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以为午时就能到洛川,谁知道路上不平,还是走了许久,中午都没用饭,许金露也的确饿了,便拽着夏途的手说要一起。
    夏途看了一眼许金露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惯来对人横眉冷目,像是见了仇人的夏途,难得红了脸,一瞬安静乖巧了下来,然后便顺从地被许金露一起拉着朝小巷子的另一边过去。
    谢尽欢吃饱了没跟上,况且这马车内不是还有个人没走么。
    车帘开了一条小缝,白皙的手伸了出来,谢尽欢瞧见了,左右看了两眼,平时这个时候秦鹿就得凑过去扶着了,不过……从方才下了马车秦鹿就像是梁妄没跟出来似的,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管对方,现在都走远得笑声都听不见了。
    于是谢尽欢凑过去,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梁妄的手下打算扶他下马车。
    梁妄的手指只是在谢尽欢的手背上碰了一下,便立刻缩了回去,车帘猛地被掀开,梁王爷皱着眉头狠狠地朝外瞪了一眼。
    谢尽欢不知所措,往后退了一步,讪笑了两下:“道仙,秦姑奶奶……去给您寻好吃的去了。”
    梁妄双眼微眯,瞥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客栈门前,心想这丫头都已经两日没给我好脸色了,会给本王去买东西吃?说不定吃到天黑再回来,今日便不用见了。
    秦鹿那晚临走前,带着恼羞成怒道:“你真是欺负人!”还犹在耳边,梁妄不禁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些自食恶果的意思,此时跑过去拉着秦鹿问她喜不喜欢自己,得了秦鹿的回答,再说一句:本王亦是。
    太跌份了。
    总归是被人捧了一百多年,从来没受过几分委屈,一张脸上的面子,轻易拉不下来,梁妄想着,先给她气两天,等她气转消了,自己再主动示好,三言两语哄不好,大不了多花些时间。
    来了洛川,还有正事要忙,此时谈儿女私情,不是时机。
    不得不说,知秦鹿者莫过梁妄,秦鹿与许金露都已经吃饱喝足了,还不愿回客栈去,在吃饭的酒家里问了小二几句话才知道,今晚洛川有个大户人家要娶妻,因为前段时间天热,平日里雨水多的洛川却足足三个月未曾降雨,山间树死许多,草木都干枯了。
    那大户人家娶妻时还要办个祭祀龙王的仪式,借着喜事要好好求雨。
    秦鹿问:“求雨与成亲有什么关系?”
    小二说:“姑娘有所不知,这大户人家的小公子找过道士算过,属水,所娶之人也正巧是属水的,说是属水的女子哭红了眼,天就要下毛毛雨,这是咱们这儿的俗语,所以今日那小姐出嫁定要好好哭嫁一次,两个属水的成亲,加上祭祀龙王爷求雨,说不定真能下一场呢。”
    秦鹿笑了笑,求雨倒是的确有,求龙王也得看龙王得不得空,都说四海之内有龙神,可呼风唤雨,但谁都没见过,不过山海之中有神明,属天意,求雨祭坛摆开,再画符诚心问之,倒是可以求来大雨降临。
    梁妄会,他只试过一次,忽而变天,降下的大雨他还没来得及从门外山间祭坛上跑回家中,便被淋个透湿,从那之后,他就再没干过这等子蠢事了。
    秦鹿听见有热闹,便要拉着许金露一起去,许金露说自己看不见,不想去人多的地方,秦鹿说:“你看不见,我说给你听,找大夫是一回事,过好自己又是另一回事。”
    秦鹿的意思,许金露知道,她是想让自己看开些,大夫毕竟不是神仙,能治得好眼睛自然最好,治不好,她也不能永远都龟缩在一角不与旁人接触的。
    其实秦鹿知道,他们所求的大夫,不过是以古籍来换的,这样的愿望,自然是求不到的。
    许金露想了想,还是与秦鹿一起过去了,全程夏途陪着,难得在许金露的脸上瞧见了笑意,夏途心里也高兴,对秦鹿的敌视至少没那么大了,偶尔还是会瞪她,但大多的心思都放在了许金露的身上。
    嫁娶这种事,自然是越热闹越好,便是没有请帖,不能去人家家中吃喜酒的,在门前走过,也有下人会给一包酥糖沾沾喜气。
    秦鹿过去讨酥糖,指着站在外围不方便挤进来的许金露说他们一行是三个人,那下人也好说话,给了三包酥糖过去。
    求龙神降雨的仪式谁也不懂,做的就比较简单,便是将四海龙王的龙头放在祭台上供上香火瓜果,等祭祀结束了之后,再将龙头与龙身安在了一起,然后四条被人扛起来的大龙绕着家家户户的门前,每家户主都得对龙王喊一声:“请求龙神降雨。”
    这场面,秦鹿从未看过,与许金露说是也津津乐道,就连夏途一双眼都看直了。
    四条长龙朝街头那边过去,热闹也算是看完了,还未彻底散开的人群中,突然出现了一道惊叫声:“还我!那是我的古籍!”
    “什么你的?我都做了记号的,这是你从我这儿偷去的!”又是一男子喊着。
    他们声音很大,叫周围人都没忍住看过去,许金露听见了骚乱声,便立刻躲在了夏途的身后,夏途抓着她的手腕,听见古籍二字,皱着眉头朝那边看去。
    人群中,两个壮年男子扭打在一起,一听有古籍,原先过来凑热闹的人也都挤做了一堆,一本红皮子纸的书落地,哄抢的人多不胜数,原先跟着龙神的一听这里有古籍,便立刻涌了上来。
    被压在最底下的男人没一会儿便断了气,身上不知道被踩踏出多少条伤痕,夏途冷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在众人手中几乎撕扯开的古籍,那双眼黑得叫人看不清。
    秦鹿眼看局势控制不住,已经有人死了,再下去,死的就不止一个,便对着边上不敢凑上去的人道:“还不报官?”
    那人哦了一声,匆匆跑开,这里太乱,秦鹿便拉着许金露离开,夏途回头了两次,面色难解。
    第80章 澜城古籍:十三
    秦鹿与许金露到了客栈, 见了谢尽欢,谢尽欢领许金露和夏途一起去他们的房间, 倒是秦鹿,站在梁妄的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方才办喜事儿的那户门前发酥糖吃,秦鹿厚着脸皮去讨了三分,在许金露那儿蹭了一块酥糖吃,自己的那一份没舍得动,习惯性地打算带回来给梁妄尝尝的。
    走到客栈门口了才记起来她还在与梁妄闹别扭, 这个时候主动去送糖,秦鹿的心里还有点儿过不去坎儿,而且现在时辰不早, 梁妄说不定早就睡下了,秦鹿想了想, 还是回自己房间去了。
    秦鹿心里藏着事儿,一夜没怎么睡好, 梁妄则是习惯起早,天微微亮的时候就从房间内出来, 让客栈的厨房给他准备早饭了。
    谢尽欢不敢与梁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梁妄也没这个习惯, 便另开了一桌,让小二备了点儿重油的东西,油条、葱饼、韭菜盒子之类,自己在那儿吃得手指上都是油,见秦鹿下楼了还特地打招呼让秦鹿去他那儿吃。
    秦鹿手上还提着酥糖, 瞥了一眼梁妄桌上的东西,清粥,酱黄瓜,水煮白菜,一小碟几十粒炸过的黄豆,一盏干茉莉花茶,看起来,似乎是谢尽欢那边的更能下咽。
    秦鹿将酥糖放在梁妄的桌上,红纸包着的,上头还印了喜字,梁妄抬眉朝她看了一眼,哟了一声:“怎么?肯理本王了?”
    秦鹿哼了一声,转身朝谢尽欢那边去了。
    这时候许金露和夏途正好下来,他们身上还背着行李,许金露在夏途的搀扶下下了楼,走到秦鹿跟前了才道:“秦姑娘,多谢你这好些日沿途带我们一路,否则光是凭我一双脚,也不知得走到什么时候呢。”
    秦鹿见她这样子便知道她是要作别了,于是问:“你们已经找到那大夫的去处了?”
    许金露浅笑着说:“大夫的去处没找到,但离洛川肯定是不远的,夏途早间听客栈的小二说,这附近的医馆有许多,还有个神医住山里头,我们打算一家一家去问,总能问到的。”
    秦鹿见许金露心情不错,似乎对双眼能看这件事儿充满了希望,也不好说实情打击对方,只是看着夏途的目光古怪了一点儿,便说:“那我便祝你能找到神医,如愿治好双眼。”
    “等我治好了双眼,我能去南都城找秦姑娘吗?”许金露问。
    秦鹿笑了笑,道:“当然可以,你若看得见,便来找我,若看不见,我得了空就去找你,我记得你是在……南都城外三坡弯里,也不算太远,走上大半日就能到了。”
    许金露倒是温柔,对秦鹿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是当真感谢秦鹿这一路的陪伴,若不是秦鹿,她心情不会这般开朗,说不定还自怨自艾,不敢与人接触,其实不管她的眼睛好得了还是好不了,日子也照样是得过的。
    许金露对秦鹿行礼后,又让夏途领自己到了梁妄那边,梁妄放下了勺子没继续喝粥,而是伸手拨开秦鹿送过来的酥糖。
    许金露对梁妄又是一番道谢,总归是主人肯答应,下人才好开口,梁妄吃了口酥糖,甜得有些牙疼,于是捂着嘴,唔了一声算是回应,夏途见他心高气傲不理人,于是瞪了梁妄一眼。
    梁妄朝他瞥去,一双丹凤眼中满是鄙夷,夏途抿着嘴,这一瞬,就像是被人窥探到了心里的秘密,他领着许金露,离开客栈之后许久,背后的那一股寒意才消散了去。
    梁妄与秦鹿三人用完了早饭,秦鹿便提着天音,跟梁妄一起出门。
    谢尽欢这里有一本书,如若心中有愿,便能找到,虽然按照史书上记载,澜城是在洛川这个方向,可毕竟洛川城池就这么点儿大,也没有澜城遗址,倒是洛川城外的山连绵许多里,阴森异常。
    秦鹿将书递给了梁妄,梁妄拿在手上掂量了几下,如若能凭着一本书找到一个地方,那这本书上必定施了门道在上头。
    那一日梁妄只翻了书中的故事,却没仔细看,这红皮子纸究竟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摸起来像是皮制,实际上还是纸,上头厚厚一层带有点儿温度滑手的,其实是一张红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尸蜡。
    尸蜡与尸油又不同,尸油需要炼制,尸蜡则是尸体腐烂后自然形成的一种东西。
    这些书上的尸蜡中,都添加了符灰进去,灰为引路符燃烧而成的,多了尸蜡,则是多了一分阴气,引路符的效果会持久一些。
    这种法子其实有些复杂,无非是可以引起众人注意,造成神乎其神之效而做的,恐怕制造这些书上尸蜡的尸体所埋之处,便是如今的澜城所在之地。
    但是要做这么多本书分散出去,尸体必然不少,能将这些尸体都埋在同一个地方的人,究竟藏着怎样的用心?
    秦鹿看得出来,梁妄对待这次澜城之行,其实没有之前那般运筹帷幄。
    不过梁王爷依旧摆着架子,在许金露与夏途离开的一个时辰之后,还是顺着书上引路符领着书本上尸蜡尸体的方向,一路朝城郊而去。
    传说洛川这处的天气不太好,早上还艳阳高照,午间便可能倾盆大雨,可这里已经三个月没下过雨,就是他们一路走过来都渐渐变凉的城池,到了洛川,依旧有些热。
    午时之后的太阳分外刺眼,晒在人身上烫得几乎冒烟。
    城郊之外便再没有人家了,只有林子里山凹处,偶尔能看见几所古宅,早就已经没人住了,门前灰蒙蒙的,蛛网结了一屋。
    偶尔山间有风吹过,如同阴魂飘荡,呜呜直唤,带着叫人颤栗的凉意,吹过之后,身上晒出的汗水,都在这一阵阵偶尔刮过的凉风中风干。
    秦鹿提着天音改为在怀中抱着,双臂遮了金笼子三分之二,只留了一条缝隙让天音看见这林子里的东西。
    谢尽欢看不见,秦鹿与梁妄倒是能瞧见的。
    林子里有鬼。
    倒不是那种会危害人间的鬼,而是暂时没能引入地府,弥留在世间,没有思想,漫无目的,只绕着自己尸体所埋之处的三里地内,来回转悠。
    这些魂魄,秦鹿不陌生,因为当年天赐王朝追赶西齐二十三载,那二十三年后又十年的时间内,天赐王朝人少的地方,到处都能遇见形单影只的魂魄,战乱之年,死去的人无数,投胎的人都赶不上时候。
    按理来说过了这么久不应当还有这么多鬼魂没有投胎转世,除非是有极大冤屈,又或者是战事连绵的边界之处,才能见到这种飘荡于世魂无所依的鬼。
    梁妄的视线也在周围转过,光是他们走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林子里飘过不同长相的鬼至少有四个,更别说再往深处去,得见到多少个。
    谢尽欢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嘀咕了一句:“这林子里挺凉快的,怎么我还一直流汗呢?”
    秦鹿朝他瞥了一眼,逗他:“你想看看吗?”
    “看什么?”谢尽欢问。
    秦鹿说:“鬼啊。”
    谢尽欢步伐顿时一僵,扯了扯嘴角,忽而警惕地看向四周。
    他不是瞧不见鬼,但是他看得见的,是那些有意识,有思想,有方向的鬼,那些鬼的身体里,三魂七魄都还在,不愿离去,或者心事未了,鬼的意识够深,心思够重,便能促使人看见他。
    如谢尽欢幼时府上,杀他家满门的那个女人,如周熠。
    但这些飘飘荡荡,三魂七魄早就散了,不知何时才能投胎转世的鬼,谢尽欢看不见。
    谢尽欢问秦鹿:“这周围真有鬼呢?”
    秦鹿点头:“有,还不止一个,喏,刚有个从你背后走过,拍了你肩膀一下,你没察觉到右侧肩头有些凉意吗?”
    谢尽欢听了,立刻伸手拍了拍肩头,又吹了两口,说:“别将我魂火给拍灭了。”
    秦鹿听他这话,哈哈笑了起来,结果被梁妄瞪了一眼,于是改成袖口捂嘴,继续哈哈笑,只是没露出牙齿来。
    果然,越往林间深处走,飘荡着的魂魄就越多,秦鹿见有的魂魄身体都不全,像是被谁吸走了精气一般,她伸手勾了一缕,那魂魄如雾一般散开,落了她满手的湿润,而后水珠一粒粒蒸发,那魂魄的身体上,便留了个被手拨弄过后的痕迹在。
    秦鹿察觉不对,问梁妄:“这些鬼是怎么回事儿?”
    梁妄眉心轻轻皱着,道:“被吞了。”
    “我记得!《道者阴阳》中有写,鬼吞鬼,可使鬼,若有厉害的鬼吞了其他鬼的鬼魂,便可操纵那个鬼魂为自己做事,那这林子里飘荡着的,都是被吞了的鬼魂?被吞后的鬼魂不得转世轮回,难怪他们都在这林子里不走。”秦鹿说完,心口像是被石头压着一般难以呼吸。
    能吞的下这么多鬼魂的人,不会是什么善茬,对方还知道梁妄师父的生平事迹,恐怕当真难缠得紧!
    一路上,秦鹿心事重重,心里不安的很,就像是一步步走入他人设好的局中。
    “故意放出一本书,故意说这书可以心想事成,引得天下人为其争夺争斗,然后消息传入你的耳中,再引主人过来,这个人是故意的。”秦鹿抿了抿嘴,忽而拉住了梁妄的手,紧张到用力。
    她的眼中满是无措的担忧,他们已经入林许久了,洛川城外的深林,像是永远都走不到尽头,他们一直如履平地,两侧却已看不见平川,反而早就高出城池许多,像是入了云中雾里,难以后退。
    秦鹿说:“王爷,我……我有些怕。”
    谢尽欢听见秦鹿的话,心跳都快停了,认识秦鹿这几十年来,秦鹿从未惧怕过,更别说服软了。鬼可怕,她能比鬼更可怕,加上有五鬼傍身,除了梁妄,谁她都不放在眼里了,如今她说怕,谢尽欢觉得自己小腿有些抽筋。
    倒是梁妄,眼神中闪过些微震惊后,拍了拍她的肩道:“趁现在天还没黑,你带谢尽欢回洛川,天音给本王。”
    秦鹿睁大了眼:“不,我是想我们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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