个女人便欺负我!连着小孩儿一起骗我的银钱,还要打人啊!来人呐,都来看看呐!欢意茶楼欺负人啦……”
    伙计见这女人就直接坐在门槛上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门口偶尔路过的几个人也朝茶楼里头探了几眼,伙计都急了,心想还是上楼喊掌柜的下来瞧瞧,才转身,便碰见迎面大步过来的秦鹿。
    秦鹿掀开了伙计,无视跟在伙计身后的小孩儿,走到门前掀起裙摆,抬脚对着那女人的后背心就是一踹,将女人踹出去之后哼了一声:“也不见这是什么地方?品茶之地岂容你风尘女人撒泼?要哭丧回家哭你爹娘去!”
    女人趴在地上,手心都磨破了,她回头朝秦鹿看了一眼,瞪大了眼睛道:“你打我?!你居然敢打我?!来人啊!大家都看见了吧,这欢意茶楼的泼妇打人啦!”
    “瞧瞧谁才是泼妇?大白日的衣衫不整,正坐街头还哭爹喊娘的,一身胭脂水粉都熏臭了本姑娘的茶叶香,你若想找事儿也行,不过我可不平白受打人的名儿。”秦鹿说着,跨步出了大门,拿起门边上竹子与竹条做的大扫把,一手高高举起道:“再嚎一声我就打下去,我看是官府来得快,还是你这副身子皮相硬。”
    那女人见状,立刻缩着肩膀话都不会说话了。
    “你早已人老珠黄,一条痕迹落在脸上怕是想养回来也难,靠皮相吃饭的就给本姑娘老实点儿,再敢在这里撒泼,本姑娘花钱买你个半身不遂,等你白天下不了床又拉又尿一身腥时再想今日之举,别觉得后悔就成。”秦鹿说罢,举着扫把便打下,她速度不快,不过足够唬人。
    那女人连忙爬起来,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便朝人群的另一边跑,三步两回头,虽然不甘,但怕是也不敢再来闹了。
    秦鹿收了扫把,将扫把放回了原位,等回到茶楼里见伙计长大了嘴,满眼震惊地瞧着她时,她才莞尔一笑,装了一把斯文人,道:“她若再来,打走就是,泼皮无赖的人便要用泼皮无赖的法子对付才行。”
    “多、多谢秦姑娘。”伙计往后退了半步,秦鹿便朝后院走,又说:“给我拿给碗来吧,我摘些桃花,再提个炉子上去,烧些热水来。”
    “好嘞!”伙计应话,这便去忙活,就留着个男孩儿站在原地,双手背在身后,一张圆脸上浓眉大眼,当真应了泼皮女人的一句话,他长得细皮嫩肉,极其好看。
    那双乌溜溜的眼正盯着院后墨绿色的身影,眸色深了几许,又看了一旁上楼的阶梯,嘴角挂上了笑意。
    秦鹿摘了桃花便上楼去了。
    伙计先她一步将火炉与烧水的水壶提上来,小碳炉与水壶就放在了梁妄身边不远处,一边暖着一边烧。
    梁妄坐在靠窗的位置,窗户半开着,正好能看见对面人家二楼放在窗台上养的一簇栀子花,两朵白栀子花开了,发着浅淡的香味儿。
    方才门前发生的一切,梁妄都看在了眼里,这回见到秦鹿回来,没忍住笑出了声,他说:“本王倒是不知道你居然还有这样一面,骂起人来还真是有一套啊。”
    秦鹿没想到梁妄居然会听,她那么大的声音,听见是肯定的,但认真听她所说的内容也太……
    秦鹿的脸上稍微有些红,她其实已经很少骂人了,自从跟在梁妄身后,若非是形势所迫,她一般不会说脏话,那些骂人的话,都是早年在山上跟着一票男子当山匪时听来的。
    秦鹿的哥哥秦虎以前也会去逛窑子,偶尔和哥儿几个喝多了回来之后,嘴里骂骂咧咧的全都被秦鹿听了进去,自然而然学了不少。
    她走到桌边,将一碗用清水冲刷干净的桃花放了几朵在白瓷杯盏中,然后用热水冲泡,粉红色的花瓣很快就成了透明状,遇热的桃花香浅浅地浮上,秦鹿道:“王爷见笑,我方才也是瞧那女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因为卓城烟花柳巷之地出名,惹得煜州的男子都心向往之,反而一些品茶看书的地方少了许多。
    据说秦戏楼的生意,也是被那些青楼里的女子给抢走的,说是青楼里的姑娘也会唱戏了,有的甚至还在楼中搭了个舞台,请了角儿扮了装上去唱。
    那叫清倌儿,只卖艺,可能会穿得少一些,露个胳膊腿之类的,但不卖身。
    便是这些人,叫好好一个书墨之地,惹得乌烟瘴气,青楼里的妓女都能冲进茶楼里头骂人了。
    梁妄道:“瞧着这路上的人,笑贫不笑娼,人心可真难看。”
    他端起茶杯,先是闻了闻花香,正准备品一口,却听见楼梯口里传来了一个男童的声音,那男童喊道:“娘!”
    二楼除了秦鹿与梁妄二人便空荡荡的了,唯有谢尽欢的房间里偶尔飘了几缕清逸香出来,水壶还在小火炉上烧着,半开冒着气泡,秦鹿手上捏了一朵桃花,听见这声朝楼梯口瞧去。
    男童只有几岁,身量不高,身形消瘦,人都说小孩儿脸圆,他的却是尖的,像是饿极了导致长不大,一双眼睛圆圆的,眼尾与眉尾却是勾起,带着点儿惑人之姿。
    秦鹿眨了眨眼,问他:“你是与家人走散了吗?”
    男童见她出声,连忙张开双手朝她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秦鹿的腿,哇了一声哭出喊道:“娘!我可算找到你了!”
    梁妄手中的茶杯险些落地,热水烫了他一手,秦鹿手里的桃花也被捏破,几朵花瓣轻飘飘地落下,还有一片贴在了男童的头顶。
    “你……你认错人了吧?”秦鹿回神,张嘴差点儿又骂出脏话来了。
    她仔细看着这小孩儿的衣服,才认出这孩子不就是方才被伙计拦在身后,是那女人嘴里说,勾搭上了钱老板,让人家钱老板昨晚给了他五百两银子的人吗?
    虽说那女人说话不可信,但从伙计的话中得知,这小孩儿的确拿了钱老板五百两银子,照理来说还认得钱就不傻,怎么会误认为她是他的娘?!
    “你就是我娘,你就是我娘!”小孩儿继续喊,眼泪都快流下来了,小脸蹭着秦鹿的腰,扁着一张嘴。
    秦鹿顿时觉得古怪,朝梁妄看去。
    放下茶杯的梁妄一张脸冷得几乎能够落下冰来,丹凤眼朝男孩儿看去,放在桌面上的手轻轻敲了敲,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威胁道:“若你再不松手,爷就抽你了。”
    小孩儿见了梁妄怕,连忙躲在了秦鹿的身后,伸手抓着秦鹿袖口的束袖带子道:“娘,不要让爹打我!景儿不敢了!”
    秦鹿:“?!”
    爹?!
    听见这称呼,梁妄显然一愣,他从袖中取出了一根红线,上头铜铃铛叮铃作响,铃铛放在桌面上时,那小孩儿抓着秦鹿的束袖越来越紧,额头上已经冒了点儿汗水出来。
    梁妄嗤了一声,再度端起茶杯品了一口桃花茶,任由铃铛作响,眼见着红线飞出,顺着秦鹿的袖摆绕上了小孩儿的手腕,紧接着就将小孩儿包裹成一团。
    秦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便见躲在自己身后的小孩儿突然松开了她的袖子打算跑,没跑成,反而被红线捆住了双手双脚,他整个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哀嚎着。
    煞白的小脸上满是汗水,他挣扎着,嘴里一直在喊:“娘!娘救我 !娘!”
    秦鹿本来不想认,但见这小孩儿当真痛苦的样子,连忙朝梁妄看过去,小声道:“王爷何必和一个小傻子较真……”
    “傻?他可不傻。”梁妄道:“索性你没应他的话,如若你应了他,百日之内你就逃不掉了。”
    秦鹿不明白,她回头朝那小孩儿看去,却见小孩儿的身影慢慢蒸腾出一股青烟,缠绕在了红线周围,小孩儿的脸虚晃成了好几张,越来越模糊。
    梁妄道:“亏你还答应本王,一定会把《道者阴阳》看完,结果还是没背下,这小鬼是什么东西也没认出来。”
    秦鹿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才看出来了,这的确不是一个人,是由意念幻化成人形的鬼,而且……的的确确是一个小鬼,死了七年。
    梁妄道:“他是债童子,也可称之为信之臣,总得来说……算是个半妖半鬼,父亲为人,母亲为妖,人妖结合不可生子,否则会损伤妖的灵力,所以人与妖的夫妻中,多半是不会有孩子的。若遇真爱的,也有妖愿意放弃一生道行为人生子,所产之子为内丹化成,债童子出生的过程中会逐渐破坏母亲的身体,导致难产。”
    梁妄继续道:“顺利生产成活的债童子天赋异禀,或能成大事,不能顺利生产成活的债童子也有,但成为信之臣的很少,除非……他娘在生他的途中死了。”
    秦鹿听着觉得古怪,于是道:“因为他娘死了,所以他也死了。”
    这般想来,小鬼倒是有些可怜的。
    第93章 将军之信: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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