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一头雾水,穿戴好了出门,才发现门前站着个年轻的男子,仪表堂堂的,身上衣服虽不怎么昂贵,但干净整洁,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就在荷塘前站得笔挺。
    秦鹿没过去,先是问了坐在旁边喝早茶的梁妄一句:“那人是谁?”
    梁妄哼了一声,朝她瞥去:“来找你的,你反而问本王了?”
    秦鹿没见过这人,于是走过去,还没问话,那人见她一身绿裙子便知晓她的身份了,一直板着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说道:“看来你就是秦姑娘了。”
    “我是。”秦鹿点头,又问:“公子是……?”
    男子道:“我叫齐杉,我爷爷让我送这个来给姑娘的。”
    自称齐杉的男子从袖中拿出了一张纸,上面是老者歪歪扭扭的字,秦鹿打开看了一眼,瞧见上面有教如何做蜜枣,甜水几分糖便知道,齐杉的爷爷就是南都城内卖蜜枣甜水儿的齐老汉了。
    齐老汉将蜜枣甜水儿的配方看得何其重要,秦鹿缠着对方几个月也没要到,前两日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安置周京的后事,齐老汉便答应要送她蜜枣甜水儿的配方了。
    昨日周京的后事处理完,齐老汉也想起来这事儿,省得秦鹿走一遭,到时候被周围邻居瞧见了,估计要说他闲话,认识他几十年的人不知有多少个想要学这蜜枣甜水儿,他都没教,当着众人的面教了秦鹿,齐老汉脸上过不去。
    便让自己孙子亲自送来了配方,便是送来了,瞧见院子里梁妄坐着,也没将配方给梁妄,梁妄问他有何事,齐杉就只说一句:“在下来找秦姑娘的。”
    梁妄说:“我是她主人,有事对我说也可。”
    齐杉依旧死板地摇头:“不,这话只能与秦姑娘说。”
    齐杉长得相貌不错,说话时脸上还有几分缅甸的微红,口口声声称此话只能对秦鹿说,且不对梁妄透露半分,梁妄去了秦鹿的房间意图叫她起来,想问问她是不是又在外头惹桃花了。
    毕竟她那性子,与人熟络起来只需一两句话,笑一笑,眼睛一弯,露出几颗白牙,难保年轻男子不动心的。
    结果入了秦鹿的房间,见她睡得四仰八叉,半边肩膀,一截小腰都露在了外头,吹着风,梁妄看了会儿她才醒。
    秦鹿问梁妄这人是谁时,梁妄还以为他们俩当真不认识,结果秦鹿过去,那男子递给了秦鹿一封信,秦鹿看了便笑得跟花儿似的,荷塘里的几朵粉红荷花都比不上她面容灿烂,那男子也笑,气氛暧昧,关系不正。
    梁妄靠在椅子上没动,眼睛也没从两人身上挪开,一杯冷茶捏在手中,手指不自觉用力,薄脆的杯子居然咔擦一声出了裂缝,冷茶撒了一身。
    齐杉将配方交到秦鹿手中,这才算是完成了大任务,临走前挺不好意思地多叮嘱了一句:“对了,秦姑娘,爷爷说这甜水儿的配方不能外传,给了你,你也就只能自己做着吃,哪怕你拿去做生意了,也别告诉他人怎么做的。”
    秦鹿将配方收入袖中道:“放心吧,我家主人生意遍布天下,不差这一碗甜水,也请齐小哥回去告诉齐大爷一句,多谢他的配方。”
    一声齐小哥,反叫齐杉的脸更红了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活泼开朗,也好说话,一双眼睛总是弯着带笑,瞧着便很好相处的模样。
    梁妄那边站起身,抖了抖袖摆上的茶水,瞧见齐杉本要走了还站在原地看秦鹿,于是皱眉道了句:“怎么?依依不舍?打算话别何时啊?”
    齐杉听见这话,脸上烧红,对着梁妄鞠了个躬便转身顺着荷花塘旁的田埂跑开了。
    秦鹿回头朝梁妄看去,咧嘴一笑,背对着方升起的太阳,当真是灿烂又耀眼。
    于是梁妄伸手揉了揉眉尾抽痛的地方,心里的怪异之感越来越重,便像是自己一手养好的花儿,本想留在院中仔细观赏的,围墙边上却莫名其妙围着一群人,见花儿艳丽,纷纷朝他讨要花价。
    无价!
    不卖!
    最好是能再砌高一尺围墙,叫那些人再看不到。
    秦鹿准备好了马车,便与梁妄锁了家门,一同出发了。
    前往洛川的路途有些遥远,就算路上不耽搁也至少得半个月的时间,秦鹿这回带足了银钱,还将昨日入城买的一些糕点给带上了,只是天儿有些热,冰鉴搬上车了也累赘,梁妄只能掀开马车帘,靠坐在里头用羽扇扇风。
    马车才出山没走一会儿,前方便传来了打骂声。
    小路只容一辆马车通过,十几步之外,正有一个男人抱头缩在地上,五个年轻人站着,四个动手去打,还有一个皱眉立在了旁边不说话。
    “让你逞能!你还逞能吗?!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要护着个瞎子!”
    “本来我们都把她给骗来了!偏偏你要出手帮!你当你是大侠呢?还一打四?!”
    拳打脚踢都落在了身穿黑衣的男子身上,那男子挣扎不起,眼看着护着头的手臂都快松了,秦鹿才认出来站在一旁不做声的人是谁。
    不正是齐老汉家的孙子,齐杉吗?
    “主人……”秦鹿回头朝梁妄看去,梁妄眉心皱着,打人的事儿常常有之,管了东家管不了西家,且不知缘由,或许帮忙是帮倒忙,不过梁妄见秦鹿跃跃欲试的样子,于是说:“让他们别拦着路就行。”
    秦鹿点头,脚尖踩着马背落在了几个年轻男子的跟前,几个男子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手中动作停下,秦鹿朝地上的男子看去,睁大了双眼。
    她记得对方,是那日书舍里,趁乱偷书的人。
    少年见对方几个松了手,连忙爬了起来,挣扎着要往一旁的林子里逃,还没走两步,又被人抓着头发给拽了回来。
    “姑娘家的离远点儿!否则等会儿误伤了你,可别哭鼻子!”
    齐杉见了秦鹿,连忙说:“秦姑娘,你……你快到这边来,他们几个能打得很,真的会伤到你的,那夏途不是什么好人,挨打了也是活该!”
    名叫夏途的少年被人拽着头发不能动弹,一双眼却死死地瞪着几个打他的人,咬紧牙根,一声不出,脸上身上不知落了多少印记,秦鹿见了于心不忍,于是道:“他犯了什么事儿,你们这么打他,若是偷了抢了什么东西,告诉官府就是了,何必如此伤人。”
    “干你屁事!要不是见你长了几分姿色,就凭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小爷我早就打过去了!”为首的嘴里不干净,秦鹿听见,顺脚踢了个石头过去,正好砸进了对方的嘴里,疼得那人松开了抓着夏途头发的手,捂嘴对秦鹿横眉冷目的。
    第72章 澜城古籍:五
    几个人年轻气盛的, 为首的又是南都城内有名的富家公子,哪儿受过这等委屈, 就是其他跟着打人的也都是平日巴结他的人,见富家公子被欺负了,连忙撸起袖子朝秦鹿过来。
    齐杉见人要打秦鹿,壮着胆子拦在了前头,嘴里讨饶:“罗公子!罗公子她就是个姑娘家,还不懂事……”
    “她不懂事, 你懂不懂事?”姓罗的啐了一声,嘴里吐出了点儿血丝,石子儿更是硌得牙疼, 他瞪大了眼睛,对齐杉说:“你要是懂点事儿, 就滚开!”
    姓罗的说完,前面两个男子便掀开了齐杉, 齐杉踉跄了两步,慌乱地朝秦鹿看去。秦鹿倒是不怕, 两个男子对她挥拳的动作于她眼中都不够快,两手握住两拳, 只用力一拉,那两个男子便直接朝秦鹿的身后扑了过去。
    姓罗的没料到一个姑娘家居然会武功,眼见绿裙在眼前闪过,然后他便被人一脚踹在了心口的位置,直接朝后倒去, 另外一个制伏夏途的人没见过有人居然敢打罗公子,他看了看手中抓着的夏途,拿不准要不要放他走了。
    秦鹿说:“只会点儿三脚猫的功夫就敢在这儿欺负人呢?对你秦姑奶奶说话嘴巴可得放干净些。”
    齐杉觉得自己认错人了,眼前的秦鹿与早间他在荷塘前看见的简直判若两人。
    姓罗的自己起不来,秦鹿方才那一脚没留力,恐怕他肋骨得断了,三个走狗似的人扶着姓罗的就走,那姓罗的走之前还指着秦鹿骂骂咧咧,让她等着,秦鹿见四个落荒而逃的背影,只觉得好笑。
    她本来也没打算多管闲事的,只要路空出来了就行,拍了拍手插着腰,见那个被人松开就直接口吐鲜血跪在地面的人背影看上去瘦弱得很,心中不免起了几分同情,于是秦鹿走过去问他:“喂,你没事儿吧?”
    夏途没回话,抬起袖子就擦了嘴上的血,又是回头瞪了秦鹿一眼,眼中没有感激也没有愤恨,像是天生便只会瞪人一般,他捂着心口的位置,慢吞吞地朝林子里走去。
    秦鹿觉得他古怪,齐杉反而松了口气,对秦鹿道:“秦姑娘还是别管他了,他这人一向如此,不会开口说话的。”
    秦鹿问齐杉:“他是哑巴?”
    齐杉顿了顿,摇头说:“他不是哑巴,只是……两三年没开口说过话了,我也不知他究竟是后来不会说话了,还是根本就不想说话。”
    “听你这么说,你与他很熟嘛。”秦鹿上下打量了齐杉两眼,撇了撇嘴角,言下之意就是齐杉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却对熟人被人打了也视若无睹。
    齐杉脸上有些羞红,眉心皱着,道:“我与夏途原先在同一个私塾里读过书,他家境很好,不是南都城的人,家中原是燕京那边的,说是得罪了燕京的官儿才到南都城中避难。便是逃,他也是不愁吃不愁喝的公子哥儿,几年前性子嚣张跋扈,根本不将人放在眼里,比起方才那罗公子好不到哪儿去。”
    齐杉想了想,眉心皱得更深:“我不帮他,一是因为我斗不过罗公子,二是因为他原来也是常常如此欺负我的,出于私心我不敢帮,但我守在这儿,也是怕他们闹出人命,若是真把人打残了,我还能在罗公子走后,带他去找大夫,救他一命。”
    齐杉为自己辩解,是觉得秦鹿那一个眼神将他看低了,任谁也不会与南都城中的老虎斗,罗骏就是那只老虎,夏途,不过是虎落平阳罢了。
    齐杉说:“夏途家里落败,也该是他爹娘的过错,他爹娘为了能在南都城中好过,一来便贿赂了南都城的官员,也快活过两年,但后来官员贪得无厌,他爹娘像是喂了野狼一口肉,之后银钱就源源不断往官府里送,再后来官员被查,他爹娘也被抓去坐牢了。”
    齐杉摇头:“夏途从那儿之后,便在南都城附近四处游走,再后来我见到他,便是如今这般不肯说话的样子,但他过得还不错,轻易不得罪人,这回……却是他招惹罗骏在先的。”
    “怎么说?”秦鹿听故事觉得还有些趣味,转身牵着马车的马,慢吞吞地路过前方这段小路。
    梁妄坐在车内微微皱着眉,见那两人背影,手中的扇子都不晃了。
    出南都城与去南都城是同一条路,齐杉还能与秦鹿并肩而行一会儿,他知道背后说人坏话不好,但见秦鹿感兴趣,于是便道:“我也不知是怎么的,他似乎一直都对一个眼睛瞎了的姑娘特别在意,那瞎眼的姑娘是城外三坡弯里的,爹娘早亡,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索性也有些私藏的银钱可以过日子。”
    齐杉顿了顿,又说:“那姑娘原先眼睛也是好的,出了意外才瞎,她爹娘也是因为那场意外才死的,她爹娘死前为了能让她好过些,曾口头答应了罗家让姑娘入府为婢女,姑娘长大了之后标志了些,不知怎么就被罗骏看见了,罗骏原先是找了几个人哄骗她,打算把她带回罗府的。”
    “这等恶心人的事儿,你怎么能说得这般风轻云淡?”秦鹿挑眉,齐杉抿嘴:“富贵人家里的恶心事儿,多不胜数,见多了,便看淡了。”
    秦鹿听他这般说,不自觉地回头瞥了一眼梁妄,梁妄抬起手假装看书,一双丹凤眼透过书边刚好对上了秦鹿一闪而过的视线。
    秦鹿心想,梁妄以前也富贵,哪怕现在依旧是富可敌国,可他从未起过这些恶心想法,什么见人家姑娘漂亮就要把人家拐回去,并非所有富贵人都会如此做,说到底,不过是那人心恶罢了。
    齐杉继续说:“夏途对那个姑娘用心得很,听说了这事儿,便提前将那姑娘带走了,害得罗骏在大太阳底下晒了两个时辰,罗骏知晓是夏途做的手脚,这才追着他到这儿打骂的。”
    “这么说,那夏公子倒是干了件好事。”秦鹿说完,齐杉又道:“一件好事,哪抵得过他曾干过的千千万万件恶事呢。”
    夏途曾是与罗骏一样的人,可想而知,也没少仗着家中有钱便为非作歹过,齐杉说,夏途见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带回府中的也有几次,只是手段不是哄骗,而是更聪明,先是动手脚让那姑娘家中负债,再自己出钱将人家姑娘买回去。
    他的新鲜劲儿只有三天,玩腻了之后还把人家姑娘送回爹娘身边,城中厌弃夏途的人只多不少。
    以前凡是得罪过他的,都遭不到好事儿,齐杉没得罪过夏途,不过是在私塾中读书厉害了些,先生拿他与夏途做了比较,夏途不会对先生动手,便找了另外的法子,让齐杉再没能上私塾。
    他家境本就普通,哪儿敢与夏途作对,他爹知晓这事儿,去了私塾几次,那时夏家有官府撑腰,就是私塾的先生也不敢多嘴,齐杉便就一直在家中读书,偶尔帮着家里人做事了。
    这么说来,齐杉也被夏途害过,讨厌他也属正常,见死不救不算过错,他还能站在一边想着等人家打够了他再去帮忙找个大夫,人品已算可以了。
    小路走完,道路尽头分了两边,齐杉知晓秦鹿要出城,于是拱手作别,又朝马车内的梁妄看了一眼,梁妄依旧是那副冷淡的模样,只是眉宇间显然不耐烦了。
    秦鹿上了马车,打算与梁妄聊聊,才开口说了两句,梁妄便道:“你们俩的声音也不小,爷都听见了。”
    秦鹿笑了笑,架着马车稍微走快了点儿,结果才走了没一刻钟,便看见前面道路正中间横着个人,一身黑衣服,风中传来了血腥味儿,光是看那个身量,秦鹿便知道那人是谁了。
    马车再度被拦,秦鹿回头朝梁妄看去。
    梁妄微微皱眉,道了句:“绕过去。”
    秦鹿哦了一声,架着马车稍微走慢了些,免得等会儿踩到夏途,至于这人是死是活,就看上天的造化,但等会儿太阳高升,估计会热,如若两个时辰内没人过来,这人便要死了。
    马车从夏途的身边走过,秦鹿朝他瞥了一眼,正好听见了他沙哑的声音,似乎是无意识般地喊了一声:“小鹿……”
    秦鹿一怔,有些晃神,久违的称呼,却是出奇温柔的语调。
    马车已经在路边上停下,她的手紧紧地拽着缰绳,再朝夏途的方向看过去,那人嘴角挂着血迹,奄奄一息。
    车内梁妄叹了口气,道:“想管就管,下个镇子再将他丢下。”
    “主人大度,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秦鹿说。
    梁妄撇嘴:“别拿佛家那一套夸我。”
    秦鹿又笑了笑,她跳下了马车,轻而易举地将人给抱上了马车,夏途看上去身量高,实则很轻,恐怕是家道中落的这两年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更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脸颊消瘦了进去,所以看过去,才会显得双眼更大。
    闻到了血腥味儿,梁妄抬起袖子捂住口鼻,眉头皱成了个‘川’字,秦鹿赶忙将马车内的干花包打开,在梁妄的身侧挂了两个,勉强能散点儿花香味儿中和一下。
    马车继续行驶,梁妄伸腿毫不留情地将夏途朝外踹了踹,然后望着秦鹿驾车的背影,动了动嘴唇,低声唤了句:“小鹿。”
    骏马长嘶一声,两个前蹄高高抬着,马车剧烈晃动,梁妄两手扶着才勉强没倒,他瞪大了眼朝驾车的秦鹿望去,结果看见秦鹿通红着脸,耳尖如火烧一般,在阳光下呈半透明,那双杏眼睁大,明晃晃的。
    秦鹿口齿不清道:“王、王爷你……你干嘛这么叫我?”
    梁妄嗤了一声:“怎么?本王喊不得?”
    “也不是……”秦鹿抿嘴道:“已经许久不曾有人这般叫我过,这……这都是我家里人才会这么叫的,就是我哥哥……后来也没这般喊过我了。”
    “喊得就是了!”梁妄撑着眉尾,瞪秦鹿:“你好好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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