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住在梁妄的府中,一住几个月。
    病好了之后心情也渐渐转好,梁妄送了她一把琴,她每日都会弹奏一曲,偶尔两人也会说说诗书,讲两句诗词歌赋,有时心中充满盈盈之感,有时又被自己酸得起鸡皮疙瘩。
    陈瑶心想,梁妄应当很快就能跨过他们之间的那道坎,她真心认错,她真心认为陈总督对北迹投降是错,可梁妄却从来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
    初雪落下时,有消息传来,北迹攻来肃县了。
    一个小小的西齐,逃亡了二十三载,北迹受够了,兵马赶来时,皇帝的身边已经无人能用。
    陈瑶拿了梁妄书房里的字在院中临摹,突然梁王府里的下人收拾了几样物件就开始往外跑了,陈瑶不知所以,手下笔墨没了轻重,染脏了一整张纸。
    平日里与陈瑶说得上几句话的丫鬟见陈瑶还愣着,连忙过去道:“陈小姐,快跑吧!北迹杀来了!皇宫内外全是兵,肃县没有城墙,他们见一个杀一个,再不跑就来不及啦!”
    陈瑶听见这话,手中的笔落了地,她连忙问了句:“王爷呢?”
    丫鬟道:“王爷?王爷今日被陛下叫进宫里,恐怕早就凶多吉少了!陈小姐,西齐没了,西齐早就该没了!没有陛下,没有王爷,您快跑吧!”
    说完这话,丫鬟便朝外奔去。
    天上鹅毛大雪越来越大,今年的雪如二十三年前北迹破了燕京的城门那日,风中雪里尽是血腥味儿,肃县的百姓根本跑不掉,倒在窄窄街道两旁的尸体分外多。
    陈瑶没跑,她身上披着淡黄色的披风,一路往肃县皇宫的方向走,说是皇宫,不过是整个儿肃县最大最好的府邸,去的路上还有北迹的官兵与西齐所剩无多的官兵拼死抵抗,路上的小孩儿哭喊着不知去向,闯入人群便被踏成了稀泥。
    灾难,是人给人的。
    陈瑶远远看见了皇宫顶上的青瓦,皇宫里的人都在朝外跑,凡是被抓住都是一个死字。
    身穿四爪蟒袍的太子才六岁,养得圆圆胖胖的,他手上还牵着个比他年龄更小的女娃娃,应当是他的胞妹。
    两个小孩儿就站在皇宫门前,望着骑在马上的北迹兵,一如望着前来索命的阎罗王。
    兵刃入肉,小孩儿倒地不起,北迹为了不让西齐东山再起,势必要灭了西齐所有梁姓,哪怕是那些年迈跪拜的老臣他们也一个不留,包括老臣的家人,一干杀尽!
    陈瑶并未在皇宫里找到梁妄,出了肃县后有一口湖,皇帝被追杀到了湖边,梁妄也在其中。
    他其实没有跑的意思,但新皇帝对他依赖很大,或许是念他也算个长辈,拉着梁妄的手便跑了出来,自己孩子都没顾得上。
    到了湖边,梁妄才知晓为何新皇帝这般信任他,皇帝说:“皇叔,我听人说你降生时天有祥瑞麒麟,还听人说皇叔是死不掉的,皇叔,我也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可西齐没了,我注定是要死的,皇叔死不掉,西齐就还有一丝希望,我把皇位让给皇叔,皇叔……皇叔你救救西齐吧!”
    梁妄望着皇帝的脸,他声泪俱下,当真是累极了,这一年的皇帝,他当得太苦,太没有自由了。
    梁妄轻声说:“我救不了西齐。”
    他不是救世主,这乱战之中,他看到了太多死亡,便是这湖边上还有多年前死去飘荡不能离去的魂魄,缠绕着自己的故乡久久未散,梁妄的眼里见过太多比西齐灭国更加悲惨的故事了,小家、大家,都是人命。
    在他的心里,甚至也残忍的认为西齐灭了才是好的,今年天赐成王,来年西齐反抗,赢了,又是长达数年的战争,又是流离失所的人,又是魂无所依的鬼,又是血流成河。
    若天下能安定下来,谁当皇帝不行呢?
    都一样。
    北迹的兵追过来了,皇帝没跑成,他也没打算跑。
    箭矢从远方冲来时,皇帝、周围逃亡的宫人们,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
    梁妄就站在人群与尸体中,腰背笔挺,他望着踏马而来的北迹兵,为首的将领手中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他们的马匹后面还有板车载着头颅,那上面全都是梁姓,就连几岁的小孩儿也没放过。
    周围的人还未跑光,尖叫声一阵阵传来,一个小兵朝梁妄走来,打算为北迹建功立业,浅黄色的身影冲出,陈瑶挡在了梁妄的面前。
    一剑刺穿了她的腹部,等到她推开梁妄转身时,又一剑刺上了她的心口位置。
    鲜血,染红了地面的白雪,肃县成了地狱。
    陈瑶倒在了梁妄的怀中,嘴角挂着血迹,虚弱地抓着梁妄的袖子道:“王爷,快逃啊……王爷。”
    刺穿陈瑶的剑于后方过来,一剑割断了梁妄的发,砍下了他的头。
    凡人之躯,如何能逃得过这场劫难?
    梁妄死时身上没流血,头颅与身体分离的时候,一片片白雪落在了他的身体上,一瞬洗尽了所有颜色。
    陈瑶亲眼看梁妄死在跟前,猛地尖叫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这一声尖叫促使周围马匹慌乱,奔走无方,北迹的兵乱作一团,凡是骑马的都被马匹带着乱跑。
    落地的头颅成了纯白,就连梁妄身上披着的衣服都没了颜色,被鲜血染红的地面不过是眨眼般的功夫便与白雪融为一体,四周通透,毫无半分生机。
    一人大叫:“妖……妖怪!!!”
    没人敢去拾起梁妄的头颅,他自己慢慢放下的陈瑶,蹲在了头颅边上,捧着的自己的头安了回去,被砍头的地方没留半分疤痕,纤白的手指扫过被割断了的银发,再起身时,北迹的人已经全跑光了。
    陈瑶还趴在地上,奄奄一息不可置信地望向梁妄的方向,轻声呢喃:“王爷……”
    梁妄看着自己的掌心,就连当初贪玩不小心割破的小小疤痕也消失了,生既是死,死也是生,他抬眸看向从天空不断飘零下来的大雪,缓缓转身。
    面对陈瑶时,呢喃了一句:“你该跑的,何必为我,白白浪费了生命。”
    第63章 燕京旧事:十八
    陈瑶说, 她看见了良川梁王府前的山丁子花儿了,她还很小的时候, 记得梁妄送过她一朵,她很开心,那个时候她很想要树上的花儿的,但娘说过,女子矜持,不可随意跟男子要东西。
    她喜欢梁妄, 所以从未主动与梁妄要过什么。
    她娘病时,她没要过药钱,她娘死时, 她没要过后事钱,梁妄没让她进王府, 她也没开口请求,后来入了梁王府, 她想嫁给梁妄,担忧自己配不上对方, 她喜欢梁妄的字,拿过来临摹了又还了回去。
    梁妄给她的, 她受着,她心里渴求的,梁妄看见或没看见,又或者装作没看见的,他不给, 陈瑶也不开口。
    陈瑶恍惚之际也想过,如若她早就说了呢?
    孩童时说:我想要那朵花。
    幼年时说:我想嫁给王爷。
    时隔九年再相见时,她说:我娘想要我嫁人过好日子,我没嫁,因为我心里记着与你还有过婚约,我还期待着或许日后能与你再见,今日再见,王爷,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如若她说了,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陈瑶依靠在梁妄的怀里,这些都是她临死前的一些幻想。
    如果北迹没有攻打西齐呢?如果他们就在良川定居了,如果她爹没有叛变,是不是她早就是梁王妃了?
    陈瑶心中有执念,她放不下,她很后悔,她气恼自己保持着一贯的矜持,或许让她错失了很多陪伴梁妄的机会。
    所以她临死前恳求,求梁妄能带她会良川,那是她遇见梁妄的开始,那是她的家乡,她想看看梁王府前的山丁子花还在不在,她想被埋在山丁子树下,埋在不懂事时的第一次怦然心动的地方。
    陈瑶死后,梁妄在一旁站定了许久,他看着这四下的尸体,看着飘在尸体上没有脚没有思想,分明拥成了一团,却分外孤单的魂魄。
    他可以就把陈瑶放在这儿,任由她与其他人一起腐烂,反正肃县的尸体够多了,人死了之后都是一样的,察觉不到痛楚,等到投胎转世时自己上辈子究竟是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何必多此一举,还去遥远的良川呢?
    但梁妄还是在一旁找来了板车,他扔了车上的头颅,将陈瑶的尸体搬到了上面,一卷草席盖住了她的脸,梁妄背着板车离开了肃县。
    北迹是一路从南郡那边打过来的,所到之处无不是一片狼藉,梁妄就是有钱也没法儿找人运尸体,更何况北迹彻底灭了西齐之后,这一片地方还未整顿,将来如何众人皆不知晓,活着的人甚至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了。
    梁妄找到了个男人,那人愿意为了钱给梁妄找来一辆马车,走了几日,男人取得了梁妄的信任,却在半夜偷走了梁妄身上所有的银钱,架着马车离开,到头来,梁妄还是一个人背着板车送陈瑶回去。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刚死而复生的感觉还很淡,或许是陈瑶提起了良川梁王府前的山丁子花,叫他起了些许想回去看看的念头,他第一次入道,便是在山丁子花下。
    又或许是……梁妄也曾想过他与陈瑶的将来,但那是在很久以前他们还在清平的时候了,陈瑶很好,温柔体贴,进退有度,梁妄不喜欢皇帝为自己安排婚事,但他也想过自己或许会娶陈瑶。
    只是他以为自己是笼中鸟,知晓自己这一生将不得自由,他不想害了陈瑶,好好的姑娘,跟谁都不会被如此束缚,困锁,跟了他,有些委屈了。
    说是西齐备受皇恩的小王爷,实则内里的虚实,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一念之差,天人之隔,入道出尘,便不想那情情爱爱,男女纠葛的事儿了。
    梁妄背着陈瑶走了几个时辰,才到南郡山脚下的一处,这处的山阴气阵阵,他甚至都能看见山上飘过的魂魄,并非是那些空了的、无知的魂,他们身上都有一股无法磨灭的执念,似乎都在受一人牵制着。
    “喂!从我的山上过,得留东西的。”林子里缓缓走出来一个姑娘,对方大约十八、十九的模样,穿着一身绿袄子,双手背在身后道:“有没有钱啊?有钱的话留钱,没钱的话留人!我看你长得挺标志嘛,给我做压寨的也行!”
    梁妄望着她,见她年纪不算大,说起话来倒是很老成,于是失声一笑:“我浑身上下就一辆板车,板车上一具尸体,你要吗?”
    那姑娘眼睛圆圆的,震惊睁大的时候更是清澈,她忽然道:“我听过你的声音。”
    梁妄又说:“况且你都死了,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那姑娘一惊,啊呀一声,伸手指着梁妄问他:“你你你……你是不是西齐的小王爷?梁王爷?”
    梁妄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人能认得他,但是他记性再好,也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的姑娘了。
    那姑娘见了梁妄特别高兴,笑呵呵地说:“你还活着啊?!真是太好了!我追了你三次哎,一次都没追上去,每每听说北迹杀人了,皇帝被捉了这些假消息,我都为你捏把汗。”
    姑娘见梁妄愣着,万分热情地走过来,她身量不高,只到梁妄的下巴处,一张脸消瘦,大眼睛小鼻子,眉毛略浓,看上去很有精神,若算起来,也是个小美人儿。
    她说:“你不记得我啦?六年前,就在这南郡,我倒在你府门外的啊,你送我衣服,送我吃的,我与你说过我的名字的,我叫秦鹿!慕山起义军的秦鹿啊!”
    秦鹿这个名字,梁妄实在记不得了,但他知道慕山起义军,西齐皇帝逃出南郡后,全靠着慕山起义军在南郡死守了两年,才换的他们在其他地方的安定生活,但慕山起义军也只坚持了两年,他们没逃,生在南郡,死也死在了南郡。
    眼前这个自称叫秦鹿的姑娘,其实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山上大约有三千魂,一举一动都受她的心情来,她见了梁妄高兴,却也碰不到梁妄,拽着梁妄好几次袖子都失败,大眼睛里满是失望,撅着嘴说:“死了有死了的坏处。”
    “死了也有死了的好处。”梁妄说完,累极将板车放在了一边。
    秦鹿第一次见陈瑶,便是在这个时候,寒冬的风吹开了尸体上盖着的草席,陈瑶精致漂亮的脸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看了一眼陈瑶,再看梁妄,问了句:“这是你什么人?”
    梁妄也不知如何介绍,只能用两人以前的关系解释:“曾经的未婚妻。”
    “啊……”秦鹿一瞬露出了难过的表情,以为梁妄说的曾经,是因为对方死了,于是叹了句:“你好可怜啊,自己虽然活着,未婚妻却死了。”
    梁妄轻轻眨了眨眼,低声道了句:“也没什么可怜不可怜,人总有一死的。”
    “她叫什么?”秦鹿问。
    梁妄看向她,忽而一笑:“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秦鹿说:“我见你高兴,想和你多说些话嘛!”
    梁妄瞥开视线,目光落在了满山的魂魄上,再看向秦鹿,心想死了好几年了还没走,被这么多英魂护着的姑娘也算难得了。
    世上死的人多了,多一两缕魂魄算不得什么,但像她这般,魂魄完整无残缺,身后还有三千没有任何意识,完全忠臣与她的魂魄,也算是可以记入书中的奇谈。
    “她长尸斑了。”秦鹿指着陈瑶脸上的一处说。
    梁妄看见了,只是目光沉了沉:“死人长尸斑是正常的。”
    “我死的时候长了尸斑,第二天尸体就开始烂了。”秦鹿说完,往地上一坐,她想碰一碰陈瑶,然而碰不到,于是问梁妄:“王爷是打算把她送到哪儿啊?”
    “良川。”梁妄说完,秦鹿便道:“良川远着呢,前段时间下雪还好说,现在化雪了处处都是潮气,肯定要不了两天她就要烂了,到时候尸水落在一路上的土地里,就算到了良川也不完整了。”
    梁妄轻声说了句:“是啊……”
    但他能把陈瑶送去良川,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秦鹿忽而说:“哎!我帮你吧!”
    梁妄看着她,秦鹿的双眼很明亮,睫毛纤长,弯着眼睛说:“我是鬼啊!我可以附身的嘛,鬼魂身上有阴气,被附身的尸体不会腐烂,我附身在她身上,保她的尸体不烂,等到了良川再出来,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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