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为身边的小道脸都是唰白的,方才他躲在无为身后才没有受难,但眼见过这些人倒地昏厥,后起身发疯,再倒地昏厥,再起身发疯,实在是受了惊吓,现在虽然没事了,也紧紧跟着自家师兄半步也不离。
    为使人群心安,无为又画了些符,使下仆贴在车上、灯上。
    稍微修整,队伍就立刻重新上路。这大夜里的又是荒山野岭,刚才还发生过全体昏厥发疯的事,谁在这里也不敢多逗留。
    队伍一开动,便像后面有鬼追似的,恨不能脚下生风一步千里。
    等到终于看到客店的灯火,闷声急行的队伍才算有了些活气。
    店家一看是大生意,热情极了,跑前跑后地跟着张罗。
    终于安顿了下来,徐娘子叫人担热水来,给汤豆梳洗。
    春夏在一边帮她掌灯,她仔细地擦拭了女儿的手脚,罢了看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沉沉睡着的女儿,一时心里发酸“她生来就受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别人都好生生,怎么就我的女儿倒霉呢?我真是恨不能替她生受了,可又偏偏替不得。”
    宋嫫打理好其它的事上来,见到连忙劝慰。只是又不得不忧心“怕府里其它人知道了,要拿这个来说事。说是小主人不吉利,连累身边的人之类。”
    “谁敢!”徐娘子压低了声音斥骂。缓一缓又还是说“你记得去告诫他们,回了京都府里谁也不许胡说!要真是有风言风语,头一个就找他们的不是!”
    宋嫫连忙说:“已经吩咐过了。”
    徐娘子抹泪,想了想,这样也不是办法,终于狠了狠心,说“要是做道士能好,那便给她做道士去吧。”
    宋嫫也陪着难过起来。
    原先还怕人把自己女儿哄了去,晚上躺到了床上之后徐娘子左思右想,又开始觉得去了观里也好,只要人能平安,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可又担忧起来。要是清水观不要可怎么办?
    第二天见到无为,格外地殷勤,生怕仆人怠慢他。
    早上用饭起,就开始不停地打听观里是什么样,观主怎么样,师兄弟们怎么样,有没有坤道,住得怎么样。平日需得做些什么功课。
    汤豆迷迷糊糊都听到她在和宋嫫没头没尾地在商量这件事。
    宋嫫说:“听无为仙长这么一说,却是道观老旧,又潮又破,还不好修缮了。既然日前今上都曾说要赏了银钱重修观主却都是婉拒了。我们说要捐修,观主也肯定不答应。”
    迟疑“要不?奴婢先去探探口风,总不好叫五姑娘住在那种地方。老梁上掉蛇也是有的,吓也要吓死了。万一再咬上一口!”
    徐娘子叹气:“还问什么?要是今上的面子都不卖,却应了我们,就是他点头,我们都不敢呀。”又说“每年还要出门游历。我听说,车也不坐,马也不骑,就背个行囊举个破蟠,往偏远处四处游走。顶多再带个打杂的道童。”想想都心肝疼“姐儿怎么受得了。她生来,大风都没有吹过一阵的。路都没自己走过什么。”
    又说观里的人事:“观主道号知非,今年七十有八,身体康健,共收了四个徒弟,无为是老四。前面三个,一个在宫中,一个已经归家,一个常年在外行走。如今观中,除四个大弟子外,小道有九、十人,但女弟子是没有的。”深为烦恼:“这岂不是不便。”
    宋嫫说“不然……咱们在京都城里挑一个好地方,给修个道观?……这样咱们五姑娘离家也近,行事更比深山里要方便。只是这样一来,便花费的银钱要多一些。”
    徐娘子到是不在意这个“那能花得几个钱?只怕观主不答应。”皱眉“再说,这么大的阵仗,那观里其它人怕要排挤她。”
    八字还没一撇,就已经计划得老远了。
    中午汤豆饭在车上用,春夏扶她起来,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吃了点,倒头又睡。
    汤豆觉得自己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这种累,还和学院操练一天的那种累完全不一样。完全就是打不起精神,只想睡觉。甚至睡着了,连梦都不做。
    就这样一路睡到了京郊。精神才好一点。
    因要入城,车队在城外的徐娘子陪嫁的庄子先呆一天。
    宋嫫说“不能风尘仆仆的样子回去。好好休息了,精神气都好些,再入城去。不然别人要笑话咱们。”
    汤豆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也不知道谁会笑话自己,但入乡随俗。
    城外的庄子又大又宽敞,要放在大灾后简直是世外桃源。庄子里有湖,有田,还有小山,大得跑马都要跑上半天。汤豆第一次对于徐娘子到底多有钱,有了直观的感受。
    下仆们管事并庄户来迎时,简直人山人海。
    宋嫫说这是因为徐娘子太久没回京都的缘故,这些人难得见主家一回。
    看那些人竟然全部伏身来拜,惊得原本坐着的汤豆一下就蹦起来,一头撞在车顶上半边脑袋都麻了,吓了徐娘子一跳。
    之后一路汤豆都捧着撞疼的脑袋,气得徐娘子可不知道说她什么才好“哪里有大家姑娘的样子。”
    她开脱说“我才多大?他们那里面几十岁能做我祖父母的人都有,我可怕折寿。”
    徐娘子虽然觉得下仆与主家行礼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一想,又确实有些膈应,再说女儿又是一直在人口简单的老宅那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也就没再说什么。
    安顿下来之后,立刻就开始解包裹,晒衣服,烫衣裳。要戴的首饰也要挑出来。
    下仆们奉着东西进进出出,忙得不得了。
    汤豆假装头疼,躲开去找无为说话。想多打听些用得着的消息。
    她虽然嫌自己睡得太久,无为却说这都还算快的“师父上次只做了个镇封的小颂,就歇了一个多月。”
    汤豆连忙问:“镇封什么东西?”
    无为含糊着说“山里的一件小事。最近不知道怎么的,一年比一年不太平。总有些异事发生,市井间志异故事也越来越多。师父说要进‘大山’,估计也就这几个月。”应付过去了,转念见她精神好些,说:“你做了什么梦,怎么会梦到祭天地文这样的大颂呢?”他心思单纯得很,并不作它想。
    汤豆愣了一下,不好回答,便问他“祭天地文,很特别吗?”转移注意力。
    无为不知道要怎么跟她讲,想了想说“这样的大祭文,起码需得十万生灵起步,还要都是枉死不甘的,与起颂之人成契后,这些生灵便结成‘大灵’,大灵是大凶大煞之物。它生来便能吞噬其它生灵为已用,越是吞得多,越是与真人无异,且它一生至死,都需供起颂之人驱使。但若起颂人不能还愿,大灵则会将其吞噬,后便自归于天地了。”
    “怎么归于天地?化开,消失在天地之间吗?”
    无为摇头“它就自由了。天地之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无拘束。”
    汤豆莫明有些不安“这有些不合道理吧。”
    无为却在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顿了一会突然说“我十分不解的是,既然那天夜里真结出了大灵,那说明枉死人数众多,可我们即没有打仗,又没有饥荒,更没有瘟疫。怎么会有这么多怨灵?它们从哪儿来的呢?”
    汤豆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两个人静静坐着,看着身边绿草如荫,各怀心事。
    过了一会儿汤豆问“我读的颂文,似乎不是常用的字。你怎么会听得懂?”
    “这种字是我们观中自开山师祖立观以后就使用的文字。怎么写怎么读,一代代传到后世来,我自然就听得懂。”
    汤豆觉得好奇。她在想,庞郎人在使用精神力上的造诣是不俗的,像什么颂文、术法、符禄这样手段,也更像是庞郎人的学问。那么,会不会这种文字和读音,其实是庞郎人的文字和语言呢?
    如果说清水观的开山师祖,是占据了人的身躯之后,却又觉醒了一点记忆的庞郎人,那杂策的由来就很合情理——他们以前本来就是专门钻研这些的。
    她又问,这位开山师祖有没有留下更多话。
    无为摇头:“师祖醉心于修成得道,可也不得结果,九十岁上离世而去,近大限之时,他将杂策上成仙得道的那些都撕了,令弟子不得参详研学,说自己浪费了几十年一生无为,已是前车之鉴,不可使后人再重蹈覆辙。虽然,后人将那几页都补了回来,但也只是想保存师祖手札完整而已。之后数代,偶尔有异想天开的,也没有一人成事。渐渐,大家也就都不再去想这些东西。每十年,观中抄录杂策翻新书籍的时候,这一部分也并不会再抄撰下来了。现在,大概只有原册上还有此章节。”
    汤豆想,那就只有去清水观看看杂策的原册才能得到更多信息。也许,在观主身上,还能找到一些汤家的线索。
    第60章 清水
    觉得答案就在清水观中,汤豆一天也不想耽误,想到第二天还要先回到城中的公良府,回到屋中去就□□夏去与徐娘子说自己头痛。
    徐娘子原本在前厅收拾、看帐一听,便急急地跑到后面,见汤豆躺在床上怏怏无力,哪还顾得上要不要先回公良府,立时请了无为来‘护法’,并说好,等天一亮便进山往清水观去。
    但因为已遣了下仆去城中报过信,她不好陪同前往,只能叫了春夏与宋嫫嫫来,再三地叮嘱,又叫了几个家将随行。
    第二天天还不亮,汤豆便被徐娘子塞到了去清水观的车上,急吼吼地赶着她上路。
    汤豆心里也不由得感慨,如果不是有徐娘子这样一个殚心竭虑的母亲,恐怕就本尊这种体质,早就不在人世了。她伸头从窗户里向徐娘子作别,徐娘子急忙叫她把头缩回去,怕她着风。
    清水观所在的小明山离城只有数里,进山时一行人下车换马。
    初时路也算是平坦,但越往山里走,地势越是险峻。并且大路也渐渐没了,只剩下不是熟悉地貌的人绝找不着的小径。后来马也不太好使,骑一段走一段,汤豆脚上都打起血泡来,宋嫫嫫心痛得不得了,一路都红着眼眶,叨叨着“姑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啊。”
    几次要来背,汤豆肯定不答应“你这样大的年纪。哪有叫你背我的道理,再说也只是水泡而已,消下去就没事了。哪里就这么娇气呢?”
    宋嫫也只能算了。
    一天走下来,才走到不到五分之一的路程。
    入夜,一众人在无为和小道士的引导下,找到山里供猎人短居的木屋来休息。
    就这样走了三天,第四天夜里却不像以前那么太平了。
    汤豆被屋外的声音吵醒了好几次,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在外面打架,纷乱的影子投在窗上,马被惊得胡乱嘶鸣,家将们一早就醒了,只是警觉地在外间静坐,注意着外面的响动。还好一会儿又安静下来。
    第二天大家起来一看,外面有一片昨天还好好的树被什么撞断了,地上还有血迹。但系在外面的马却没有受伤,只有一匹,竟然活活地吓死了。
    无为并不觉得奇怪,说是山里的野兽争地盘打架闹的:“有些灵性,是不会伤及其它的。再说它们也知道是我在这里。”
    宋嫫觉得惊奇“它们还认得人的吗?”
    无为说:“这一片已经是小明山深处,没有村舍。这里的畜牲大多认得观里的人。它们有什么纠葛,有时候还要到观里去评理的。师父得要给它们主持公道。我们自哪一辈起,观主就是身负着这样的责任。”
    他身边的小道士说到这个也得意起来“日前师父进出山去了,它们每日都来看师父回来了没有。等师父回来,可忙了好几天,全是给它们来断案。什么两个熊母抢一个熊仔的之类。”
    春夏觉得有趣,问:“那判给谁?”
    “它们自己都分不清是谁的,师父怎么能知道。只好两边一起照顾。”
    “那它们听吗?”
    小道士肃声说:“不找也就罢了。但既然来找师父,那师父说了,它们就得听。这是山里的规矩。几百年来,向来如此。”
    “它们怎么能听得懂人话呢?”春夏不解。
    小道士说“观里用的颂言它们是都懂的。”
    汤豆觉得颂言也就是指庞郎人的文字和语言。
    正说着,队伍里的人远远就看到一只大白鹿站在小径上,静静看着这队队伍。
    它高大而白洁,头上的角优美而壮丽,晨光落在身上,圣洁得不像凡间会有的。整队人都不由得停下来,也不敢说话惊扰它。
    它向前走了几步,似乎在端详每个人,它身后有几个小脑袋从草丛里探出头,也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这些陌生人,有一只想挤出来,但被自己的兄弟姐妹用头别到后面去了。
    仿佛是为了验证小道士的话,大鹿目光最后落定在无为和小道士身上。
    无为说了一句什么,用的大约就是所谓的‘颂言’,大鹿微微垂角颔首像是回应,之后便转身带着自小鹿们钻回深草中离开了。
    汤豆悄悄地结印看清,大鹿身上都蜷缩着庞郎人没有错,但小鹿身上却全都是人的意识体寄生着。
    对方似乎对她的视线有所察觉,猛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她。见到到她被自己的动作惊到的样子,甚至还有些促狭地原地跺了跺前足。才又示意瞪着汤豆的小鹿上快跟自己,转身慢悠悠地走。
    在鹿完全消失在草丛中之后,大家才算是松了口气,也因此对无为和小道士格外的尊敬起来,大约觉得,能与这些似仙兽一样有灵性的动物交流,是十分了不得的。
    春夏好激动,问“你同它说了什么?”
    无为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打个招呼。既然路上遇见了,要是当做看不见它走自己的路,未免也太失礼了些。”
    宋嫫也不由得感叹:“它看上去像是很长寿。”鹿角已经长得非常惊人。
    无为说:“听师父说,在师父刚入山的时候,就见过它了。观里的册子上,自太师父起,就有这只鹿的记载,确实是年纪已经不小。师父说,山里的生灵要比外面的长寿一些,但以它的年龄计算,估计也快了吧。今日见它,已不如月前健壮。消瘦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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