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豆抹了抹泪,看着躺在面前的人。
    永昭再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就像爸爸一样。
    她即难过,又愤怒。人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可这是永昭的错吗?
    她说不清自己在生谁的气。整个胸腔像是要爆炸似的令人难受。她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可却也无力反抗事实。
    她觉得,自己好像被时间穿梭送回了爸爸死的那一天。这种茫然、悲伤、愤怒,像一排排的巨浪汹涌地击打着她,她甚至认为,自己可能下一秒就会真的被冲走,然后沉在深手不见五指的深海里再也起不来。
    工作人员想把白布盖回去,汤豆却一下把整张白布都扯开来。
    白布下的身躯一览无余。
    他穿的是平常回家穿的蓝布工人制服,身上看上去并没有明显的外伤,手和脸上很干净,只在眉心有一点小小的被灼伤似的印记,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
    工作人员被汤豆的动作吓了一跳,似乎有些慌,飞快地把白布盖回去,然后请她离开。她没有拒绝。
    出去时,外面的工作人员正在和汤母说抚恤金的事,听上去是一笔不小的钱,汤母脸色不太好,只沉默听着,过了许久只问:“然后怎么样?”又说“他爸爸还不知道。现在我们要把人领回去吗?我们要怎么带回去?”
    工作人员说:“不用,我们这里会负责火化。”补充“当然是等家属过来见过最后一面之后。现在只是让你们认认人,跟你商量一下接下去的事宜。”
    正说着,楼梯一阵响动,工厂人员带着王石安进来,他神色匆匆,两边来不及打招呼,就慌慌张张地跟着工厂人员进去了。
    汤豆陪着汤母在大厅等。
    过了许久王石安才上来,他步子有些踉跄,眼睛是红的,上来后也不说话,失魂落魄,看到汤母还愣了一下,回过神勉强地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垂头,用粗糙的大手捂住脸。原本并不太挺拔的身材又佝偻了几分,好像一下老了好多岁。
    一家人被工厂的工作人员送回去,随后工作人员又送来了永昭放在工厂宿舍的一些个人物品。
    王石安把这小小的盒东西放在餐桌上,向叶子解释发生了什么事。
    叶子全程都在嚎叫,她把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搪瓷不会被摔破,只是发出巨响,弹了几次,瘪了一处,掉了几块铁皮外的瓷壳露出里面粗劣的内芯。
    汤豆虽然也坐在餐桌边,可一切声音似乎都很遥远,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套打补丁的换洗衣物,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小纸包里放的是那笔抚恤金,一共有五万,这是非常庞大的数字。只有极少数家庭会得到这样大笔的钱。
    而这些,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十年之后留下的所有东西。
    叶子还在不停地叫喊“这下好了,汤豆可以拿着我哥卖命的钱去读书了”
    汤豆没有理会她,只是猛地站起来“我不相信是操作意外”她无法接受永昭死于工伤这件事。
    他身上穿的是工厂的工作服。但衣服在关节处没有任何行动带来的皱褶,反而上面折叠的痕迹分明是昭示着是死后换上的事实。并且,他脸上手上衣服上虽然都不干净,但指甲缝里没有厂区工作会有的黑灰。
    最重要的是,没有外伤。
    “ 机器可能会扎断手脚、把人卷进去碾成肉泥,怎么能一点外伤都没有地杀死一个人?”她努力想要摆出可靠的样子,让其它人信服自己说的话,并不是‘孩子的无端幻想’。
    并且她异样地相信,这是铁一样的事实,甚至,明显得不用思考,只要有眼睛,都会得到与她同样的结果。
    但王石安只是说“不要乱猜了。工厂的领导和我谈过话,永昭确实是操作失误死亡的”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汤豆觉得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又要再次出现了,家里的空气中有下水道的气味、人类皮脂的味道、衣服无法暴晒的霉味,每当有人说话,带起的气流会将所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空气似乎都变得浓稠、令人作呕。
    她一阵阵地气闷,脑中所盘旋的是无法理解的愤怒,为什么大人要罔顾事实?
    王石安不是也为永昭的死感到难过吗?他不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而痛心吗?
    可为什么却又要让儿子死得这样含糊其辞。
    所以……高到不合常理的抚恤金其实是用来买断一切的。
    因为钱,一个人就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吗?
    愤怒充斥了少女的脑袋,她猛地站起身推开挡住路的叶子,走到阳台上,努力地呼吸,安抚狂暴混乱的心跳,以驱赶那种想毁坏一切的冲动。
    此时楼下空地上,工厂又开始招工了。
    很多人正在报名。拿完号码后排队验血的人,以挂着红十字的小车为起点,一圈圈向外,像是盘起的蟒蛇。
    汤豆想到那幢封闭的小楼,,那个地方显然是在工厂之内,但却单独设立了门岗,除了负一楼的停尸间,其它地方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汤豆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那个楼中不知道的某处,一定正发生着什么事。王永昭不是第一个领五万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不能为金钱屈服,就算是不上大学,就此沦落下去过着没有指望的生活也不要紧。
    世上总有些不能拿的钱,和不能不做的事——刚渡过最后少女时期的女孩,心里模模糊糊地充斥着这些念头。她甚至突然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会不顾她哭着阻拦,提着药箱义无返顾的出门。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和爸爸离得很近。就好像他一直以来从没有完全消失,还有一部分一直和最宝贝的女儿在一起。
    永远陪伴着他。
    看着拥挤的人群,汤豆稚气的脸上,表情渐渐坚毅起来,良久转身回到屋中。
    等叶子进屋时,屋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你干嘛翻我的东西?”
    “有没有手电筒?”汤豆费劲地把垒高的箱子一个个摆放回原位。
    “干什么?”叶子眼睛还肿着,一脸的不耐烦“买去呗,不是有钱了吗?你去跟我爸讲,还能亏待了你?指不定给你买十个。一个用,九个看。”
    汤豆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但铁皮壳子都生了锈,里面的电池也不知道多久了,上面有被咬过的痕迹,包装已经被渗漏出来的电池液浸透,灯泡也坏了,显然是没用的。
    但她还是不干心地试了一下,才完全死心。最后找了半天,只找到那只狭长的黑皮盒。
    那是个二胡盒子改装的,可以直接背在背上,里面装的是个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踩着箱子的边角爬上去,把盒子从最高处取下来。
    盒子因为受潮,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盒上有可疑的动物粪便。两只扣锁也生了锈,但好在打开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里面装的是盏做工精致的锥底油灯,有些年头,配了只如意头的雕花挑杆提灯用,一看就知道是出门在外时用的东西。拿在手里即轻巧,又漂亮,很有些韵味。
    汤母带着她上难民车离开的时候十分匆忙,但也没有忘记带上这个灯。
    这是汤爸家的东西,以前她爷爷把这东西一直供在地下室的案几上。
    汤豆先确认了一下里面还有没有灯油。然后关上盒子,塞到床下,然后又找了件深色外套,拿了包火柴揣在口袋里。
    叶子坐在床沿,翘着腿全程看着,汤豆几乎能感觉到,从她红肿的眯缝眼里投来的视线温度有多低。她质问:“你到底要干嘛?”但这次压低了声音。
    汤豆没有理会。
    但叶子意外地也没有威胁汤豆自己会告密什么的,只是不出声地盯着她。
    晚上吃了饭,汤豆就回到房间躺着,汤母和王石安不知道在低声商议什么,大约到九点多汤母检查了一下门锁,就回房间睡了。现在也没什么娱乐,电费也贵,人们睡得都很早。
    汤豆一直等到十二点,外面的路灯都熄灭了,才偷偷摸摸地爬起来,借着月光将二胡箱子拿出来,背在背上,临出门时,又揣上了桌上的水果刀。
    第3章 遭遇
    虽然汤豆尽量轻手轻脚,却还是在开门时发出了一些响动,但好在,没有惊醒谁。
    楼道一片漆黑,就像是通向无底深渊,有一瞬间令她感到恐惧,但她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鼓励自己。
    只是黑暗而已。
    摸索着一点点从楼梯上往下挪。原本只需要一两分钟就给跑到底的楼梯,她足足走了四五分钟才完。
    下到一楼,眼前的一切在月光的照耀下亮堂起来。
    整个居住区域都被笼罩在夜色下,像沉睡的怪物,但虽然路灯灭了,街道上却有许多在破铁皮桶中点起的篝火,篝火周围集满了笑闹着的青年。时不时听到黑暗中有人在叫,在跑,不知道是嬉戏还是真的打起来了,间隙穿插着狗吠。
    汤豆绕开那些明亮的地方,顺着居民楼之间的空隙曲折地向外走。
    虽然这里是熟悉的地方,但在黑暗中,一切都显得陌生,连路边微小的动静,都令她心惊。绕开很远,她却仍然很害怕自己被那些青年发现,小心谨慎地快速从一个阴影冲到另一个阴影中,就算别人看见,大概也以为只是个耗子或者狗。
    只是在快要离开最后一个篝火堆的时候,她差点与在黑暗中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撞上。
    他们不说话,在黑暗喘息发出奇怪的声音,汤豆紧张地停下来,但对方已经发现她了“有个小姑娘”
    其中有个人边提裤子边慌张地跑出去了。
    “什么小姑娘?”最近的那个篝火堆的人被惊动,好奇地向这边过来,就像终于发现了新鲜玩意。
    汤豆扭头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居住区域的边沿狂奔起来。
    有人在后面吹口哨,他们大声笑着相互喊话,从后面追上来。年轻男孩们的步子又大又重。
    汤豆不知道他们追上自己会干什么,少女对这世界的险恶并不太了解,觉得自己也许会被打一顿。她在此时,感到被追逐的恐惧。
    平常在跑步时,她总想像自己是一只小鹿,萧条陈旧的居住区是繁茂的森林,这令她感到舒适,
    但现在一切都散发着恐怖的气息,不论是眼前明明暗暗的一切,还是身后的追兵。连着路边的叶阴都显得居心叵测。
    风在她耳边呼啸,她听着自己巨响的心跳与喘息,努力地分辨前面是什么方向。
    要是什么都不带她能跑得更快,但二胡盒子是个负累。一直到她跑到居住区域的边沿,还是没有把那些人甩掉,反而在路上引来了更多游荡的年轻人。
    这简直变成了一场狂欢,许多人都加入到这场莫明其妙的追逐中来。他们甚至在后面大声地讨论,所有人要轮流请那个抓到汤豆的人喝一个月的大酒。
    这已经不是一场恶作剧似的追逐,而是一场围猎。
    跑出了居住区域的中心之后,景色越来越荒芜,到处都是灾难后废弃的建筑,许多地方都有被烈火焚烧的痕迹——当时中央政府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对所有的城市进行消毒,许多居住区域在建立之前都只能采用最原始的方式。
    平常谁也不会到这儿来,但现在顾不得这么多,汤豆在这些废墟中狂奔,根本不敢回头去确认身后还有多少人。
    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跑!
    跑!
    但夜雾越来越浓,她无法再靠地平线上工厂的灯光来分辨方向。
    最终她停在一条废弃的马路上,到处都是青年们的呼叫声,好在雾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努力压抑下自己的喘息,强令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一声不吭地小心避开那些有声响传来的区域绕着走。
    有一次她几乎与一个青年撞在一起,对方身上的浓重的酒臭味,但显然他虽然有力,却并不如汤豆灵巧,在雾中短暂的追逐之后,就丢失了目标。他在雾中大笑,似乎觉得很有趣。
    就在惊慌的汤豆打算顺着马路走,先脱离这里再说的时候,突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像是有什么人摔倒在地上,沉重而短促。
    这声音一开始只有一两个,但随后接二连三地响起来,甚至还有几声短促的惊呼。
    接下来,是死寂。
    那些本该在雾中寻找她的青年,似乎都消失了,她静静地站着,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再传来,不论是说话,还是踩到废墟中的碎石发出的摩擦声。
    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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